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
“妈,我不想上学了。”
“什么?”正在研究烘焙的柯太太忽然愣住,转过头来盯着柯乐,“乐乐,你说你,不想上学了?”
“嗯。”柯乐紧抿着嘴角,低头站着,像个无助的小孩儿。
“为什么啊?”
“我不想······再被人嘲笑我像个女孩儿······”柯乐的声音极低,这句话几乎是耗尽了他全部的勇气。
“乐乐······”柯太太合上书,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猛地愣了一下,看见有几滴晶莹的透明液体悄悄从柯乐眼底留下来。
柯太太走上前,倾身抱住了柯乐,轻声说道:“告诉妈妈,别人都是怎么说的,好吗?”
柯乐浑身微微颤抖着,尽力忍住眼泪,哽咽着从嗓子里发出几个字的声音:“我不想说······”
他不想说,也不想想起来,他更不想再回到那个地狱一般的地方。
柯乐从小就生得漂亮,骨架小,体型偏瘦,加上跳舞的原因体态也比一般人要好一些,于是没少被人认为是女孩儿。
也许是从小被误会惯了,柯乐起初也并没有那么在意,性别的差异在他看来并不是那么重要,然而这一切都在他上中学以后发生了变化。
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花季少年少女们情窦初开的时期,不少女孩儿的课桌里被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情书,柯乐也是这样。
在那些送给柯乐的情书里,既有女生给他的,也有男生给他的。因为身形纤瘦,五官精致,有不少不认识他的人都以为他是个女生。
然而柯乐对于这些情书的做法从来都是小心收好,然后带回家放起来,从不打开看一眼。
这个年纪的柯乐,其实早就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并且为了那个人,把他们之间的约定记在了心里。
那个人叫南梓。
那个约定是,他要站上更大的舞台去跳舞,好让南梓找到他。
某天,柯乐放学回家,被一伙人堵在了教学楼的门口。
柯乐被拦住去路,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警惕性地看着面前这几个人,长得很高,露出的一截手臂上肌肉线条明显,在他们之中为首的是一个留着寸头的男生,脸长得稚嫩,个子大约有一米八,比柯乐高出一个头。
柯乐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寸头男生眉尾的一道疤,心口颤了颤。
“你就是柯乐?”那寸头男生站了出来,来者不善,恶意满满地上下把柯乐打量了一遍。
“嗯,你找我有事儿吗?”柯乐虽然畏惧,声音听起来却相当镇定。
那寸头和旁边的男生相视笑了一下,往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盯着柯乐,慢慢凑近柯乐的脸,喷薄而出的呼吸里还有淡淡的烟味,“有事儿啊,没事儿我显得蛋疼才找你,徐晓念给你写了情书,你为什么不给她回信?”
“我不是不回她,我是谁都不会回复。”
“哟,还挺拽,”寸头双臂抱胸,“你他妈拽什么啊?你知道徐晓念是谁吗?”
“不知道。”柯乐怯生生吐出三个字,他觉得自己被缠上了,这伙人应该比他们看起来更胡搅蛮缠一些。
“好,那你现在知道了,徐晓念是我妹妹,她喜欢你。”寸头一把抓住了柯乐的手腕,逐渐收紧力气,“你给我现在就给她写回信,写完了就放你走。”
柯乐见摆脱不掉,只好乖乖写了封回信,交给那个寸头。
寸头打开信看了一眼,顿时火大,把纸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脚,怒吼道:“你他妈什么意思?!”
“不是让我写回信吗?我已经写了,现在可以让我走了吗?司机还在学校门口等我。”
“不行!你给我重写!”寸头重重地推了柯乐一把。
柯乐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险些跌倒地面上,他稳住身子,手紧紧攥着书包的肩带,直接地说:“重写一遍也还是这些,我不喜欢她,写几遍也是一样。”
“我妹妹哪点儿你看不上了?!”寸头不依不饶,气势汹汹的样子像条恶狗,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把柯乐一口吞掉。
“她挺好的,只是我不喜欢。”事实上柯乐连徐晓念是谁都不知道,给他写情书的人多了去了,他才没那个功夫关注谁是谁。
“不行,你必须喜欢她,今天你要是写得不让我满意,你就别想从这儿走!”
“你还讲不讲理了?”
“不讲,我他妈跟你讲什么理,快写!”
柯乐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不写,那寸头彻底恼了,几个人一拥而上把柯乐打了一顿,然后赶在保安来之前火速逃之夭夭。
柯乐是被门卫扶着走出校门的,这事儿他特意嘱咐别让他爸妈知道,可那司机怎么敢瞒住这么大的事儿,悄悄告诉了柯乐的父母。
柯先生和柯太太就柯乐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受了欺负自然不肯就这么放过,这事儿闹到学校里,那寸头和那几个跟着闹事的人就被开除了,连带着那个叫徐晓念的女孩儿也跟着受了处分。
经过这件事情,柯乐忽然就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走到哪里都有人议论,一直升入高中,他也还是一个标准的话题人物。
漂亮的长相逐渐成了他的困扰,以前的事情也偶尔会被翻出来沦为谈资,被学习压抑久了的学生们,但凡有点儿风就能激起浪花,柯乐就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逐渐失去了上学的乐趣。
他身边的同学在调侃他,不认识他的人在调侃他,就连他亲近的朋友也在调侃他,可那一字一句,却比咒骂更狠毒。
再后来,有男生鼓起勇气向柯乐告白,被他断然拒绝。
那个被拒绝的男生为了报复柯乐,在学校里大肆宣传“柯乐是个同性恋”,随之而来的便是对柯乐更深程度的谩骂。
学生们为了一时的口头之快,话越说越过分,渐渐地,柯乐成了任何人都能“打击”的众矢之的。
十六岁的柯乐上高二,正是青春年华大好的时候,却陷入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绝境。
他真的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再也抵挡不住了,那些恶言恶语把他压得透不过气,也让他痛不欲生。
“妈,我真的不想上学了,也撑不下去了······”
柯太太心疼地看着自己可怜的儿子,如鲠在喉,想做些什么来弥补,却发现自己的儿子早已伤至骨髓。
她只能说,“好,不去了,都听你的,你开开心心最重要。”
母子俩相对无言,柯乐逐渐止住了哭声,一步一步沉重了回了房间。
自那以后,柯乐非但没有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反而陷入了更深的自我怀疑,他把自己封闭起来,谁也不见,什么也不感兴趣,只在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南梓的名字。
那是他最后一点儿能够在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的希望,却在暗无天日的绝境中一点点消亡。
他想自己也许等不到了,等不到南梓来找自己,等不到站上更大的舞台,这个世界,就快压得他喘不过气了。
在家封闭了自己两个月的柯乐,有一天忽然提出来要去户外散心。
恰逢柯先生夫妻俩都不在家,身为管家的谢伦业一听柯乐要出去散心,高兴坏了,什么都没想,就带他去了城郊的海边。
也就是在那天,柯乐独自坐在海边,眺望着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柯乐起身慢慢顺着沿海公路走了上去,慢慢站上栏杆,展开双臂,如飞鸟归入蓝天,纵深一跃,跌入海底。
醒来他的身体里就被高渲的记忆占据着,而他自己的记忆,一直被压在了最深处。
他以为自己是高渲,但其实他一直都是柯乐。
他一直都是柯乐,为了再次爱上这个世界,也为了让同样对这个世界失去信心的高渲挽回些什么,他们以这样的方式进行了“合作”,共同体会这世界不曾给予他们的温暖。
······
柯乐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
他追随着自己的记忆在梦境里漫步,把那些遗忘了的事情一一捡起来,重新想起了自己到底是谁。
柯乐缓缓掀开眼帘,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发呆,试着动了动,身上又酸又无力,却听到身边传来一个格外清冷的声音。
“你可算醒了,再睡下去,那个人估计也不行了。”
柯乐回过神来,偏头看着沈叔叔那张温雅的脸,怔了怔,张开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歇着吧你,我去把外面守着的那个人叫进来。”沈叔叔按了按柯乐的肩膀,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向门口走去。
门打开又关上,柯乐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他回过头来,望见南梓憔悴的脸,顿时酸了鼻头,胸腔跟着猛地震了震。
“南梓······”他声音喑哑地叫出了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念着的名字,这次是以真正的柯乐的身份叫的。
南梓身体一僵,走到床边,俯身抱住了柯乐,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就这么一直抱着。
柯乐湿了眼角,眼泪顺着流下来,打湿了头下面的枕头。
“南梓,我好想你,我好、喜欢你······”柯乐哽咽着说道。
南梓身体浮动得厉害,气息颤抖着,缓缓地说:“我也好想你啊,乐乐。”
柯乐顿了顿,想起了一些事情,忽然拿不准南梓对他的心意,僵硬地说:“我是、柯乐······”
“嗯,我知道,你一直都是柯乐。”南梓起身,双手撑在柯乐头的两边,深深地望着他,眼里满是柔情和暖意,“我也喜欢你,一直都很喜欢。”
柯乐淡淡一笑,抬起手臂,勾住了南梓的脖子,挺身吻了上去。
一直都喜欢。
一直都是柯乐。
柯乐对南梓的喜欢,从没有变过。
南梓对柯乐的喜欢,随时间推移而慢慢加深。
因为喜欢,重新喜欢上了这个世界。
因为喜欢,黑暗之中有了光。
因为喜欢,一直喜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