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石村的晨雾还未散尽,村头老槐树下已聚了百来号人。
林小满刚掀开门帘,就听见张二婶的大嗓门撞进耳朵:"止戈院收粮按七成算,说是替咱们存着防冬荒——可上回镇里来的粮商说,今年南边雨水足,秋粮能多收两成!"
青骓在马厩里打了个响鼻,林小满的手指在门框上轻轻一叩。
她记得三天前阿力来报,说西头李猎户家的小子在酒肆里听了"朝廷要拿北疆粮填京畿窟窿"的闲话,原以为是风言风语,不想韩文昭的手到底还是伸到了最里层。
"夫人!"苏婉娘从院角跑过来,鬓边的银簪晃得人眼晕,"王里正带着东头的人往广场去了,说是要当面对质。"她喘着气,绣着雪狼的帕子攥得发皱,"您看那架势......怕是有人往里头添了把火。"
林小满摸了摸腰间的止戈印,凉意透过粗布裙角渗进皮肉。
她想起昨夜在藏兵洞看到的密信,韩文昭的名字用金线绣在雪狼眼睛里,像颗钉进骨头的刺。"去把账房的檀木匣搬来。"她声音平稳,转身时却瞥见廊下那盆野菊——是前日村童送来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再让阿力去请杜大人,就说我在广场等他。"
广场上的人声随着日头升高愈发嘈杂。
林小满踩着青石板走过去时,正看见刘老汉举着半袋粮食吼:"这是我家交的公粮!
你们说掺了沙,可我拿筛子筛了三回——"他抖着布袋,几粒沙砾"叮叮"落在青石板上,"这是朝廷的粮,还是你们止戈院的粮?"
人群里起了骚动。
林小满站到石台上,止戈印撞在腰间发出脆响。
她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看见张二婶攥着的粗布围裙角在发抖,看见李猎户的儿子躲在人群最后,袖口沾着酒渍——那是韩文昭的人惯常出没的醉仙楼的酒。
"各位伯叔婶子。"她开口时,声音像浸了蜜的刀,"我林小满在寒石村种了三年地,春播时和你们一起踩泥,秋收时和你们一起打场。"她伸手接过苏婉娘递来的檀木匣,"今日把各乡的征粮账册都带来了,每笔数目、每户姓名、过秤的时间,全在这纸片子上。"
匣盖打开的瞬间,晒得发黄的账页被风掀起一角。
林小满抽出最上面那本,翻到夹着红签的一页:"西头刘老汉家,八月初三交粮一石二斗,过秤时我在场,王里正、陈屠户作的保。"她把账册递给刘老汉,"您老认认这字,是不是您按的手印?"
刘老汉抖着手摸过墨迹,突然"噗通"跪下:"是我那混小子听了旁人的话!"他抹了把脸,"前儿有个穿青布衫的外乡人,塞给我家小子半吊钱,说止戈院......"
"把虚报的账页烧了。"林小满打断他,对苏婉娘点头。
火苗腾起时,焦黑的纸灰打着旋儿飘向天空,"从今日起,止戈院的粮库对各乡开放,每月初一、十五,各选两个代表来查账。"她望着人群里悄悄往后缩的身影,"若有一粒米不归百姓——"她按住腰间的止戈印,"我林小满自愿摘了这印,跪在村口石磨前,任各位打。"
人群里响起抽鼻子的声音。
张二婶挤到台前,把怀里的小孙子举起来:"小满丫头要是贪了,我第一个拿鞋底抽她!"有人跟着应和,渐渐成了一片声浪。
林小满望着台下泛红的眼眶,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她赌的就是这些人,赌他们分得清谁把汗珠子摔八瓣和他们过活,谁把他们当棋子。
日头移到西墙时,最后一拨村民散了。
林小满蹲在石台下,捡起半片未烧尽的账页,墨迹被烤得发卷。"夫人。"柳清音的信差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灰布斗篷上还沾着京郊的泥,"女史说这信要您亲手拆。"
信笺展开时,有股淡淡的沉水香。
林小满扫过"陛下疑你,亦忌你,然更需你稳住北疆"那行小字,指尖在"军政分治"四个字上顿了顿。
她想起萧景珩批奏折时的小字——"朕既设局,便容得下知局之人",原来这局里,皇帝也在等她递刀。
"夫人!"周远山的声音从巷口传来,青衫下摆沾着草屑,"户部的草案我带来了。"他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一卷纸,墨迹未干,"军需赋税并轨,止戈院独立预算......再晚就来不及了,朝廷已经在议收回止戈印的事。"
林小满展开草案,目光扫过"岁拨银五万两"的条款。
她想起北疆的雪,想起去年冬天为了买盐,她带着村妇们绣了三百匹雪狼图腾的帕子。"周大人可知,"她抬头时,眼里有光,"北疆的雪能冻住刀枪,却冻不住人心。
这独立预算,不是给止戈院的,是给北疆百姓的。"
周远山的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林小满发间沾的草屑,突然想起京中那些贵女——她们的金步摇碰不出这样的光。"我明日就回京城。"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草案,"这折子我替你递,用八百里加急。"
暮色漫上屋檐时,阿鲁汗的商队到了。
驼铃响得人心颤,他捧着个镶银的木盒,草原的风卷着奶香味扑过来:"这是今年头茬的奶豆腐,还有我阿母酿的马奶酒。"他望着林小满,眼睛亮得像寒夜里的星,"我阿父说,草原上的雄鹰要找能一起飞的伴侣。
你若点头,我能让所有部落的商队都来北疆。"
林小满接过木盒,指尖触到盒底刻的狼头——和她改良的绣样一模一样。"阿鲁汗首领,"她把木盒推回去,"我不是来结盟的。"她望着远处的山梁,那里有村民在收最后一茬荞麦,"我是来立规矩的。
草原的商队要按北疆的规矩交税,北疆的粮要按草原的规矩定价——这规矩,得写进纸里,刻在碑上。"
阿鲁汗沉默片刻,突然笑了:"我阿母说,能让草原臣服的,从来不是刀,是能让牛羊吃饱的草。"他翻身上马,驼铃再次响起时,声音里带了笑,"等你立好规矩,我第一个来签。"
夜漏过三更时,林小满在案前铺开新纸。
烛火映着她的侧脸,影子在墙上晃成一片。
她写"军需归院"时,想起藏兵洞里的甲胄;写"赋税归州"时,想起张二婶颤抖的手;写"民政归县"时,想起李猎户儿子躲在人群里的脸。
最后一笔落下时,窗外的月光正好漫过"若欲安边,须先安民;若欲安民,须先授权"那行字。
她吹干墨迹,将折子仔细收进铜匣。
香炉里的檀香燃到尽头,火星子"噼啪"响了一声。
林小满起身推开窗,晨雾里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她望着远处列队的骑兵,红缨在风里翻卷,像团烧不尽的火。
"这一场仗,"她对着晨光喃喃,手指轻轻抚过案头的折子,"不在战场上,而在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