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慢走，遮盖了一轮银盘似的圆月。
夜色因此黯淡下来，一如顾行歌此刻低落的心情。
缓缓伸手抚上宗烨的肩头，顾行歌想要无声地给予他一份自己的力量。
在此之前，她并不知道宗烨竟然有着这样一段过往。
她也不知道，身体上的伤痕和心灵上的折磨，哪个让宗烨更痛。
但如今顾行歌已经完全可以理解，宗烨为什么会劝说她放弃继续调查这个案子了。
他怕再一次的无能为力。
他怕无法好好保护自己。
虽然顾行歌觉得她并不需要宗烨的保护，因为她是能够和宗烨并肩同行面对一切的伙伴，但她此刻却已经深刻地了解了宗烨的心情和想法。
毕竟那个人是如此的可怕，毕竟那段往事是如此的折磨。
她对宗烨再也没有埋怨和失望，只有心痛。
只是她一向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心里明明有无数言语想要和他诉说，想要给他安抚，却始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沉默着让冷静回归，重新将注意力投在案子上。
“之后呢？你是怎么离开的那里？”顾行歌仔细注视着宗烨的神色，见他渐渐缓过神来后，才开口问道。
“当时我昏倒之后，再醒来时，身边已经是一片废墟了。”宗烨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汗，声音也有些虚弱。
显然，刚刚的那段回忆让他苦不堪言。
好在如今他已经有了新的支撑，虽然回忆那段过往依旧会让他痛苦，但他已经可以直面面对那一切，不会再像之前一般逃避了。
“一片废墟？是因为大火吗？”顾行歌想到宗烨之前的话，蹙眉询问道。
“是，那场大火将地穴彻底烧毁了。”宗烨克制地答道，“我在角落之中，逃过一劫。当时我身边都是焦尸，有小孩子的，也有成年人的。”
小孩子是用来做实验的，而成年人则是做实验的那些人。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地穴里的人都死了，无一生还。而且那些尸体全都被烧得面目全非。只有我，不仅活了下来，还没有被烧伤。”宗烨伸手抹掉额头上的汗水，闭了闭眼，又道，“当时我以为他也死了，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自嘲一笑，宗烨仰头看向天上的漫天繁星，“果然是我太天真了……”
“所以，你现在是觉得他并没有死吗？”顾行歌此刻眼里全都是宗烨，复杂的情绪在心里交织，但仍旧保持着最后的理智，询问着与案子有关的情况，“甚至觉得眼下这几桩案子，都是他搞的鬼？”
“是，”宗烨冷声道，“我想，是他回来了。”
“可是他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顾行歌想不通，“十几年前就开始用小孩子做实验，制作那些不知道有什么用的药丸，还学习可以控制人的秘术邪术。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那场大火又是如何出现？”顾行歌拧眉思索，“明明已经十几年过去了，如今却又卷土重来，他到底想干什么？”
“炼药、秘术，他从来没有瞒过我，都是有恃无恐地在我面前，甚至是在所有人面前展示。唯独他的目的，他从没有透露过一丝一毫。”宗烨仔细回忆着那段痛苦的日子，希望可以想起一点点线索。
“不过我记得……当时似乎还有一个人，师父对他很是恭敬的样子……”那是唯一一次他见到师父变了脸色，虽然被药效影响，整个人都很虚弱，但他清楚地记得，地穴里来了一个陌生人，而这个人居然能让一向淡定的师父神色大变……
地穴里每一天都有人在死去，小宗烨有时会怜悯他们，有时也会羡慕他们可以彻底解脱。
那天他如往常一般服下一颗药丸，在全身仿佛被蚂蚁啃噬的巨大痛苦中，又一次活了过来，在喂药人啧啧称奇的交谈中，不远处一间牢笼里的孩子在一声震耳欲聋的哀鸣后死去。
两个喂药人一头一尾地抬着他，正准备将他带出去时，师父突然神色恭敬地走了进来。
“这里就是进行实验的地穴，里面环境不好，您还要进去看看吗？”他挥手阻止了那两个抬着尸体的喂药人继续前行，半回身看向黑暗的洞口，很是恭顺地询问着。
“不必了。”黑暗中响起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似乎特意压低了声音，嗓音有些低沉。
“您放心，”师父低了低头，口吻里满是郑重，“我一定尽快将实验完成。”
瘫倒在地的小宗烨眼神迷离地看着这一切，在师父和那个神秘人离开后便彻底昏迷过去，这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那天他看到的听到的只是一场梦。
“那个中年人是谁？”顾行歌问。
“我不知道，我没有看到他的脸，只听到了他说的那两句话。不过按照当时的情形，我师父应该是效忠于他，并且实验也是为他而做的。”
“那他的身高体型你知道吗？或者还知道什么其他的信息吗？”没有想到背后竟然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顾行歌急迫的想要知道关于这个幕后黑手的一切消息。
“都没有，”宗烨苦笑一声，“当时他隐在黑暗之中，他的长相、身高、年龄，一切……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什么都没有看到……”顾行歌摩挲着下巴颏，又思索着问道，“那他的声音你还记得吗？”
然而，宗烨却依旧没有给她想要的答案。
他缓缓地、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样的话就还是只能先找你师父的下落了。”顾行歌垂下头，喃喃自语。
宗烨转眸看向顾行歌，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其实，他记得那道声音。
就在最近，那道声音仿佛又在他身边响起过。
但因为那道声音有些像一个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和顾行歌说，所以只能沉默下来。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宗烨见顾行歌还在思索那个幕后之人的事情，不知为何有些心慌，只能站起身换了一个话题。
***
渺无人烟的粮子巷，依旧是如常的逼仄阴暗，两旁高耸的围墙仿佛棺材一样，包裹着荒凉的小巷。
顾行歌跟在宗烨身后，一步一步走进巷子深处，来到那扇半敞的红漆斑驳的木门前。
眼前似乎浮现起当年小小年纪的宗烨，被人带进这里的情形。
顾行歌目光轻柔地落在身前的背影上。
本来以为是有了家，结果却是来到了一个人间炼狱，当年的那个小孩子，是如何挺过来的呢……
走进荒草丛生的院子，来到那处破碎的石门处，宗烨停下脚步，沉默了一路的他终于开了口：“就是这里了。”
那个关押了他许多年，让他承受了许多痛苦的地穴，如今就袒露在他的眼前。
只不过当初是他的师父站在他的身后，拦住了他的去路，让他深陷绝望和痛苦之中。
而如今站在他身后的人，却是顾行歌，那个与他比肩同行、能够交付彼此后背的搭档。
“如果我想的没错，那么陈正道的尸体应该就在这里。”释然一笑后，他将心神放在案子上，沉着冷静地开口说道。
因为身后换了一个人，宗烨终于彻底抛开了过往的悲痛，走了出来。
他不再惧怕这处地穴，也不会再被过往的情绪所影响。
“可是这里被碎石堵住了，我们怎么进去？”顾行歌拨开荒草，仔细观察了一圈碎石堆积的地方，最后无奈开口。
“当年大火后，”宗烨伸手指向碎石不远处，一块长满了杂草的地方，“我是顺着那里爬出来的。”
抬脚走了过去，宗烨蹲下身拔掉泥土上长出的杂草，随后又捡了一块石头，精准地在松软的泥土上挖出一个并不宽敞的洞口。
“这里是地穴的通风管道，当时我走遍了整个地穴，才找到这里得以逃生。”宗烨看着那个黑漆漆的洞口，低声说道，“我们可以通过这里，再回到地穴之中。”
闻言，顾行歌略作颔首，只是她看着脸色惨白的宗烨，有些犹豫地开口：“要不……还是我自己下去吧。”
刚刚才回想了那么多痛苦的过往，顾行歌担心宗烨的状态，不忍他再次直面那些不好的回忆。
但她却不知道因为她的存在，宗烨已经彻底走了出来，不再畏惧这处地穴了。
“我们一起。”宗烨回眸看向顾行歌，瞬间便撞进一双充满斗志的眼眸之中，那是他最熟悉的眼神。
印象里，顾行歌永远都是这样勇往直前、意气昂扬的模样。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险境，她的世界里似乎就没有“放弃”这两个字，总是那么坚定、充满锐意。
在这双眸子的注视下，宗烨平淡的眼睛里也渐渐蓄起了一股坚韧沉毅的气势，几息后，宗烨语气淡然但却十分坚定地开口，“相信我，我可以的。”
***
通风管道的直径只有半米左右，当年小宗烨还是个孩子，爬出来很是容易，但如今顾行歌和宗烨是两个成年人，想要通过这个狭窄并且弯度很大的通道，便有些困难了。
所幸两个人的身材都很瘦削，虽然勉强，但到底还是顺利地通过管道下到了地穴之中。
落到地面的一瞬间，顾行歌眼前一片漆黑，她猛地眨了眨眼，才适应了这份黑暗。
地穴里的空气和气味都十分浑浊，用手掩上口鼻，顾行歌压低了声音询问身后的宗烨，“我们往哪里走？”
宗烨方才说过，他为了找到逃生之路，曾经走遍了这处地穴，想来他应该是认识路的。
然而，宗烨确实依旧苦笑一声，“这个地穴很大，有很多的路，和迷宫一样，我也不清楚具体的路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闻言，顾行歌也不气馁，应了一声，随后从怀里取出火折子点燃，用一点火光照亮眼前方寸之地后，便摸索着继续往前走去。
不知何处传来的呜呜风声在甬道里回响，吹拂着顾行歌手里的火苗摇曳不停。
伸手护住微弱且唯一的光亮，顾行歌深一脚浅一脚地跟随着直觉往前走着。
甬道很长，身旁的墙壁上挂着一层渗出的水渍，使得顾行歌摸索在墙壁上的手掌满是泥泞。
走着走着，顾行歌二人迎面遇上了一个分岔路口。
两条路在微弱的火光照耀下，出现在他们面前。
正在犹豫要往哪里走时，其中一条通道上，突然有一股恶臭的气味传来，顾行歌嗅到这股臭味，便提步准备顺着气味的方向走入那条路时，宗烨突然低声开口，“等一下。”
黑暗中宗烨一脸凝重，他看着眼前被微弱的火光照出的两条路，渐渐蹙起了眉头，“有些不对劲儿……”
心头一紧，顾行歌沉声问道：“怎么了？”
“这里应该只有一条路的，现在却多出一条……”宗烨看着传来恶臭的那条甬道的角落里摆放的几块石头，缓缓出声，“他们果然又回来了，并且还扩大了这里的规模。”
正说话间，顾行歌突然神色一变，猛地吹灭了手中的火折子，拽着宗烨躲进了那条传来恶臭的甬道，背靠着墙壁缓缓探头看向另一条通道。
只见几息之后，那条通道就传来了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摇摇晃晃的昏黄光亮渐近，顾行歌和宗烨屏息看去，只见一队穿着暗红色长袍的无脸人，提着一盏盏油灯从甬道尽头走来。
这一队人的脸上蒙着一层银色，中间还有着三个黑黢黢的洞，仿佛是噬人心魄的深渊。
顾行歌猛一看见这般场景被吓了一跳，凝神细看时，才发现这队人只是戴着一张张银色的面具，在手中的油灯照映下仿佛没有了面容一般。
黑暗神秘的地穴，一队戴着面具的红袍人，怎么看都是离奇又诡异。
但一想到这个地穴里发生过的种种事情，似乎再离奇的事情，也会变得寻常起来。
列队的红袍人渐渐走远，顾行歌缓缓吐息，和宗烨对视了一眼。
这一队人的穿着完全一样，只有最后的那个人的面具颜色是金色的，列队也十分整齐，一看就是十分有组织纪律的一伙人
在这队红袍人最后一个也转过拐角消失不见之后，四目相对的顾行歌和宗烨神色不变，却心照不宣，十分默契地提步跟上了那队诡异的红袍人，走入了另外一条甬道。
这条通道的尽头是一条四通八达的交叉路，前后左右到处都是路口，有些路口中还闪烁着亮光，而有些路口却是一片黑暗。
小心翼翼地走在其中，顾行歌和宗烨两人心都提在了喉咙，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发现。
还好两人足够小心，一路上都没有被人发现。
但也因为过于小心，在一个幽暗的拐角处，他们终是跟丢了那队红袍人。
没有办法，两人只能继续摸索着往前，想要摸清这里的秘密，以及找到陈正道的尸体。
但一路走来，他们都一无所获。
深邃悠长的甬道似乎没有尽头，只有两旁泥土和碎石垒砌而成的墙壁，无限延伸着，似是要延伸到世界的终点，不知要将他们带去何地。
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顾行歌都要耐不住性子，想要放弃之时，宗烨忽然顿住了脚步，随后顾行歌也神色一震，停下了前行的步伐。
因为，他们听到了一道微弱却十分熟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