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昭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叔叔了,仅仅几月不见就明显见老,顾希景的一番话敏感而又尖锐,他听罢,紧绷的表情陡转缓和,提了提嘴角,笑道:“你这丫头不简单呀,能一眼就抓住核心问题——确实,这个社会永远都在惩戒犯了罪的迷途者,我也一直在关注传闻中的那个幕后者,这么多年了,”他深深叹息一声,浑厚沧桑的嗓音充满伤感,“没想到小沈父母的车祸案竟然是被人蓄意制造的,要是当年——”
“罢了罢了。”何副总经理惋惜愧疚的摇了摇被风霜雨雪湮灭风华的脑袋,“现在说这些没用啦,希望警察早日抓捕了幕后者——小沈呐,你……带顾医生来,不只是看看舅舅多了一片白头发吧?”
蒋吾琛揣在裤兜里的拳头一下子松开:“何先生是不是忘了有一样东西还没有归还给我呢?”
“?”顾希景稍挪一点视线看了他一眼,对面的中年男人也露出疑惑的表情。何昭想了想,眉心的川字纹如沟壑纵深般又明显了些:“舅舅平时工作比较繁忙,一时半会还真想不起来了,你说的是?”
“机动车驾驶证,何先生您在诱拐我去国外前三天扣押的我的驾照。”蒋吾琛缓缓道,“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
何昭长长“哦!”了一声,旋即起身走到办公桌旁,从右侧第二个抽屉里拿出来一本棕色的小证证,更年期的老叔叔走姿仍矫健,玻璃窗透进来的蓝色光线照在他消瘦的身形上,让他脸部轮廓显得愈深,眼神中那点狠辣与老练便也淋漓尽致。
何副总经理捏着小本本的胳膊刚伸过去,准备把东西放到茶几上,弯腰的动作一顿,蒋吾琛一只手已经伸过去了,目光深情的望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机动车驾驶证”几个意义深重的字。
这一刻,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仿佛响起了堪比臣子双手捧过尚方宝剑,又如英国国王登基时接过了圣爱德华黄金王冠的,震撼人心的BGM。
然而,奏响在顾希景脑海里的音乐陡然一刹——何昭想了想,在亲侄子的指尖离驾驶证一厘米的时候突然往后一收,落了座。
蒋吾琛:“……???”
“顾医生,你是小沈的辅助医生,你实话告诉我,这小子的精神疾病到底怎么样了?”何昭扬起胳膊,一双眼睛直直盯过去。
顾希景别开他的视线去看身旁的男人,只见他的表情还要阴森,满脸写着“顾医生你要是不积极配合我讨回我‘妾室’,一会从这个门里出去我就立即改嫁他人,从此咱俩恩断义绝”。
“……沈先生一心向往美好的生活,对这个世界的希望无人能比,他积极配合达伦医生的治疗方案,现在啊,比心态健康的正常人还要正常呢。”精神科顾医生正经八百的挺直腰杆,“您放心,除非‘沈先生’喝了一斤白酒,否则其他任何精神上的原因都不会造成他意识丧失、神经系统紊乱而错把刹车当油门的。”
蒋吾琛松开她的手,搂过她仿佛瑟瑟发抖的肩膀,眉眼弯弯的说:“何先生……舅舅,顾医生是我见过最负责任也是最诚实的精神科辅助医生,您大可不必担心。”
何昭几番犹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她,几十秒后才把驾照放到茶几上推过去:“等你病情彻底好转了,就来公司任职吧,最近老杨,就是现任总经理,他要调去总部了,董事会决定让我接替他的位置,正好你来接了我的班。”他别过头,视线扫了一圈办公室,停在书架的一张合照上。
蒋吾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透过玻璃框,熟悉却陌生的两张脸隔着远远的距离与他对视,照片上是三个笑容可掬的人,中间的女人明眸皓齿,那张脸美得惊心动魄,仅一眼就叫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她的眼角也点着血红色的痣,那正是沈暮辞的母亲。
她的手挽在右边长相俊俏气质成熟稳重的男人的胳膊上,很明显,这是一对夫妻。左边的男人——那是年轻气盛时的何昭,照片上的他眼神清澄,毫无经年之后的老辣狠毒,一身白衬衣黑西裤的样子是那么纯真纯。
岁月在人身上留下了来过的痕迹,不由分说剜走了通透纯白色的灵魂,经年之后审视它回赠的东西,是那再也看不到尽头深渊般身披铠甲的灵魂。
蒋吾琛把视线转向对面跟自己尚有一丝关系的中年男人,看着他满目愧疚和懊悔,垂在身侧的手背突起隐隐青筋。
“……”顾希景察觉到微妙的沉沉气氛,张了张唇,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挽住他胳膊的手紧了紧劲道。
“这个服装公司是你父母的心血,无论如何迟早要交到你手上的。”何昭续道,“你纪伯伯虽说是收购,但也不是真的收在他囊中,一份情谊,代理你父母管理了二十多年而已。小沈,你自小学习能力强,从北大毕业后要不是因为重度抑郁症,你还有很多深造的机会的,但现在也没那么多时间用来一心只读圣贤书了,尽早上手处理公司的事务,一边积累经验一边学习新知识也是个可行高效的办法。”
“北大高材生?”顾希景心里暗暗道,虽然她感觉出话题的火车头愈来愈偏离起始轨道了,但还是转头看了一眼身旁没什么反应的男人。
蒋吾琛道:“既然是他们的心头血,我就绝对不会让它凝固了。但是何副、总,如果当年没有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他们就不会死,你也不可能在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上一待就是二十多年。”
何昭的嘴角瞬间吊下来,脸色有些难看,他仿佛没看见:“舅舅,你知道我父母的车祸绝对不会是意外发生的吧?新闻报道你也看了,就算媒体过分夸大,但基础事实却千真万确,幕后者跟他们到底有多大仇恨?才不明不白死在了最——”
“够了!”何昭额角的青筋暴起,脸色非常难看,他的嘴唇竟然轻微哆嗦起来,怒目圆睁“腾”的站起来,手指跺向他,“你要是再把心思放到这件事情上,就给我滚回国外治疗中心待着去!我一天是你舅舅就一天管着你,那件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日子是留给活着的人享受的,别拿死里逃生的命当盾牌,不然最后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他双手背到身后几步跺到门口,开了门一顿,转身瞥了顾希景一眼,道:“顾医生,既然你跟我外甥决定在一起了,也该好好给他做做思想工作,叫他别再去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谁都该有新的开始,执迷不悟是向死的黄泉路!你们好自为之!”
深棕色的门被重重磕上,办公室瞬间安静了下来,漫长的几分钟里,两人定定站在原地,光线在他们的后背上镀了一层淡的光圈,背光里,顾希景的瞳孔一缩,有些绝望的叹了口气,但她什么也没有再问,什么也不想问了。
这时,蒋吾琛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一眼是纪桓禹打来的,想了想接上,也不知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他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微不可视的闪过一抹阴鹜,说了句“我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
顾希景狐疑的看着他,他道:“没什么,我们回家吧。”
两人从众雌性生物虎视眈眈的注视中走出办公区域,电梯降了两层后,顾希景提起嘴角,笑道:“沈先生真的是北大毕业的?”
蒋吾琛站在她身旁,闻言偏头看了一眼她映在电梯墙壁上脸上的笑容,配合的笑了起来:“不是他,考上北大的是我,当时以他的水平,只有滚回家继承股权游手好闲败家后睡大街翻垃圾桶饱腹的下场。”
气氛确实得由人来调解。他道:“我跟沈暮辞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格,他从小在严格的教育下成长,对任何需要学习的技能都被要求做到精益求精,这也是我产生后学习能力较平常人高那么一点的原因之一。”一顿,“当然,有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我勤学好问。”
顾希景“……”
“后来父母车祸身亡,他就愈加沉默寡言了,其实在恢复记忆以前,他已经有轻度抑郁倾向了。”
“……哦,这样啊。”顾希景望着电梯亮起在一楼的指示灯,眼皮被固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那是她发呆的状态,也不知思绪飘去了哪里,随口应承道。
电梯一路下降到十二层,并没有什么人半路劫道,蒋吾琛看了一眼角落的摄像头,半晌牵过她的手,话锋陡然一转,“你现在,有答案了吗?”
“嗯?”顾希景低头听他讲着陈年往事,猝不及防的问题让她一愣,但随即反应了过来他问的是什么,道,“还只是猜测……我还是希望你亲口告诉我幕后者是谁。”
“……那我告诉你了,你会离开我吗?”蒋吾琛喃喃自语了一句,他一顿,好笑的摇了摇头,瞳底闪过一丝苦涩,“算了,无论如何都是你的选择。我一直瞒着你这件事,但对现在的我们来说继续隐瞒反而不是明智之举了。”
“顾医生……顾希景。”蒋吾琛跟她面对着面,可能是电梯缓缓下降的晃动让他肩头一颤,好几秒后,他非常认真的说:“……我们去约会吧,就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