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晚还在意着劫境里的事——
那劫境,最后是她破的,并不是云休厌自己,她只恐怕云家仍是他的心结,早知些云家的事,也算得有备无患。
就算没有劫境,她也愿他早解心结。
陈折芳多精怪,听她问云家,顷刻里已诸多心念,诸如“她和云休厌感情危机,试图了解他更多而重获他欢心”“云休厌身旁另有桃花,为争宠独辟蹊径”“疑心云休厌有何处有欺而查真相”……
诸如此般念头是眨眼就过,他自己满腔坏心眼,想别人时也是先往坏处里想,譬如此时就是,满心想的是晚晚要探听云家秘私而对云休厌如何如何,按理……他是不愿掺到此中的,毕竟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晚晚再对他好,云休厌一句话还是能要了他的命,甚至是她,没有了云休厌的宠爱,她下场只怕比他更惨。
所以他犹豫了下,张口,先把江湖上传的云家事说给她,“云府……很低调,近来传言甚少,据说现在下面的生意对接都是云府旁支,那些嫡系的当家人已经极少现于人前,近来云家传言相关的都是下一任家主的遴选。
“……仍是那几位嫡系女子,据说斗得也颇激烈,这几月里已有一位‘病故’,还有一位出嫁女,休夫重回云家,江湖传着云家长辈里还真有看重那位嫡系女的,有赞她果决者。”
他说到这里,注意到晚晚虽听着,表情却无多变动,便知他说的没有她真正想听的,他微顿,把那几位嫡系女的信息都透了透,但见她表情变化仍是无多,直到提到云家家主,他说的是,“那家主却是在闭关,一直没消息传出来,云家长辈再怎么看重,其中最后能定此事的还是只有云家主”,他注意到,晚晚听到这话时,神情有了异动。
“云家主?”微抬眸,她手指在案上轻点了下。
陈折芳点点头,他已然猜到她想问的到底是什么——云尊主,恐怕还是与这位尊主有关的,不然他说了那么多,她不关心下一任家主是谁,却只盯住一个云家主……
“其实……”
片刻犹豫,他看着面前的小药匣,眼一闭,说出了理智看来极不明智的一句话,“属下这趟回来……捡到一人……”
——疯了疯了,他是感激,但不明智,太不明智……
“捡到了谁?”
一念里,已经听到她的话,陈折芳再看去,便对上她清清亮的眼,他心里陡然一声,知道自己是……
“是,云家……出来的。”低着声,他一咬牙,话出了口。
云家!
晚晚眼里一震,已经明白,“你是说……”
“嗯,原本云家仆人,世仆,”话已经出口之后,陈折芳心一横,后面的话反而顺畅了,他说,“曾在家主院侍奉过的,我遇着时,正在边界……”
边界,晚晚眼皮一跳,“我们边界?”
折芳点头,压着声音,很轻的说,“她堕了魔。”
晚晚这下真的惊了,云正天院里的婢女,堕了魔修?
折芳:“云家的人大约引以为耻,毕竟,”毕竟他家当年独一的霁月公子,亦堕了魔,“我查过,云府的确曾有这么一人,据说突发恶疾不适再伺候,被主家安置到了僻远处,我找到那地方时,那地的人确认了,我带着那女子图影,确是无疑。”
他再低声,“云家为求稳妥,大约的确将人送到过那处,但是后来不久就,当地人说那姑娘受不了本地苦寒,很快就走了,大约……”是被带走灭口。
“我在边界看到时,此女身上伤不多,但唯二的两处,一在心口,二在颈处,一看就是冲着要命去的,她彼时也只一息尚存。”
话说到这,他解释,“伤得极重,我还以为她活不过,本想人再稳妥些再报与姑娘,今日姑娘问起……”
晚晚诸念皆起,此时也极快回神,对折芳微摇头,“你思虑得周。”
折芳心中小小松口气,得她这句话便知她不追究他那点小心思了,他露出感激羞愧的模样,卖乖得很。
晚晚也不在意他这点小心思,用他之前她就知道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她主动,“那人呢,现在哪,如何了?”
也不问陈折芳从那人嘴里问出什么——她只当他什么都没问。
陈折芳往外看一眼,“安置在城外了,请过魔医,说只能靠她自己,我瞧着伤虽重,意识倒还可,姑娘若要问什么,不若……”他示意,谁知她熬过几日,趁人还清明,只审了了事。
晚晚笑一下,“你说得有理。”
“那么……”
晚晚点点头,折芳便起身,躬身,“折芳为姑娘带路。”
二人不再多停,毕竟夜长梦多,夜里的魔修界,是这片大陆最危险的地方,二人出得门去,折芳看到守在门外的十二,看一眼便移开目光。
晚晚让十二叫尊主府里的车架来,她不会托大,觉得只是一去不会无事,稳妥起见,还让人给府里留了信,说明她的所去,陈折芳看着她一应命令,默默没有开言。
车架来得很快,以修力驭,不过几息,随行的人还稍来了尊主的口信,那侍从对晚晚恭恭敬敬,“尊主说,小姐玩得尽兴。”
晚晚便笑起来,指挥车架往城外去。
陈折芳将这些看在眼里,一时更有些拿不准她和云尊主的相处,原以为是她不得云休厌爱重,但现在看来,她去见云家旧仆不瞒她,而云休厌也表现得很信任她,这……
思绪间坐上马车,他很快没了心力琢磨这些,主动细细禀起那女子的种种。
此女子名叫云若,从云姓,正是她祖上世代为云家仆人的证明,单一个若字,她的父亲在云府仆从里沾着一个管事的位置,一个哥哥还被培养着作云家一间铺子的小掌柜,可以说在仆从里有些体面,这也是她能进主院伺候的原因——
父亲和兄长深知伺候的主子的体面便是他们下人的体面,而家主,从不纳妾,那么在主院伺候几年,再由主子指下的亲事也会比旁人体面几分。
但这婢女,“……她入魔的缘由,属下不敢妄揣……”
“嗯。”晚晚坐在车里,“左不过家事和己事。”
一个没出过云府的年轻女子,所能遇到的足以改变人生的大事,不过是亲人变故和自己的人生大事。
“姑娘英明。”折芳不遗余力拍马屁,他也想说,堕魔的时机太巧,云家这么多年也就堕了这两个,这女子还在云尊主之后,要说跟他没有关系才不正常……
但这话他不敢说,只看着秦晚晚的模样,猜测她想到的可能性多大——他其实还怕万一说了这话,这位的脾气会不会直接砍杀了那婢女,那就,有点可惜了,他还想从其中挖出些信息呢。
这般说着,车架也行得极快,根据折芳的指路,不到一炷香便行到。
是一处林边。
隐约一斗微灯,一个低矮帐子,折芳:“她重伤命危,属下怕被别的什么人看到——”
那就不够魔修一击的。
晚晚点点头没说什么,她知道这林子,魔修界的林子与旁处不同,这里的树木都散着不同的瘴气,而树形相似,瘴气难辨之下,经常有误入林中或仗着胆大穿行的魔修死在林里,城外这一个还不是最危的瘴气,但也死了不少魔修,所以现在少有魔修至,陈折芳把人安排在这处,可以说是明智的。
不远处树影婆娑,暗夜里像张牙舞爪的妖物,晚晚被十二扶着下车架,折芳提着灯在旁照引,柔声提醒小心,晚晚让驾车的侍人停在原地,徐徐往那矮帐而去。
到帐前,“主子稍定。”
晚晚点点头,十二先进帐,约有盏茶时候出来,对她点头,“主子请进。”
折芳知道这是例行检查内里是否有危险,他也没有半点不被信任的不快,只待十二出来后方引着灯,“姑娘仔细头。”
帐子低矮,晚晚微低身,走进帐中,先闻到一股血气,帐里灯光微弱,只一盏烛灯,折芳迅速到帐边燃了几盏灯,帐里亮起来,晚晚才看清此中面貌。
帐子很小,他们三人站在帐里,落脚处便不多了,最中间也是占地最大的一处,铺一张草席,席上蜷着一人,人影瘦弱,披盖一破旧的黑斗篷,头脸遮住大半,剩下的半张脸是蓬乱的头发和脏污的脸,“就是她。”折芳说着踢了那女子一下,靴子踢在她的肩处,女子发出一声含混的呜咽,陈折芳拂开破斗篷,露出她的脸。
这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或比她还小一些,十五六的模样,面貌还带着幼嫩,但已看出姿容不俗,眉若细柳唇如点朱,面有脏污却只添可怜。
“醒来!”折芳低一声,女孩对他的声音显然有反应,紧皱的眉头挣扎几许后睁开了眼来。
一对上这双眼,晚晚便推翻方才的堪怜评价,立时知道这的确是一个已是魔修的女孩子——
她的眼神,直白,不掩,有着近乎单纯的直白浓烈的欲望,落在此刻里,就是求生的欲望。
她看到晚晚的第一眼,就盯着她,“我认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