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葡萄与担架(下)
黄扬2025-08-12 17:593,989

护士跟着我妈一道来了。护士看着床头的仪器,宣告道:“患者姓名高建朋,死亡时间2021年2月6日1点3分。”

我看着心电图上那条低垂的直线,心里仿佛有什么担子终于卸下了。

我心里明白,一个时代过去了。

我妈当然也有心理准备,看起来很平静。

护士点亮床头夜灯,围帘上投下了一圈苍白的光晕,将我和我妈的身影勾勒成模糊的剪影。我俩站在病床一旁,肩膀挨着肩膀,在光的边缘筑起一道柔软的墙。

隔壁病床的老头缓缓翻过身去,铁架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的背脊弓起,像一座沉默的山丘。加床上,他那原本熟睡的老婆忽然睁开眼,睫毛在昏暗里颤动了几下。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拽起被角蒙住半张脸,棉被下的身躯蜷缩成更小的一团。

“你们联系殡仪馆的人吧。”护士道。

“这个医院能帮忙叫人吗?”我妈问。

“你们自己联系吧,医院叫的话有手续费,不划算。今天晚些天亮了,你们来办出院和死亡证明那些手续。”

我妈点了点头,护士离开了病房。

我妈让我先发消息给大伯大妈,讲一声爸爸走了,再查查殡仪馆电话。我随即打了大伯的电话,没人接听,又打了杨慧的电话,仍是没人接听。于是我便发消息留言。

“等一会吧,也许睡着了。”我说。

“上半夜就跟他们讲过了,建朋下半夜要走,还睡。”我妈埋怨道。

“不能要求别人不睡觉。”我说。

我又在网上找了殡仪馆的电话,打过去很久才有人接。那边说需要等一会,我问等一会是多久,他们说大概过两个小时。市区只有这一家殡仪馆,我没有办法,只能等。挂了电话,我好奇地轻声问:“殡仪馆这时候竟然还开门吗?”

“殡仪馆做的是24小时生意,”我妈道,“每时每刻都有人死。”

“他们把爸爸带哪去?”我问。

“殡仪馆啊。”

“是要拉去火化了吗?”

“后面还要上山,就是追悼会,遗体告别,之后才火化。”

“我还能见到爸爸?”

“追悼会上能见到。”

“那爸爸这段时间在哪里?”

“应该在太平间。”

“太平间是什么地方?”

“存放尸体的地方,应该就是冷柜。”

我握紧了双拳。我爸会冷的。他生病期间最怕冷,就连夏天坐在躺椅上都要盖棉被的。这时候,要把他关进冷柜,他又说不了话,只能逆来顺受地呆在里面,等到几天后被拉出来,被火烧成灰。

我又握紧了父亲的手。那双手不是影视剧里演的那样冷硬,而是温和、柔软的。此时的爸爸,就像还活着,正在沉沉地睡。只是他不打鼾了。

“我们来给爸爸擦洗下身体,换一身衣服吧。”我妈说着,从旁边的橱柜里取出一套我爸平日常穿的灰色棉毛衫,放在病床边的椅子上,随即从病床下取出脸盆,去卫生间打水。

我坐在病床边,观察我爸的身体。它并不是像电视剧里那样僵硬,如果把他的手臂抬起,他的手会自然地、没有力道垂下,就跟生前睡觉时一样。我握了握我爸柔软的手掌,下意识的想给他捂捂热。他很怕很怕冷,尤其是生病这两年,几乎是在暖气室过的。

“爸爸别怕,爸爸再见,爸爸别怕。”

这时候我妈端着水盆回来了,她让我搭把手,把我爸的衣服脱下来。

我犹豫了。我不能这样做。

“你是他女儿,你为什么不能?”我妈的语气似乎在责怪我不愿意承担为父亲擦洗身体的责任。

“我不能脱爸爸的衣服,我不能给他擦洗身体……”我委屈地摇头。

“快点!”

我妈将一块浸了水的毛巾递给我,又解开了我爸胸前的扣子,我爸胸前纸一样苍白的皮肤裸露出来。他生前经常运动,体格健硕,但如今他的躯体干瘪,皮肤下的青紫色血管像干涸的河床,肋骨如刀锋般横亘,勉强撑着人形的空壳。他的双脚跟至小腿后处有明显的长片状紫色沉积的痕迹,就像跌打扭伤那样,手指与手心也变成紫色,这应该是长期躺卧在床导致的血液淤积。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伯大妈姗姗来迟。在看到白色围帘下的爸爸时,大伯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杨慧连忙去扶他。巨大的动静再次惊醒了隔壁床的老夫妻俩。

大伯的眼睛瞪得奇大,他不敢相信地往病床前走。

“建朋,建朋他……”

“大哥,建朋走了,”我妈看了看床头的钟表,哽咽道:“一小时前走的。”

大伯走向我爸旁边,他看见弟弟的眼睛都没合起来,伸出手想把他的眼睛合上,却发现怎么都合不上。他把手放在我爸的鼻前,似乎感受到他还有气息,眼睛里发出光,连道:

“他好像还有气息!还有气息吧?”

我解释道:“大伯伯,这不是呼吸,护士说这是遗留在他气管里的气。”

大伯闻言,缓缓地垂下手臂。他看到床头边还放着一盆水,于是拿过我手中抓的毛巾,说:“松龄出去,我来。”

杨慧立即上前,将我拉开,把帘子拉了起来。

我听见大伯低声跟我妈交代了,说先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高茂和万素荣,等到年后找机会再跟他们慢慢说。

不久后,帘子拉开,我爸已经被换上了一套黑色的棉服。大伯问有没有叫殡仪馆的人来,我又打了个电话去问。那头说,灵车在拉远郊的人,还需要一个小时。

大伯看向床头的葡萄,那是他弟弟生前最爱吃的,原封不动放在那。他的眼泪滚落。他背过头,擦了把眼泪,说要下楼去透透气,灵车来了打电话叫他。杨慧担心,跟着一起下楼。

病房内又只剩下我妈和我。

“妈妈,真的不告诉爷爷奶奶吗。”

我妈愣了半晌,摇了摇头,说大伯不让。

我认为这样做不妥,爷爷奶奶已经两年没见到爸爸了,这样大的事,错过了时机就无法弥补了,会留下遗憾的。我妈没有再说什么,但后面看,从那时候起,她心里就埋下了一颗种子。

殡仪馆的人来的时候,带着一条白色蛇皮袋和一副白布担架。大伯大妈在楼下见到灵车来,跟着一起上来了。我以为殡仪馆的人会像电视上那样,对着床上的尸体鞠躬,然后为尸体擦拭干净、换上寿衣。但实际没有,过程比这更快,快到像在赶时间。两个健硕精瘦的男人,嘴里叼着没点燃的香烟,耳后也别着香烟,拎着大包,走到床前,指了指病床,问“是他吧”,我妈点了点头,他们便像赶时间似的,把一个白色的蛇皮袋放在病床边,一个把着我爸的双肩,一个把着双脚,低声吆喝着把他塞进了蛇皮袋子里。

当他们把我爸露在外面的胳膊塞进袋子,并迅速拉上蛇皮袋上长长的拉链时,我妈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喊。

我和杨慧连忙抱住冲过去我妈。那道拉链,随着清脆的“呲”的一声被拉上,就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玻璃隔在我爸与所有人之间了。我的眼睛仍盯着两个壮汉的一举一动,此时的爸爸,像一件物品,被收纳进袋子里。他们合力将袋子搬上一个简单的白布担架,就往病房外走了。我想起我爸在单位,每年六七月防汛时用的沙袋。沙袋有两种颜色,黄袋子,可以用来装沙土等防汛物料;白袋子,可以用来装淹死的动物尸体。都是装运静物的。

他们的步速很快,大伯紧紧追上去,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沓卷着的百元钞和两包香烟,弯起腰,往两个壮汉的口袋里塞,口中念念道:

“两位兄弟分一分,给我弟弟整理好些,他眼睛还是睁着的,把他眼睛合起来……”

走廊里值班的护士台亮着灯,几名护士带着口罩,站在墙边,静静看着这一切。

我妈掩面坐在病房外的加床上,不住地抽泣起来。杨慧坐在了我妈身边,轻轻抚摸着我妈的背。我妈的情绪就像被这抚摸给开了闸,呜咽道:

“活着有什么意思,都是这样走……”

夜深人静,哭声自然明显,对面的病房的人出来瞅了一眼,关上了门。我从未听过我妈这样的哭声,异常憋屈难听——她每次吸气时鼻腔都快速地颤抖,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管似的,扭捏漏出一两个不清不楚的字眼,又立刻拼命咽回去。她很想帮走廊里所有的病房都关上门,避免被自己哭泣的母亲惊醒。毕竟,死亡,是离这层楼所有患者不远的终点,大家都相当默契地避而不提,更不会大张旗鼓地哀嚎哭泣。

我看向大妈,她的劝解声也逐渐哽咽,眼圈也红了。杨慧抬眼看我,见我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流下,表情甚至还有些嫌恶,好像事不关己。

杨慧的眼睛瞪得很大,她问:“你妈妈跟你爸爸几十年的夫妻,你能理解吗?”

我这时候很想点头,但我真的不理解几十年的夫妻是什么感情,是爱情吗?我自己也只活了二十来岁,也没经历过爱情。我难以拗过本能,还是木头一样呆在原地。

我妈一直低着头呜咽,听得出她在压抑自己的音量。走廊还有加床的病人,纷纷醒来,望向我妈。就连同病房隔壁床老头的老婆,也披着外套走了过来,安慰我妈,说她家那个迟早也会这样,得这个病没办法的,但正因为有我妈和她自己那样的老婆,我爸和她老公才能多活一段时间。

我很惊讶,人们并没有责怪我妈。但不怪归不怪,我妈这样一直哭下去还是会吵到别人。我小声提醒我妈走廊还有病人在休息,要她去卫生间关上门哭。我妈抽泣了几声,似乎理解了我的意思,抹了把眼泪,竟然起身跑到对面的一个熄了灯的病房,关上门开始继续嚎啕大哭。我白天时往对面的病房里望过,里面住了三个患者,刚刚还有一个患者被惊醒,出来把门关上,这下可好!

我回想到这里,难以自抑地笑出了声。

笑声打断了我的思绪,现实中,卧室此时的黑暗向我涌来。

我妈似乎被我那声笑惊醒了,转头对我说:

“早点睡,明天要早起。”

“大伯在爸爸断气后,怀疑爸爸是不是还没死,我那时候也怀疑,”我睁着眼睛问:“妈妈,爸爸是不是还活着?”

“爸爸死的时候,你在他身边。”

我妈提醒我,当时我爸身边只有我一个家属。事实是我亲眼见证的。

“如果昨天中午,我们不挪动爸爸,他会不会就不会死?”

我妈想了片刻。是啊,一切都发生在我们扶着我爸在病床上侧躺之后。可能那个动作直接压破了他脑颅中的肿瘤,造成了大出血。

但更现实的问题是:他不侧身,就能活吗?

“爸爸这个病,只是时间问题,”我妈说:“最后都是要走的。”

我闭上了眼睛。我心里难受,但又似乎宽慰许多,就像罪人的告解被神明听见。

我妈转过身,她的声音很近,我感觉她在黑暗中是睁着眼睛的,她正看向我的后脑勺,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低声道:“爸爸自从生病后,脑子已经不好使了,他如果有说过或做过什么不对的,你不要恨他了,你要体谅。”

你要理解,高松龄,你要体谅。

“嗯。”

我妈伸出手,轻轻抱住我。

“妈妈,爸爸会上天堂吗?”我突然问。

“不知道,但愿吧。”

“妈妈,爸爸是一个好人吗?”

“算。他对你很好,”妈妈声音沙哑且悲哀地说:“现在爸爸死了,世上只剩我们两个人最亲了。”

世上只剩我和我妈最亲了吗?我脑子里闪过了很多人,原本想反驳,但仔细想了想后,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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