山中的风,向来要比城里更大一些。
风吹动树枝沙沙作响时,仿佛是雨声响起。
就在一阵如雨声般哗啦哗啦的枝叶声动中,宗烨看着扑在自己身上的人,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个人此刻正因为被薛太太一刀砍中,而痛苦地发出闷哼。极致的疼痛让他的额头上迅速渗出一层汗水,滴滴答答地落下,如同他背上的伤口流出的血液一般,一点点浸湿了宗烨的衣裳……
王耀德。
宗烨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居然会是王耀德舍命救了他。
这般剧变之下,还没有等他看清那张平日里熟悉,眼下却又十分陌生的面孔时,王耀德却猛地哀嚎了一声,而后歘的一下离开了他的视线。
一脚踢开了趴在宗烨身上的王耀德后,薛太太居高临下地望着宗烨,恶劣地挑了挑眉梢。
顾不得再思索王耀德为何会拼命救自己,宗烨顷刻间便将注意力放到了薛太太的身上。
宗烨看着薛太太两只手牢牢地握住了柴刀的刀柄,缓缓将足有一条小臂一般长短的刀举了起来。
刀刃反射着夕阳的辉光,从宗烨眼前一点一点抬高,宗烨却不敢轻举妄动。
薛太太的身手究竟如何,宗烨还摸不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薛太太手底下顺利逃走,尤其是现场还有一个生死不明的李约翰,和替他挡过刀的王耀德,这两个人在这里,他就算有机会能逃,又怎么能扔下他们独自离去。
可眼看着薛太太下一瞬就要挥刀砍下,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想一个万全之策。
而就在宗烨即将陷入绝望之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枪响,一颗凌厉的子弹,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倏地冲着薛太太爆射而来!
这突如其来的一枪,仿佛石破天惊,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然而开枪的人准头却不算太好,这一枪并没有射中薛太太,只是将她脚边炸出了一个坑。
虽然没有一击即中,但这一枪也足矣对薛太太造成十足的警示。
见势不妙,薛太太神色微凛,随即便快速收回了手中的柴刀,不再执着去杀宗烨了。
毕竟她若是再多耽搁一瞬,只怕下一枪射中的就会是她了!
于是薛太太便扔下了受伤的王耀德和宗烨,转身跑回了普世寺中。
薛太太进入寺庙后,远处开枪的人也来到了宗烨两人的身边。
是胡大带了一队警员赶了过来。
看到倒在血泊之中的王耀德,胡大整个人大惊失色,扑在王耀德身边,完全是发自真心的关切着询问道:“署长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去抓人……”
满头汗水的王耀德眼神迷离,掌嘴吐出了微不可闻的三个字。
胡大闻言担忧地看了一眼王耀德,但还是咬了咬牙,说道:“我知道了……”
说罢胡大留了两个人照顾王耀德这个伤患,而后便带着其他人准备闯寺。
一旁的宗烨此时也踉跄着站了起来。
连续猛烈地跌了两次,宗烨的腿脚到底还是受了伤,但眼下他却顾不得自己的伤势,只是忧心地看了一眼王耀德后,便移转了目光,看向依旧无声息趴在地上的李约翰。
本想亲自过去察看李约翰的伤情,但还没等他动作,就见被留下照顾伤员的警员已经跑到了李约翰身边,小心翼翼地扶起了他。
见状,宗烨脚步微微一顿,略做犹豫之后,到底还是没有上前,而是跟着胡大等人,从暴力破开的后门进入了寺里。
因为他此刻心中更担忧着还在寺中与薛襄理周旋的顾行歌。
也不知道薛太太进去后,他们会做出些什么,顾行歌会不会有危险……
而就在宗烨从破开的后门走进普世寺中时,薛太太也拎着柴刀从后院快步走到了藏经阁前。
然而此时藏经阁前却并不如她所想得一般安全。
夕阳渐落,一抹残红斜斜的铺在藏经阁前的空地上,分隔开了两方人马。
薛襄理带着七八个打手,每人抓着一个僧人挡在自己身前。
既是威胁也是遮挡。
遮挡对面的一排枪口。
原来警署的警员也根据各方的线索,一路找到了普世寺所在的山脚。
但由于他们没想到薛襄理夫妇竟真的会选择上山这条死路,因此耽误了一些时间,这会儿才找了过来。
警员们到了普世寺后,为保谨慎,兵分两路,准备分别从前后门进入,因此去后门的胡大这才恰巧救了宗烨等人。
而从前门进入的警员,一路畅通来到了藏经阁前,此时正站在顾行歌身后和薛襄理等人对峙着。
因顾忌僧人们的安危,顾行歌他们颇有些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而薛太太回来后,对方产生了一阵骚乱,用僧人做成的严密的防线也破开了一条口子,顾行歌抓住机会,瞬间将一个薛襄理的手下一枪毙命!
如此一来对方更是混乱,薛襄理更是疯癫了一般,抓着元净脖颈的手不停晃动,大喊大叫地说。
“你们不许过来!你们再敢有点一点动作,我就把这些和尚都杀了!杀了!一个不留!”
而就在薛襄理这句话音甫一落下,胡大便带着警员从后院出现在了薛襄理等人身后,与顾行歌等人前后夹击,形成了包围之势。
听到身后的声音,薛太太回头一望,嗤然而笑。
她的视线略过正一瘸一拐赶来的宗烨,又移回目光看向薛襄理,绵绵视线专注又深情,随即缓缓露出了一个凄然又幸福的笑靥。
薛襄理和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薛太太的表情,他们只是在看到身后也出现了警员之后,便陷入到了更深的绝望之中。
他们能用僧人挡住身前的枪口,可身后的枪口又该用什么来堵?
如此一来,他们只怕是绝无逃出生天的机会了。
于是眼睁睁地看着包围缩小,薛襄理众人慌乱之中都没有注意到薛太太的动作。
直到藏经阁火光升腾而起,所有人才发现,薛太太做了些什么。
她竟然在满是木材和书本的藏经阁放了一把火!
而且她竟然还将火种扔向了自己人!
当火势在人群中升起后,劫持着僧人的打手们再顾不得其他,松开了抓住僧人的手,不停地拍打着身上的火苗。
但不知为何,这火却仿佛扑不灭一般,任由他们脱衣还是打滚,都依旧猎猎燃烧着。
于是很快,火势便蔓延到了薛襄理的身上,他一把松开了手里的元净,奋力扑打着身上的火苗,嘴里还自顾嚷嚷着。
“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你们全都该死!”
然而嚷着嚷着,薛襄理却突然神色一顿,眼神也迷离了起来。
一旁的薛太太见状,不顾他身上的火焰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敬宾……”
因为相拥,薛太太的身上也燃起了火苗,但她却恍若未觉,只定定地仰头用充满爱恋的目光看着薛襄理。
“敬宾,我们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薛太太语气缠绵,似乎并不是身在火场中,而是与爱人在风花雪月之下耳鬓厮磨。
身上的疼痛让眼神迷离的薛襄理渐渐醒过神来,他垂头看向抱着自己的薛太太,又看了一圈眼前的场景,目露惊恐,再不是方才疯狂弑杀的模样。
“救命,救命!!”
薛襄理大喊出声,拼命地推着薛太太,想要从火场中逃离,“你放开我,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都做了什么,你快放开我啊,救命!救救我啊!”
薛襄理又痛又急,连连呼救。
然而在场的人全都自身难保,谁又能去救他呢。
他们只是静静薛襄理夫妇,不知薛襄理怎么突然间就变了一个人。
“是你,都是你,是你控制我!”
薛襄理推不开身前的薛太太,逃生无路,身上的火势也渐渐的大了起来,这让他彻底绝望了。
他狠狠地抓着薛太太的肩膀,即使火已经烧到了他的手上,他也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睁着一双猩红的眼睛,恶狠狠地说道。
“是我啊敬宾,但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薛太太将头靠在薛襄理已经燃起火苗的胸膛,声音缥缈。
“我爱你啊敬宾,即使你这些年来花心滥情,在外的情人从未断过,但我也还是爱着你。”薛太太闭上了眼,仿佛不是即将赴死的人,而是在与爱人卧榻而眠,神色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
“之前我没有办法,我不能让你一直停留在我身边,但是金龛灵道出现了,他们教会我了秘法,让我可以控制你,这样你就只能留在我身边了……”
薛太太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让人惊心动魄的话语。
“别怕啊敬宾,灵主说过,我们不会死的,我们会去另一个世界,然后永永远远的在一起。”
随着薛太太的话语声落下,两人周遭的火势也越发的大了起来。
薛襄理彻底绝望了,他仰天长啸了一声,声音里是无尽的悔与恨,到无论他现在是什么心情,都已经晚了。
因为除了几个最初起火时便跑开的僧人,薛襄理夫妇和她们的手下,全都和普世寺的藏经阁一起湮灭在了大火之中……
而一旁的顾行歌,在听了薛太太的话后,终于明白了薛襄理为何会性情大变。
原来最先加入金龛灵道的人竟然并不是薛襄理,而是薛太太。
是薛太太爱入疯魔,为了让花心的薛襄理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从而走上了邪路。
如今她倒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毕竟和薛襄理死在了一起,因为火焰,尸体都再也分不开了。
不过薛襄理夫妇虽然死了,但后门处王耀德和李约翰还不知情况如何,是否有危险。
她和宗烨还有胡大三人,连忙带着几个人,急匆匆地来到后门外的山林之中。
胡大从普世寺中出来后,便直奔王耀德而去,而顾行歌和宗烨却顿住了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一个方向。
那里是李约翰,脸上蒙了一件衣服的李约翰。
这算是他们警署的习惯,若是在办案途中有同伴离去,便会给他的脸上盖上一件衣服,让他更体面的走。
可如今,李约翰的脸上却盖着一件衣服……
“不可能,这不可能。”顾行歌无意识地摇了摇头,喃喃说道。
宗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的悲伤和懊悔,简直要将他淹没。
就在二人都无法面对这个事实的时候,胡大走到了他们身边,拍了拍宗烨的肩膀,“唉。”
顾行歌听到胡大的声音,僵硬地转了转头,仿佛抓到了一支救命稻草,“是你吧,是你故意骗我们,想看我们出丑是吧?其实他没死是不是?”
陈正道离开了,如今李约翰也死了,这让顾行歌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胡大闻言叹了口气,虽然他和顾行歌宗烨也的确不合,但谁又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呢。
于是他没有应声,因为他能理解顾行歌的悲痛欲绝,因为王耀德的情况也很不好。
想到还在撑着一口气等待顾行歌和宗烨的王耀德,胡大也红了眼睛,哑着嗓子开口道了一句,“署长要你们过去。”
这句话他是冲着宗烨说的。
因为顾行歌并不知道之前这里发生过什么,而宗烨却是王耀德舍命救下的,所以虽然宗烨也万分悲痛,但闻言后还是打起了精神,带着顾行歌走到了王耀德身边。
虽然这也算是一种逃避的心理,但目前来说,无论宗烨还是顾行歌都无法面对李约翰的离去,所以只能选择逃避。
王耀德此时十分虚弱,似乎只有一息残存,但他却没有让人带他去医院抢救,反而坚持着等来了宗烨和顾行歌。
这会儿看到他们过来,王耀德用沾了血的手,颤抖着递给了他们一个警员证。
接过证件,宗烨在王耀德的注视下,打开了证件的封面。
然而打开之后,里面却不是宗烨所认为的王耀德的警员证件,而是一张照片。
一张完整且清晰的照片。
是他熟悉而又陌生的。
照片的背景是阮公馆的大门,而照片上有着四个人——
顾宏远,阮太太,一个穿着马褂的陌生男人,以及王耀德。
“这是……”宗烨不知道,为什么王耀德有这张照片。
这张照片正是假扮孔孟的顾月白,拿给顾行歌的那张。
原来那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上,竟然是他们……
“你是不是在怀疑我和你爹?”王耀德见顾行歌二人看到了照片,便虚弱地开口说道。
顾行歌闻言没有吭声,只是沉默地看着那张照片。
其他三个人她都认得,那唯一一个陌生的面孔,想来应该就是那位清廷的王爷了。
“当年庆城的那场大火,是从王爷府而起的……”
虽然没有得到回应,但王耀德似乎知道顾行歌他们的疑惑,便又继续用微弱的声音说道:“那天,王爷给我们发了帖子,邀请我们去府中一叙,阮太太因为是新寡,所以没有应约,只有我和顾司令一起前去。”
王耀德说着咳嗽了一声,似乎恢复了一些精气,“可是我们都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一场鸿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