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书房,晚晚跑走后,云休厌面上的神情不知何时隐了去。房门自关,一道结界弥散开,将书房隔成两个不同的世界。
“既然来了就现身吧。”云休厌坐在长案后,声音无波。
随着他的声音,一道男子笑声,而后一月白身影凭空出现在长案前。身影的主人仿佛从天而降一般,随着身影的清晰转动身子,待停下时,正面向长案。
这人有着莲花一样的清雅相貌,然下一刻眉目流转,这清雅气质便生生拐一个弯,无端几分风骚,“云尊主,别来无恙。”他一手在前,身子微弯,那手前捞,却是去朝云休厌的手。
云休厌抽手避开。
这人轻啧,“云尊主真失礼,这是我新学的礼仪,叫做吻手礼。”眼见云休厌黑了脸,这人愉悦,“我开玩笑的,多日不见你还是这样不懂幽默。”
云休厌面无表情,取过素帕拂拭那只手,“既然知道,无聊的事就少做。”
这人,若晚晚看到定然会惊讶,先前清莲谪仙一样的男子,灵修公子,被人不遮掩的嫌弃也无有异色,反是一脸恳切,“那可不行,我原也是想,但想到今日之后你我私下再见还不知何时,我便心中替你遗憾。如是,我便再小施玩笑,尊主日后想念我也不至太难捱。”
云休厌显然已见识过此人这一面,自动将他这些胡言过滤在外,只面无表情,“如是,今日事已毕,你我两清。你可以走了。”
旧年相识,交情不算许多,阴差阳错下灵修欠下他一个大人情,他彼时还归隐山中,只留下信物,一再道:
他日我在江湖扬名,必以灵修之名,今日蒙承大恩,来日以信物见我,无论有何要求,我必尽之报之。
几年过去,灵修公子果然显名,而他也没想到再见信物之时,对方的要求会这般。
彼时他哈哈大笑,道云兄果然性情中人,于是应下此事。并不管当日的云兄已是剑修人人恨不除而后快的魔尊。
此时云休厌开口赶客,灵修亦不挪动,他瞧着他冰块脸,啧一声,“真无情,本公子非常好奇,你在你的小妖女面前也是这一副脸?”
云休厌眼里一深,在听到小妖女时周身气息变化,灵修忙抬手,“别,别这样眼神,我没与你抢人的意思,不过,先前传言纷纷,本公子今日才知什么叫传言不可信。”
他摇头,“都说妖女如何如何,本公子一见,很可爱嘛。”
——砰
案上茶杯碎裂。
灵修一停,摇了半摇的头徐徐转回来,“嗯,跟你倒也般配。”
“与你无关。”
“今日之前是无关,今日之后嘛,我看你的小妖女好像并不知道你今日……”
云休厌徐徐眯眸,结界里气息变化,灵修缓缓停了没说完的话,若说先前他的示弱还带几分玩笑,此时感受到的杀意让他相信,云休厌真的会杀了他。
他不将他当做旧识,或者说,即便是旧识,他再说下去,他的杀意会成实质。
灵修顿了一顿,他并不觉得认怂有什么难,反而眼睛微眨,“我知道了,我今日不曾离席,除却席上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凌云峰的人出现,自然也不知道魔修的人黄雀在后,更不知那小妖女所为全被眼前人看了去。
“今夜,我只是赴了一场酒宴而已。”
云休厌徐徐低眸,冷寒克制在眸底,“如此,甚好。”
灵修感知此时不宜久留,他想了想,“我走前,只有一言,云兄不当轻视凌云。”
凌云峰,剑宗宗主居处,这位新任的宗主,“我对此类人颇有了解,他们底线分明,底线之上,仁义礼智,最是宽和大度能容,但一旦踏到他底线,他们就不再是自己。”
是英雄,是大义,是人之所向,但唯独不再是自己。
会身不由已,会痛苦不堪,但一旦抉择,他们一定会选择大义一方。
所以,“如果那么在意小妖女,就不要将她置于白蘅底线之下。”
言罢,摇身袍转,顷刻间房中再无影。
结界渐散。
厢房外的声音重新出现,老仆的走动声,属下们的低语声,还有,水声撩动的声音。
云休厌闭了闭眼。
灵修。
竟认为他不能护住她。
指腹微动,摩挲过指间白玉扳指,所以,是看出他的意图了么?
断她的路。
箍她的步。
让她除去他身边,再无去处。
天地甚大,让剑宗,再不容她。
睁开眼,他眼底狂念和克制撕扯,他缓缓闭眸,几番之后眸底归于平寂。
*
晚晚洗漱完,没有穿长衣长裤的亵衣,而是穿了条裙子。
裙子是她自己做的,像现代里的吊带裙,样式清凉,她披着一件外衫挨到镜前,微低身扒着自己脖下看。
果然锁骨下边一点,一个金色的龙飞凤舞的“云”字。
“真的啊,也不褪色……”
手摸着,她嘟囔一声。
这当然是玩笑话,她现在还记得那晚上多疼,云休厌把这东西弄她身上,肯定不是随随便便能去掉的。
身子侧动,她左左右右看这个云字,那天在笼里察觉这里多了点东西之后,她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可能出于对这东西的无奈——毕竟看清了她也去不掉。
大抵因着这点无奈,她一直没有细细看过,也不去细想云休厌这么做的意思,但现在,她看着这个云字,“云,云休厌,云,休厌……”喃着喃着,摸着云字的手就定了一定,她脸上微僵,“不……不会吧……”
——那天那个疼法,最后只刻了一个字吗?
——云字都有了,那余下二字……
“不会吧……”
镜里她看到自己笑得僵硬无比,摸在云的手慢慢挪开,脑袋从向右歪变成向左,她看着右边脖下,还好,没有。
外衫脱下,左右胳膊,没有。
背身扭头,她身后是妆台大镜,手上举着一面小小圆镜,这么照看自己后背,背上也没有字。
好了,上身都没有,她放下圆镜,看着吊带裙罩住的位置,表情纠结的掀裙……
两条腿,没有。
松一口气。
“总不会在肚皮。”她语气轻松,然裙子一掀上去,打脸来得太快……
金色小字,龙飞凤舞,在她肚脐上方一点,正是“休”。
“不,不是吧……”
来不及细看,她一把将裙子掀起——云和休都有了,那厌呢,厌还远吗?
但裙子掀上去,这一回没找到第三个字。
她只见肚皮上那一点金色,像一粒金珠点在脐上,忍住不去细看,专心找第三个字。
但第三个字不存在似的,她仔细看了后背肚子还有后腰,都没有。
或许是他恶趣味,故意就只留下两字,故意没刻第三个字?
这般一想,她再次要松口气,也再一次,这一口气才松到一半,随着她放下裙子时微动的动作,她只见金影微闪,像极快浮过的掠影从眼里划过,那是……
一把抓起裙子,她抬起右腿……
右腿内,站直时看不到的地方,“厌”。
“云休厌……”她一字一顿,抬着腿维持着艰难的动作,好一会憋出一句,“还真是,讨厌……”
还说想和好,看看做的什么事,哪有人在人身上……
还是这位置……
她攸地放下脚,裙角滑下,遮住了腿。
虽然已经看不见,但她心里已经知道,那金色小字的样子印在眼里了似的,再走动时觉得浑身别扭,走过两步,再待不住,抓过外袍裹上,趿拉着鞋子就跑出去。
西厢书房,灯还亮着。
她向着西厢,跑近就推开门,“云休厌!”
许是太恼,仗着这股劲儿,她忘了“尊他作老板”这件事,推门甚至直呼他的名字。
他正在案后,似乎在看一条陈,闻声抬头,“嗯?”
她一噎,嘴里斥问他的话不知怎么就咽了一咽,“你……”她吞吞口水,“我方才忘了问你。”
“什么事?”他放下条陈,眸色称得上温和。
“那个,江湖大会,”她挺直身板,立志就算嘴里说不出谴责的话,也要行为上表现出她的倔强来,于是肃低着声,“江湖大会,我也要去,你应不应。”
他笑了下,目光不知怎的往身侧一扫,看向她时也像她神色微肃,“应。”
她听到这,其实问得临时起意,突然听到他答应,颇有些惊喜来的太突然,以致反应滞后,高兴未及,也是这时,她一半神智归来,随着他那轻扫的一眼才注意到……
这房里不止他一人!
他的身侧,微后的位置,方才排队回禀的那几个也在!
腾地一下,她血气上涌,对着他极快的说了一句“谢谢”,便风也似的卷走。
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房里余下人眼观鼻鼻观心,但难免因这突然的来去分心,“继续。”直到这微冷的一声,几人才猛然凛神,低声继续禀,再不敢分神分心。
云休厌低下眸,嘴角极淡的一点笑意。
东厢里,晚晚闷头跑回去一头扎进被子里。
“啊——”
丢人……
真是丢大人了!
没出息!
太没出息了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