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遥
我们八〇后这代人在校读书时,网络还没大面积普及,吸引我们的是游戏厅和台球桌,以及书摊上各种各样的盗版小说。我们外出求学,有了学校的图书馆,才得以接触更为广阔的文学世界,也从那时起,我们开始对生活充满热情,对未来充满憧憬,喜欢写些文字,或诗或文或小说,彼此或聚或散,然后评论、辩论,谈理想、谈追求。后来,我们拥有了一个看起来挺时髦的称呼:“文学青年”。
不过那个年代,做“文学青年”似乎也是件挺普通的事儿,写上几句诗,或者写点散文什么的,谈不上深度,却足够伤春悲秋,谁也不觉得太难,如果有了点自我感觉良好的文字,就会到处投。从学校的黑板报出发,到校园刊物,以至各种报刊,不过绝大部分都留在日记或者书信里。年轻人真正发表作品的并不多,如果真的有人将文字堂而皇之地登出来,那么这种白纸黑字带来的兴奋,足以让周围人为你喝彩。等到后来博客和QQ空间的出现,更成为我们那代人共同的记忆。
我们这些小镇文学青年中,许青山最早将自己名字印在了报章上。
许青山的名字男性化,本人却是女孩子,聪明端庄,眉目清秀,无论何时都很有精神的样子,笑起来清清爽爽。我们同岁同届,人生轨迹也相似,不过许青山读书时是“学霸”,我是“学渣”,虽然在文章中,她常常为自己没读高中,转而选择中专而懊恼,但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懂,好中专的录取分数远高于重点高中的录取线。学霸、漂亮、文学青年这三个标签汇集到二十岁的许青山身上,足以让她在世纪之交的文学浪潮里,开拓出一方属于她的天地,但是许青山没有循着这条道路前行,转而成了一名税务干部。
我曾经很惋惜,说,如果她当时一心扑在写作上,或许早已在文坛上头角峥嵘了。许青山依旧清爽地笑,说:“我写得太少了。”“写得少不是写得不好。”我反驳。我是戏言,只因我看到许青山眼中的光芒一直明亮纯净,清醒又坚定,文字是她观察世界的孔径,更是她呵护内心的人生底色。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的北京北部小城延庆,天空蔚蓝,道路狭窄,城里还残留着明代留下的一段城墙。行政区划归属于北京市,现代化在这座小城方兴未艾,在新旧交替的时代背景下,年轻人已经眺望到了外面世界的精彩,青春梦虽斑斓,却依然要面对无法把握的现实,许青山的选择,简单纯粹又自然而然。
二〇〇二年,《延庆报》的副刊“妫川广场”开辟了一个小栏目,叫作“文学新秀”,在第七期推荐的就是许青山。栏目中刊登了她的一篇文章《留待无花果满枝》,文中说:“春天是花的盛会,一如成为世上最美的新娘,是少女含羞的梦想;春天是花的未来,果的未来,那是花孕育了一个季节的希望。”她在简介中写道:“最大的梦想是工作之余,成为一个像席慕蓉那样的作家,热爱诗歌更热爱生活。”
许青山对待生活永远充满着憧憬和期待,即使在这个蓬勃旺盛的消费社会,文学已经褪去了神圣的外衣,一切都变得世俗庸常,万象迷离,她依然愿意以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文字,书写自己的爱与哀愁。老作家孟广臣先生曾在《吾土文心———延庆文学六十年杂忆》中特别评价许青山的散文:“她的散文,有的写景抒情,有的写人叙事古今结合,情景交融,既有艺术性,又有思想性,既有自然美,又有历史沧桑感”
曾经有段时间,许青山疏离了文字,因为生活的压力,往往会让自身的追求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单纯,麻木的忙碌中,也会使人失去对人生最敏锐的感受,不过兜兜转转中,许青山又重新回归,她记述日子一天天地流淌,打捞记忆的碎片,结构成为属于她的“童谣年代”。
对故乡的追寻,我远不如许青山。我童年的村庄和许青山童年的村庄相邻,那里曾是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很长时间我都不敢回忆,现在我发现,这份回忆居然都流淌在许青山笔下的文字里,小的时候涉水摸鱼、采摘野果、野地疯跑,与众多野物做伴曾经的过往,今日早已绝迹,仿佛前尘旧事,让人伤怀。时代的步伐不停,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中,为文字者,我们所能做的,仅是以自己的笔守护故乡的最后时光,在自己能够回忆时,记录下这些幼时的“童谣”来,在繁盛的都市里哼唱。
郑振铎晚年住在北京景山东北麓的一所院落里。文化人有自己的爱好,郑振铎喜欢莳花弄草,院子里栽满了桃李杏梅松竹兰,但他最偏爱的是两株石榴树。郑振铎会在果实还没长大前,挑几个大的,在上面用小刀一个一个刻上家里孩子,还有左邻右舍孩子的名字,当石榴一颗颗变红变大,他会在一个星期天把孩子们都约过来,按照石榴上刻的名字把糖果一起分给大家。孩子们当然是很高兴的,就把这一天叫作“石榴节”。其中有个小孩叫作郑尔康,长大写了本书,就叫作《石榴又红了———回忆我的父亲郑振铎》。
我读着许青山的文字,想起了书里的小院,想起了那一树的红石榴。“童谣”是孩子童真时节最快乐的回忆,也永远是医治伤痛的良药,当我们长大之后,在尘俗间挣扎,面对未来,每每心痛无奈之际,忆起儿时的“童谣”,我想这份温馨将会历历如画,驱散心中的乌云。
一本书让我又见红石榴,更见许青山红宝石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