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贺没有再理会儿子,转身望着窗外阳光照射下的松树,心中很是感慨。
想当年,我年轻时,也与它们一样强壮,不惧风霜雨雪,更不怕死亡,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冲锋陷阵建功立业。
一想起当年辉煌激烈铁马金戈的战斗岁月,他的心就禁不住如狂风中的大海一般,剧烈地澎湃汹涌起来。
在那些刀口上舔血的日子里,不论春夏秋冬,也不论白天黑夜,面对强敌,所有将士们只管挥刀上阵拼命厮杀,血染征袍,能够活着回到大营,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就算是命大福大之人了。
那样的日子虽然凶险无比,弄不好有一天就会被敌人砍掉吃饭的家伙,但也非常痛快淋漓,尤其是得胜后的心情,简直无法形容。
可不像现在,虽然远离了硝烟角鼓,远离了刀枪剑戟,过着太平舒服甚至奢侈的豪华日子,但有气儿得憋在心里,即使面对仇敌,也得装出一副笑脸。
今天上午在朝堂上,面对皇上廷尉彭城侯等人鄙夷的目光以及冷嘲热讽,说句实在话,公孙贺真想扑上去,用铁钳般的大手恨恨地掐住这些人的咽喉,直到将其活活掐死,才能一泄胸中的那股恶气。
可是,朝堂不是战场,同僚不是敌人,尽管他知道,这些同僚有时候比敌人更凶恶更残忍更难对付,但只能将火气憋在心里,除此之外,又能如何呢?
过去,在战场上,敌人虽然凶恶,但在明处,而现在,朝堂上,谁是死对头谁又是好朋友,哪里有标准呢?哪里又能够分得清楚呢?
今天的死对头,也许,明天就成了利益的同盟者,而今天的同盟者,说不定,明天就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敌。
远的如太史令司马迁,其经历也够人感慨一番了,近的如公孙敬声,自犯事以来,暗中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又有多少人落井下石,巴不得皇上诛杀了整个公孙家族才高兴呢。
唉,要怨只能怨公孙敬声不争气,也不知受了何人的指使,竟然做出了将整个公孙家族推到了万丈悬崖边的事情。
可是,这个时候,怨恨儿子诅咒儿子还有什么作用呢?
少许,公孙贺紧紧克制住内心的不安与躁动,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敬义,许定南是不是已经回到长安城了?”。
前两天,他的老朋友,汉武帝的文学侍从枚皋在家里大宴宾客,举办了一场讨论《长门赋》的文学活动,特意邀请他这位丞相大人也是文学知己参加。
自《长门赋》在达官贵人圈子里流传以来,很是受人欢迎,公孙贺也通过公孙敬义找来了一本,看的津津有味。
说句大实话,这篇辞赋确实写的好,不论文笔还是情感,都深深地打动了每一个读者,令人爱不释手之余,感叹非常。
酒足饭饱之余,枚皋与公孙贺从《长门赋》聊到了皇上身边的武骑常侍司马相如,聊到了已经离世多年的一代奇女子卓文君,聊到了当年红极一时而今被打入冷宫饱受冷苦的陈皇后阿娇,继而,又聊起了董仲舒,聊起了孔子与墨翟,以及儒墨家两家的过去与现状。
当年与儒学并驾齐驱皆为显学的墨家,而今却成了朝廷重拳打击的对象,不能不让人唏嘘。
面对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两人都不免发出了阵阵感叹,心中竟不约而同地涌出了狐死兔悲的丝丝苍凉。
临分别时,枚皋悄声告诉公孙贺,江湖人称“多面手”的墨者许定南,已经从南方悄然返回了长安城,正在四处收拢失散的墨家弟子。
这个消息,既出乎预料又合乎情理,只是让他感到略有意外的是许定南回来的这么早这么快。
对许定南这个人,起初,公孙贺很是赏识,认为他文武双全智谋超群,就重金聘请他做了公孙敬义的师傅,希望将儿子培养成栋梁之才,能够发扬光大公孙家族隆崇的门第。
后来,得知许定南是墨家第二十五代巨子周泰最得意的大徒弟以及长安城众多墨家弟子的首领时,就很后悔让儿子拜其为师傅了。
作为大汉王朝的百官之首,公孙贺很清楚,当今天下大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早已不是春秋战国那会儿了,也不再需要百家争鸣。
当今皇上刘彻需要的是儒家治国理论,是董仲舒在《举贤良对策》中提出的“天人感一”以及“大一统”思想,而非墨家宣扬的“兼爱”“非攻”那些不符合潮流的学说。
虽然公孙贺心里认为,墨家学说也有很多可取之处,诸如“节用”“明鬼”“天志”这类思想,完全可以在全国推广宣扬,但是,现实环境却不允许,只能化作一声叹息罢了。
如今,长安城墨家的讲学重地墨园,已经在朝廷毫不留情的铁拳重击下,树倒猢狲散,土崩瓦解,成了一片被查封的无人敢靠近的荒废之地。
可是,在这个多事的八月,许定南从楚地悄无声息地返回长安城,又悄悄地大肆收拢墨家弟子,更让公孙贺有了一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恐惧感。
那天,枚皋还告诉自己,许定南返回长安城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联系爱徒公孙敬义,而且,两人还在华山朝阳峰秘密见了面。
这些消息,在极度震惊之余,公孙贺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与恐惧,极度担心给惊魂未定的公孙家族惹来更大更残酷的祸患。
大儿子公孙敬义挪用巨额北军军费,已经让他深深地感觉到了一股危机正在步步逼近,相比起来,许定南的出现,带给他的恐惧更为巨大浓烈深刻,甚至是排山倒海式的,毁灭性的。
要知今日,何必当初呢?真可谓一步错步步错,一招不慎全盘皆输。
唉,现在后悔已经迟了,只能想方设法采取弥补措施,才是眼下最重要的。
“父亲,师傅确实回来了,跟我也见了面。”。
此时,见父亲这样冷声询问自己,公孙敬义明白,许定南回到长安城的消息,父亲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自己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下去了。
相反,实话实说,也许还能得到父亲的理解与宽恕。
公孙贺依旧注视着窗外的景物,自言自语似地说了一句,“在这个时候,他竟敢回来?”随即,又长长地叹一口气,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看来,父亲不希望师傅在这个时候回到长安城。望着父亲高大结实的背影,公孙敬义想,他担心会给公孙家族带来灾难。
在许定南回来之前,特别是蛊惑之乱发生后,有好几次,父亲很巧妙地向自己打听师傅的归期,但都被自己以不清楚为由,搪塞过去了。
其实,不是他不想告诉父亲,而是许定南何时从南方回来,公孙敬义是真的不知道。
按照墨家家法的规定,下级不能打听上级的消息,只能执行上级分派的任务,尤其是师徒之间,这种等级界限更为分明,否则,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少许,公孙敬义忍不住轻声追问了一句,“父亲,你是不是想见师傅一面?”。
这句话一出口,他即可就后悔了,悔不该这样很唐突地问父亲。
不料,父亲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朗声说:“敬义,你说的很对,我想见见他。”。
见儿子流露出不相信的神情,又笑着说:“我与你师父是多年的老朋友,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怪想念他的,想叙叙旧。”。
见父亲说的很真诚,公孙敬义高兴地说:“我现在就去麒麟山庄,把父亲你想见师傅的想法告诉他。”。
“好好好。”公孙贺满脸微笑着,不失时机地表扬了儿子一句,“还是你们年轻人痛快,办事利索。”。
见父亲的脸色转阴为晴,公孙敬义也一改方才的沮丧,说出了自己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一个想法。
“父亲,能不能把我大哥挪用军费的事情告诉师傅?让他也帮我追查一下那个幕后黑手。”。
公孙贺没有犹豫,微笑着很痛快地一口答应了,“这样最好不过了。你师父弟子很多,做起事来很方便。”。
“那好,父亲,我这就去麒麟山庄找师傅。”。
话音刚一落地,公孙敬义就怀着很兴奋的心情,大踏步地走出了父亲的书房。
隔着窗户,见儿子兴冲冲地骑马离开了丞相府,公孙贺的目光猛地一沉,两道又黑又长的眉头紧紧拧在了一起。
两个儿子,一个嫡出一个庶出,秉性相差之大,甚至可以这样说,是天地悬殊。
公孙敬声自小娇生惯养,以至于今日做出了严重危害公孙家族利益名誉的事情,而公孙敬义虽然是太学生,但涉世未深,显得很单纯幼稚。
俗话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眼下,只要能够救得大儿子的一条小命,保住公孙家族既得的利益声望,也只能这样做了。
想到这儿,他眼里陡然露出两道凶光,仿佛饿狼看见了不远处肥嫩的羔羊,恨不得即可扑了上去,将猎物吞噬的一干二净才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