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不奇怪，烹茶的所有禁忌，在这次烹茶中全都体现出来了。
烹茶得用上好松木，精心剖成大小相等的柴火，可这里用干牛粪。
茶具需一尘不洁，使用之前，需得用清水洗涤之后，自然晾干，去除沾附在茶具上的水迹。可在这里，是从箱子里拿出来就用。反正回蜀国路上，这套茶具纪真绫是不会再用了。
品茶之人，需得彬彬有礼，举止有度，轻拿轻放，神情详和，可这里的羌蕃之人，怎么看也是粗鲁无比。
烹茶所用清水，最忌被污染，河水已是最低要求，但从汶江上选用之水，也是牛羊饮用之水，水里多少带有牛羊口中之物。
烹茶者需得心平气和，忘却世间俗事，这就是茶道追求的修身养性，可眼下纪真绫心浮气躁，完全不可能跟修身养性沾边。
至于环境，不用说的粗鄙到了极致，除了内装饰豪华以外，其它方面与蜀地供贩夫走卒歇脚的旅店没有区别，喧闹无比。
还有就是，品茶之时，不得再讲究身份高下，均得以平等礼节相待，若品茗之时，还带着世俗之念时，又怎能品得出茶叶高洁之味，清幽之香呢？
潦潦草草将一壶茶水烹好，姑且算是烹好了，纪真绫实在不想向众人分茶水，她真的受不了，就想现在就去汶江边上，痛痛快快把手洗了。
我看叶艺曼就是老神在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吴婉雯面露难色，可怜兮兮。没办法，分茶的工作，只得由我来做。
茶水不多，也就仅供来达、钟毓芬和雍沛、丁支两位王子饮用，来达和雍沛，举起小小的茶杯，看了看杯里青色的茶水，就是一饮而尽。丁支则要好一点，分两次喝完。
喝完之后，四人对视一眼，雍沛笑道：“张宁，没你说的那么神奇吧？本王子就跟喝白水一样，淡到没味，又怎能解我便秘之苦呢？”
“哦，纪夫人为大家表演的茶技，是秦蜀之地上流社会打发时间的玩意，并不适合羌蕃之地习俗。我倒有一套特殊烹煮方法，更适合羌蕃之民使用。”
我心里暗叹纪真绫你不懂变通，给这些家伙上清茶，等于给老虎送白菜，他们能喜欢吗？对付粗人，就得用粗办法。
“哦，那就看你的表演。”
钟毓芬压根就没喝纪真绫烹制出来的“高级”茶水，她当然知道纪真绫烹茶中偷工减料，而且相当马虎，纯属敷衍了事，跟茶道没有一点关系。
事实上，她来羌地之后，就是靠羌人抢掠蜀地时，专门给她弄来的少量茶叶，数量之少，让她没法不珍视，能不喝时就尽量不喝。
“给我一口大锅。哦，牛粪也少了，不够用。甲耳蚌、木塔尔，把八号箱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给各个桌子分撒。”
我冲钟毓芬点头示意，谢谢她没有揭穿纪真绫的工作态度。
羌人拿来的是大锅，这应是饭堂用的锅，体积巨大，比家用锅大了很多倍。
我将我的老鹰茶叶，向锅里一倒，然后添水，再加些姜片和蒜泥。然后，干牛粪大坨大坨往锅底塞，熊熊烈火，腾然升起，干牛粪塞得太猛，火苗都窜到锅上沿来了。
甲耳蚌和木塔尔两人，则将干果点心，匀在每桌的盘子上，这些小零食，都是易储存，不易变质的食物，蜜饯话梅干杏，当然最让他们垂涎欲滴的，是绿豆糕！
光看到这些零食，来达不饮酒了，呆呆地看着这些食物，若非我还没说请品尝这几个字，他便要拿起来尝尝鲜。
我手上不停往锅底添加干牛粪，锅中水滚沸了，我放下手中的干牛粪，抄起小铲，在锅里翻来搅去。
茶道我是不懂的，但能让大伙喝上有用的饮料，能让大伙大开眼界，这是很有成就感的，其实说穿了就一文不值。
重要的，是我得给他们展现一种另类的精神享受，努力把火烧旺，努力将茶叶中的有效成份分解出来，努力将茶水弄得更多，努力让体力劳动获得回报，对这些羌蕃粗人来说，这就是高雅无比的事情，论神圣程度，仅次于拜神、吃肉。
叶艺曼还是老神在在装高人，不过，从她嘴角露出的笑意，还是暴露出她实在看不下去了，没这样的烹茶方法，可是令她不得不服的是，上至来达，下至一边侍女，通通都有流口水的趋势！在叶艺曼看来，老鹰茶叶的味道，就跟猪草差不多，可在羌蕃之人闻来，这却是上天恩赐给他们的最好礼物，今天有福享受，足以告慰列祖列宗。
茶水烹煮极快，大股草香四溢，勉强能压制羊膻油腥味的味道，叶艺曼等人冲这点，也得对我的老鹰茶点个赞。
“来达头人，请换大杯饮茶。”
我让甲耳蚌和木塔尔，各拿一个大木桶，在锅里舀出滚烫的茶水，到殿外冷却二十个数，再拿回殿内。
来达头人做为羌人中第一个尝螃蟹的人，有点不敢喝，但在钟毓芬的鼓励下，手上哆嗦着，端起满满一大碗茶水，只喝了一小口，细细回味一下之后，就猛地往嘴里灌！
“好啊！不错，此茶入口，味道浓烈，一股初春牧草的清香，强烈有劲，从嘴巴穿到肚子里，哦，全身都像打酒嗝一样，说不出的爽快！”
来达狂喜，痛饮茶水，一大碗茶水，瞬间入了他肚腹之中。
“不错！眼下是在大殿，可饮了茶水之后，有似看到了碧绿的海子，再饮一口，全身飘飘然，融入茫茫的草原，合二为一，滋味绝妙，舒服到说不出话来，比喝了最好的青稞酒还要舒服！小王的后门也没那么痛了！”
雍沛的赞美别具一格，说得大家哈哈大笑。待甲耳蚌翻译给我听后，我不禁向憨厚的雍沛王子树起了大姆指！
顾客的表扬，就是对服务者最大的夸奖！雍沛王子，你真是太有才了！
我知道没有问题了，吃我这大锅老鹰茶，绝对比吃牧草用以解油脂之苦要强得多，不应该有什么不满意的。
此时大锅茶的好处体现出来，煮出来的茶水，不但能让来达等人喝上，陪座之人也能喝到，饮一口说香，饮了两口说美，饮了第三口就是吐舌头，满殿都是稀里哗拉的牛饮声，甲耳蚌和木塔尔负责掺加茶水，都有点忙不过来了！
“此茶还有个好处，那就是口味可调，比如说加入酥油、杏仁等草原容易获得的材料，在桶内用力搅拌，反复多次后，让茶水和各种掺合物充分融合，最后成为自己最喜欢的混合茶。哦，现在大伙可以吃桌上的零食了。”
这样做的目的，是在茶中尽可能多地添加些维生素和益生菌，有益身体健康。
“张宁，你是我们羌人的朋友，来，让我们来个草原的礼节。”
来达是众人中喝的最多的，这也不难理解，他地位最高嘛，当然得享受最多的茶水。喝了茶水，再吃这些零食，更是一种高级享受，只见众人嘴巴大张，喉咙管狂动，些许零食，只够塞牙缝。
我来到来达面前，来达站起身，伸开双臂，将我抱住！
众人发出哄堂大笑，来达个头魁梧，相当于两个我那么大，相当于他在抱小孩。
这是草原最高的待客礼节，我是不能拒绝的，只是和男人拥抱，怎么也让我不太适应。最要紧的，最近距离的接触，那股子牛羊膻味和他本身的体味，委实太重！我不得不闭气，否则丹田定会发出抗议，当然，我脸上得做出无比荣幸的样子。
“张宁，你当我们羌人指定的蜀地货物供应商。我们需要茶叶、铜器、零食，哦，还有些我个人的物品。钟夫人，你和张宁下去商量吧。”
到了这个时候，来达和众人一样，都认为我是打着求亲的旗号，来行通商之实。那么，后面尧雪婚事的筹办，便与我无关了。
出了宫殿，钟毓芬邀请我们到她的住处，既谈正事，又可随意聊聊天。
钟毓芬的住处，在宫殿后面的一座木屋内，这里较之殿堂，气味上要好闻得多，至少牛羊膻味没这么重。屋内是蜀地布置，这让叶艺曼她们这些女人，立刻觉得有了亲近感。
我将礼物，也就是些胭脂水粉呈上，对钟毓芬说：“自打羌人抢掠蜀境以来，商路不通久矣。不少想发财的商人，为了金钱而命丧异域，成为孤魂野鬼。我等借着尧雪成亲，这个百年难遇的机会，得见头人和夫人，实在是三生要幸。”
“你们谈妥了这次生意，以后再来羌地，便是一路畅通无阻，发财是小事，有充分行动自由，才是最让人羡慕之处。”
钟毓芬手抚胭脂水粉，大发感概。
“夫人为何如此伤感？来达对夫人言听计从，通商大事全权交于夫人，所受宠爱不小。”
我看见钟毓芬在抚摸胭脂水粉之时，手指略有抖动，虽不明显，但难逃我敏锐的目光！
这套胭脂水粉，是吴婉雯硬塞给我，要我保养皮肤，羌地气候恶劣，用这个保养皮肤，免得回蜀地之后，会成黑不溜秋的炭团。
价格不贵的胭脂水粉，再联系钟毓芬基本上素颜见人的事实，显然，她在烧当部里，已经很久没有碰过蜀地的化妆品了。
“叶夫人，你为何对张宁另眼相待，完全没把他当下属呢？”
钟毓芬白了我一眼，似对我不知情况，胡乱说话表示不满，转而问叶艺曼。
“没他，我们这生意能做得这么顺利吗？”
叶艺曼同样白了我一眼，然后和钟毓芬一起发出会心的微笑。
“你们认识？”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远在蜀地的叶艺曼，会知道遥远的烧当部要嫁女，也怪不得钟毓芬根本不认可我是叶艺曼侄儿这个事实。
“嗯！我师姐前往羌地时，顺便护送钟夫人到的烧当部。”
叶艺曼笑了笑道。
“姑姑啊，你怎么会有师姐？”
我话一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好笑，凭什么别人就不能有师姐呢？
“为什么我就不能有师姐呢？”
叶艺曼对我这弱智至极的问题，没有必要解释。
“我的意思，钟夫人是为了避祸，必须找一处秦人追杀不到的地方躲起来。姑姑你的师姐，又非秦国敌人，如何也会待在这穷乡僻壤之处？”
我连忙说出我的本意。
“我师姐是为了修练。而我们此行，是为了让羌人为我们所用。”
叶艺曼不好气地说道，提醒我注意不要把话题扯远了。
“钟夫人，你要报仇雪恨，要荣归故里，需得在来达面前建有功勋，而我们寒山宗需要赚取金钱是其次，拉拢羌人为外援，才是根本目的。我们在让羌人强大这个目标上，是一致的。假使来达麾下精兵，东进或南下，想想秦国和蜀国，就会为此胆战心惊，坐卧不安！”
叶艺曼开门见山说出此行见钟毓芬的目的。
“叶夫人，难道你跟陈庄闹翻了？”
钟毓芬一听此话，自然联想到寒山宗想另寻靠山，而不再吊在新蜀国这棵树上。
“陈庄想要谋反，此行要让我们联络羌人，为其做谋反的助力。但以我观之，陈庄谋反必败，所以，我们将计就计，结好羌人之心不假，但不会为陈庄谋反服务，而是当我们给秦国打交道的筹码。”
叶艺曼也不隐瞒，将终极设想说了出来。
“钟夫人，既然是自己人，我也不绕圈子套你话。这样吧，只要能让羌人，在我们希望出兵的时候出兵，对付我们需要对付的敌人，你就算完成了你我之间的承诺。当然，我们会为你完成此任务，提供最大限度的支持。”
叶艺曼不像是商量，倒像是从钟毓芬处索取回报，换句话说，以前放的贷，现在要收债了。
“没那么容易，叶夫人，来达虽然整合了羌人五部，但其左边是蕃人，其野蛮程度，还在羌人之上，其强大程度，一点也不逊于远方的匈奴。来达倘若大举进兵蜀地，恐怕会让蕃人趁虚抢占老巢。这次蕃人派雍沛王子来求亲，打的还不是以联姻方法，和平侵占羌地的主意。”
钟毓芬为难了，这样的要求，根本不是她这个外来女人能办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