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许清诚拎着几罐麦乳精、几盒桃酥点心和几个水果罐头去了宋家。
宋家在云岭大队的最东头,离他家约莫有二里路,他走了几分钟就到了。
跟大多数乡下人家一样,宋家的大门也是木门,只有薄薄的一指厚,院墙是石头和泥垒成的,只有半人高,墙头上没有片瓦。
许清诚来到门口,正要抬手敲门,就听门里传来宋老太太中气十足的骂声。
“老三那个王八蛋不是没死吗,怎么回来了也不来看看我,是不是要等到我死了他才会来送我?”
“娘,他三叔上午才到家,肯定要先跟弟妹和孩子们说说话,说不准下午就过来看你了,以前三叔回家哪次没来过咱家?”
“大嫂,你在这里装什么好人,这次咱家跟那个贱人闹翻了,这次他回来,那贱人指不定在他面前说咱家多少坏话呢,说不准能劝他跟咱娘脱离关系。”
“她敢!信不信我揭了她的皮!”
宋老太太声调陡然拔高了八度,活似一只被捏住了嗓子的公鸡。
“好了,金凤,你可别火上浇油了,本来这事咱们做的就理亏。三叔每月给咱寄钱,虽然没明说,到底盼着咱们能看顾他的老婆孩子,可咱们都做了什么啊?村里人背后谁不笑话?”
“做了什么,做了什么?我是他娘,辛辛苦苦把他养到八九岁,如果不是我,他早就活活饿死了,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再说,他是个什么好东西。当年要不是他,老大能死的那么早吗?老头子能死那么早吗?他欠老大的,欠他爹的,欠我的,欠整个宋家的!他这一辈子都还不清!”
许清诚提着网兜的手隐隐发颤,原本要去敲门的手也缓缓垂了下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宋大嫂惊讶地看着站在门口的许清诚。
“他三叔,你来了,别站在门口,快进来吧,娘还一直念叨你呢。”
宋大嫂有些不好意思。
“不了,大嫂,我还有事,过几天我再来看娘吧。”
许清诚把手中的东西一股脑交给宋大嫂,转身要走,突然想起什么,又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塞进宋大嫂手里。
宋大嫂看着许清诚黯然神伤地离开,忙喊住他:“他三叔!”
许清诚转身,“大嫂,还有事?”
宋大嫂暗暗叹了口气,“他三叔,咱娘的脾气就那样,一生气嘴上就没轻没重,她说的话不必太放在心上。”
许清诚勉强一笑,转身快步离去。
他越走越快,只听耳畔呼呼风声,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直到来到村头的河边,才惊觉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这里。
他抱着头坐了下来,瞧着眼前的滚滚河流,眼泪瞬间淌了一脸。
他欠老大的!他欠他爹的!他欠我的!他欠整个宋家的!他这一辈子都还不清!
宋老太太那恶毒的话语又一次响在他的耳边。
这些话他不是没听过,往日里他都能忍住,可今天心头的委屈却再也压不住了。
“咦,你不是去你娘那边了吗,怎么在这里啊?”
苏静姝抱着一堆布料,站在他身后,歪着头看着他。
许清诚伸手在脸上迅速一抹,回头冲她微笑。
“去过了,回来路过这里,就想坐下来歇歇。”
这个人,连撒个谎言都漏洞百出!
自家在宋家的北边,而泗水河则在宋家的南边,要怎么走才能路过这里?
眼眶明明就红了,还勉强装出笑意,不知道笑得比哭还难看吗?
苏静姝肚子里吐槽着,脸上却不露声色,索性把手中的布料放在地上,挨着他坐了下来。
她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塑料凉鞋,花色款式很是新颖,是原主从云溪县城买来的。
苏静姝踢掉凉鞋,把双脚浸到河水里,夏天的河水很是清凉,她的脚一下一下拨着水花。
“小时候每当我不开心,也会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可偏偏又倔强,生怕别人瞧见会笑话我,每次被人看到都要装作若无其事。终于有一天,有人告诉我,我这么做根本就没用,脸上的泪可以抹去,心中的泪能抹去吗?”
她说得云淡风轻,可落在许清诚的耳中,却犹如万斤巨锤,一下下敲打着他的心。
是啊,脸上的泪可以抹去,心里的泪却好似成了万年不化的冰,永远地占据在那里。
“这些话,是岳父跟你说的吗?”许清诚低沉着声音问道。
苏静姝一愣,顿时明白他误会了她的意思。
可她瞧得出来,他对原主的父亲还是很尊敬的,她也不能把实情说给他听,于是将错就错地点点头。
“岳父是个了不起的人,学识渊博心胸开阔,见识也远过他人,我跟他比起来,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许清诚凄然一笑。
“何必一定跟别人比呢,父亲生前常常说,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有价值的,只要今天的自己能强过昨天,那就是成功。”
许清诚静默不语,苏静姝也不再说话,只有徐徐的清风和潺潺的流水萦绕在两人身旁。
“小姝,你知道吗,二十多年前,我就是在这里落的水,大哥也是在这里丧的命,这么多年来,我从不敢到这里来,可谁想到,今天慌不择路,竟然跑到这里来了。”
这是埋在他心底二十年的话,他从来不愿跟任何人提起,可不知为何,他就是想跟她好好说一说。
苏静姝吃了一惊,扭头看着他,白皙如玉的脸颊,高挺的鼻梁,漆黑如墨的眼睛,线条流畅的下颌,组合起来就是一张完美无缺的侧颜,可偏偏满是浓得化不开的酸楚哀伤。
“那时我七岁,大哥也不过十二岁,我被河底的水草缠住了脚,他拼尽全身力气把我托了上去,自己却再也没从河里出来。爹娘为了大哥的死,他们记恨上了我。尤其是我娘,每天都用鞭子狠狠地抽打我,用最恶毒的话骂我,说我是个克星,把大哥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