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2月6日,是我爸去世的日子。他是凌晨一点多去世的,我妈和我一直陪在医院,直到两个钟头后,殡仪馆的人来把遗体运走,我们才回到家,睡在一张床上。我们根本睡不着,后面有一系列的流程要走,出院手续、死亡证明、殡仪馆的火化证明,还有行政上的各种注销和过户手续,身份证、车辆、手机号、几个银行的卡,这些都要单独跑不同的营业厅。除了这些,这天,我们还须准备我爸单位所要求的两大材料:遗像和讣告。
遗像是我和我妈昨天跑了周边五家打印店才打印出来的,就是最普通的A4白纸打印出来,再折成10寸大小,卡在相框里。春节前,大多门店都关张了,有些打印店在快过年的节骨眼,根本不接这种单子。
我妈不懂怎么准备,让我上网去查要什么尺寸、什么表情的相片。我查了小红书和百度贴吧,说10寸就够了,其他的相片太大,不好找到合适的相框。表情的话,用类似于证件照那样的够了。
我妈从衣柜里的抽屉中取出一个大布袋子,里面按领取时间放着几十年以来夫妻双方的各类证件,比如结婚证、独生子女证、房产证、就业证明、失业证明。我妈将两本结婚证拿在手里时,都翻开来看了一下。
我伸出手要来其中一本,翻开后,看到了爸妈年轻时候意气风发的模样。我的确长得很像爸爸,怪不得人人见我,都说我跟我爸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当年为什么决定嫁给爸爸?”我突然问我妈。
我妈被问住了。她的表情像呆住了,眼神不聚焦,双唇微微张开,嘴角下撇,良久从嘴里呼出一口气。
“也没有什么为什么,觉得可以,两个人自然而然就结婚了,”我妈低着头,语气很平静,“那个年代人很单纯,没那么多弯弯绕。”
我不可思议地看向我妈,说:“这么简单,就能把婚结了?婚姻可是大事啊。”
我妈思考了片刻,叹了一口气,说:“那时候,你爸单位好,家里条件也不错,爷爷作为干部,每月工资也是按时发,年底还有奖金。我爸妈离婚后,家里乱成一锅粥,我就想,得赶紧找个靠谱的人,跳出这个火坑。那时候我只想逃,找个人结婚,有自己的家,过自己的日子。”
我听到我妈这样说,感到非常心痛。我想,在那个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的年代,很多人或许都是这样想的。结婚成家、另立门户,是过上属于自己的日子的唯一法门。
“所以你在我小时候跟爸爸吵架后,不断跟我说,你是不会跟爸爸离婚的,是怕我经历你当年的痛苦,是不是?”我问。
我妈点点头。如果她在某次与我爸争吵后,毅然决然选择离婚,而不是遵守她对我的承诺,她或许有机会有更幸福的婚姻体验。我握住我妈的手。
“你跳出了原生家庭的火坑,却跳进了另一个火坑。”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妈又叹了一口气。
我转移了话题,指着结婚照上的爸爸,问可不可以选这张作相片。
结婚照上,爸爸的脸很瘦很白,精神抖擞,眼睛熠熠发光,表情总体很庄重,穿着暗色的衬衫,跟我妈正好中间隔着一点距离,带去打印店重印他个人的部分,用绘图软件把红底做成白底的,应该可以作很好的个人相片。
我妈摇摇头,从我手中拿回那本结婚证,继续在其他的证件里翻找。很快,她就找到一个我爸单位几年前颁发的获奖证书,是单位表彰先进个人的奖状,那上面贴了一张我爸的白底2寸照。
“嗯?”我妈伸出手去抚摸那张相片,她的眼睛亮了,转头问我,“这张怎么样?”
照片中的爸爸,大约四十岁的模样,眼神暗淡,穿着蓝白相间的长袖衬衫,脸稍微胖了些,也稍微晒黑了些,毛孔粗大,法令纹像两道滑梯搭在起皮的嘴唇上。虽然拍照时是笑的表情,嘴角却往下,露出不参差有裂口的黄牙,看着更像被迫拍照时的苦笑。
一时没有更好的选择,我只能点点头。我妈随即小心翼翼将那张白底相片撕下来,交给我,又获奖证书放进布袋,将布袋小心翼翼收回抽屉。
“你拿好,别弄丢了,”我妈披上了黑色大衣,“我们去东郊巷头那个打印店把它印成10寸嘀,应该就行了。”
我妈骑电瓶车载着我往打印店去,抄了一条下坡的小道。
家的位置在一个山坡上,东郊巷在坡下的平地,沿途都是老宅拆迁区,道两旁堆着建筑废料和砂土,坑坑洼洼,电瓶车迎着风开着,一路都很颠簸。我的手里握着那张我爸的2寸照,坐在后座上紧紧搂着我妈的腰。
“冷吧?”我妈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我搂在她腰上的手,可能她觉得有些凉,说:“手放在妈妈口袋里吧。”
“妈妈,风里有沙子。”
“那就别说话。拆迁队把这两边搞得半半拉拉的,估计得疫情过了,才能继续搞。”
刚说完这句话,只听我“诶!”的一声叫,手里的照片迎着风往后飞了出去。
我妈妈立刻停车,我急忙从后座跳下来,去追那张照片。那照片却像白翅的蛾子,在半空中扑腾着,丝毫没有要飞下来的意思。我朝空中伸直了手臂,它却像受了惊似的往后退,怎样也够不着。我跟着照片往坡上走了几步,好不容易见那照片有落下的趋势,只见前面却赫然出现了一个填满黄水的水坑,而这照片飘飞腾挪地在空中打转,似乎就要跳入水坑去。
我心道“不好,不好”,这照片眼看要往水里投!但心想那水坑毕竟跟道路比起实在不算起眼,总不能这么凑巧就落入臭水里了,保佑它别掉进去!
但那“白蛾子”最后瞄准了似的,还是戏剧般地、笔直地一头扎进了水坑里。
“啊也!”照片落水的一瞬间,我妈惊叫一声。
“妈妈,掉进去了,还捡不捡?”我站住了,扭头迟疑地看向我妈。
“快去捡起来!”我妈把着电瓶车头,在原地等我。
“算了吧,别捡了!”我劝道。
“没其他照片了!”我妈提醒道。
我这才怏怏住了声。
照片是人像那面朝下落入水里的,就像一个俯身的人不慎落了水。我挪到水坑边,蹲下去,观望那摊深黄色的水。这几天没下雨,但上周的确下了不少雨,积了水,这地面还没被完全晒干。我想起我爷爷就是年轻的时候下水才得了血吸虫病,不知道那脏水里面有没有虫。我凝望着水坑,迟疑了很久,最后没办法,咬了咬牙,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探入水中,轻轻捏起照片的一角,将它从水中拈出来。
“泡坏啦?”我妈问。
我将照片反过来,幸好正面的人像没有被破坏,整张照片只是被浸湿濡软罢了。
“没有,好的,”我将照片抖了抖,但水都已被吸进纸的纤维里了,抖不出水,“放哪?”
“拿纸擦干吧,”我妈从口袋取出餐巾纸递给我,“轻轻擦,嫑搞坏了。”
“它没水,我拿着吧,”我接过纸,擦了擦沾了脏水的手指,跨上电瓶车后座,“走吧。”
我在后座只能用一只手搂着我妈的腰了,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照片,往外伸得远远的,就连食指之后的三根手指都离前两根手指很远,俨然摆出了一个“OK”的姿势。
东郊巷有两家打印店。我妈先把电瓶车骑去了平日最常去的巷头那家“志文图文”。店老板认识我们,从店里走出来,说了句“过年好”,见两人都没有答话的意思,收敛了笑容。
我将手中的白底2寸照递到图文店老板面前,问:“能打印遗像吗?”
图文店老板抬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妈,低头打量照片——这个男人只有四十岁的模样,他并不认识。我爸要打印东西都是让我或者我妈代劳的,他并无缘光顾任何一家小店。
“能,什么尺寸?什么时候要?”店老板问。
“10寸,今天要。”我爸问。
“那打印不了,”图文店老板摇了摇头,“店里没有10寸的相片纸,我前些天在网上买了,过年期间物流慢,后天到。”
“后天来不及,今天就得有了,”我回应道,“还有其他尺寸能打印吗?”
“其他尺寸的相片纸太大了,不适合打印遗照,”店老板为难道:“现在店里还有不少订单排队,今天肯定是不行了。要不你们找找其他家,看看哈行?”
我看了看我妈,摇了摇头,转身跨上了电瓶车后座。
“我们去小学对面那家吧。”我妈提议道。
电瓶车临时停在路边,我看着那枚绿色的广告牌,之前从没来过。我捻着2寸照片踏入这家的打印店。店面很大,暖气开得很足,室内种了发财树,玻璃窗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将外面的世界模糊成一片灰白。一排电脑前坐满了人,键盘声此起彼伏地响着,没有一个人抬眼看她。我打量着电脑前的每一个人,分辨不出来到底谁是店主,谁是顾客。
“我打印东西!”我高声喊道。
一双眼睛向她瞟来,靠墙一边电脑前的中年女人身子往座椅后背靠了靠,眯了眯眼睛,皱眉道:“电脑在这,自己打印。”
店里还有其他几位正在等待,他们或站或坐,都来打印证明、复印证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节前特有的焦躁与不耐烦。
“能打印遗像吗?”
我的声音不大不小,但那一瞬间,店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人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不一会儿便迅速移开,低下头看手机。一个正低头玩手机的年轻人不小心按到了音量键,手机里传出一声突兀的游戏音效。
靠墙的中年妇女悄悄把放在桌上的柑橘盆景往自己方向拢了拢。她的嘴唇突然抿成一条紧绷的线,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两秒后,她看了眼一旁的年轻同事,眼里闪过一道讽刺的光,呼吸急促起来,嘴角微微抽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转头看向电脑屏幕,屏幕照来的光把她的脸照成蓝色。她漠然摇了摇头。
我的背脊僵直了一瞬,转身走的时候,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我妈在门外坐着电瓶车等,这个地方没划线,不方便停车。见我这么快就出来了,问:“还是不能打印吗?”
我摇了摇头,无奈地笑笑:“老板娘可能觉得我上门晦气。”
我妈听这话,叹了口气,抹了车把,方便我跨上后座,口中念叨:“生老病死,不是很正常吗。”
“快过年了,不好找。”我趴在我妈的后背,自言自语道。
“要不我们还是去团结路的照相馆,”我妈灵机一动,提议道:“他家肯定还开门,之前他都是年三十晚才关门嘀。而且他家肯定有10寸相片纸。”
我知道我妈说的是团结路上一个老摄影师开的老照相馆。从我出生、满月到现在,每过五年,都要跟爸爸妈妈一起去拍一张全家福,直到今日,家里已经有六张在那里拍的全家福。两年前我20岁生日,回来和爸爸妈妈去拍照,见那个老摄影师,已戴上了老花镜,一头浓密的黑发已经花白。他专门拍人像,的确什么尺寸都有。
“别去。”我趴在母亲背上说。
“为什么?”我妈问。
我想了一会儿,说:“不想去。”
“可是现在找不到能打印照片的地方了。”
“我们再找找。肯定有能打印的地方,”我说,“我就不跟他们说遗像,就说扩印成10寸照片。”
我妈带着我在寒风中近的远的又跑了三家,要不要就是店里只能打印二三寸的证件照,要不就是没有相片纸。
天寒地冻的,跑了这么多地方都是一场空,我妈不甘心,正好骑到了长街批发商铺,见到有批发相框的,立即停下车。
“我们还要买个相框,把遗像裱起来。”我妈突然想到了这件事。
“在这种批发铺子里买吗?”我下了车。
眼前的门面房非常粗陋。斑驳的铝塑板招牌斜挂着,“艺美相框”四个褪色大字下方,用红漆补刷着“专业定制1.2米以上油画/相片外框”的字样。铁皮卷帘门吊在上头,穹顶的镀锌水管不加修饰地裸露在外,门面最里面的墙上高高挂着一幅用金框装裱的巨幅毛主席像,旁边挂着黄山奇峰、黄山云海和迎客松的画,看起来所用的画框都无比华贵。
我低头看向手中的2寸照片,很难想象,把我爸这张照得并不算好的相片放大到2米会是什么样子。
数十个巨型相框斜靠在墙边,其中最小的相框也有半人高,最大的足有两米多长。几个未组装的鎏金框条横在裁切机上,金粉簌簌地落在机油斑驳的垫布上。角落里堆着带编号的油画布绷架,1.5米乘以2米的规格居多,边缘还沾着未刮净的白颜料。
店主从画框堆里探出头来,工作围裙上粘着木胶,手里还握着正在打磨的柚木框条。我爸感觉那尺寸明显是给风景油画准备的,横宽至少八十公分。
“老板!过年好!恭喜发财!要看画框吗?”老板瞥了眼我,冲我妈眉开眼笑道:“要多大的?”
我妈立即道:“有没有10寸的?”
老板明显一愣。
“哦,小相框对吧,要几个?”
“一个就够了。”我妈道。
老板闻言,指向店面中间横放的一个长隔板,隔板上放着好几个小型画框:“我做批发生意的,单一个本来不做,但大过年的,你们自己去选吧。”
我伸出手去翻隔板上的相框,有红框、绿框、白框,就是没有黑框的。
“你家没有黑框的吗?”
老板继续手中的活,没再看向这里。
“黑相框早就过时了,现在都用橡木色、桃木色。”
“妈妈,”我轻声道:“我们买个白的回去,我用记号笔把它涂成黑的。”
“你瞎搞。”我妈轻声回应,又看向老板,“这个白的多少钱?”
“八十块。”
“八十块?”我妈惊讶道:“你在逮(骗)我吧?一个10寸小相框卖这么贵?”
“你批发五十个,可以一个给五十块钱。”
“我不要这么多啊,一个就够了。”
“单个买,肯定贵嚯。”
老板脸挂着笑容,他认定眼前这两个女人是不会买的。这些小相框是用来批发着卖的,单个卖也卖不上价。
“不买了。”我妈拉着我,往店外走。
我在电瓶车后座,趴在我妈的背上,说:“我们既没有打印好遗像,也没有买到遗像框。”
“今天是不顺利的一天,”我妈转动车把,往回家的路上骑,“我在想,实在不行我们就用A4纸打印吧。”
“什么?”
“我说就用A4纸打印遗像吧,”我妈说,“材质也无所谓,主要是明天家里要摆上了。”
我想了想,材质的确不太有所谓,反正都是放在相框里,毕竟明天不可能有人上手去拆,“那我们还是去‘志文图文店’打印吧,A4纸肯定能打印了。”
我妈和我拿着打印完的A4纸回到家时,我小心翼翼把这张A4纸放在餐厅窗户边的台子上。我一路上不敢对折那张纸,否则明天来家里吊唁的人们就会发现,遗像中我爸的脸上有诡异的折痕。
我问我妈:“那相框怎么办?”
我妈将卧室床头自己艺术照的黑边相框拆下,将艺术照收进了衣柜里的抽屉,将那张A4纸沿着10寸大小遗像的边缘折了折,装进了相框。
我端详着那个细边黑框,说:“把遗像装进艺术照的相框里?”
“来不及换了,”我妈道,“应该看不出来吧?”
“很奇怪,不像遗照用的。照片也不像遗照。”
“你爸的照片都不像遗照。”我妈说完,叹了口气。
谁会生前把照片拍成遗照样式的呢?遗照该是什么样子呢?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葬礼,没亲眼见过遗照,心想,遗照上表情一定不能笑得太痛快的,这样未免破坏了肃穆庄重的吊唁气氛,也一定不能太过悲伤,这样那些哭着的人会嚷得更大声,就好像人世间最凄苦最悲凉的事降临在自己身上。
回头看我爸这张照片笑得正正好,他的眼神没有多少笑意,只是嘴往上撇了撇,仔细看,其实他嘴唇整体上扬,但嘴角仍是朝下的,相比而言,这就很适合做遗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