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未时,西华门外的积雪被车马碾成了灰黑的泥泞。
林小满缩在街角茶棚的布帘后,呵出的白气在眉梢凝成细霜。
她盯着对面青瓦朱门的接官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的盘扣——那是今早出门前柳青替她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倒比绣娘的活计多了几分热乎气。
"夫人,青儿已经进去了。"韩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裹着件灰布棉袍,腰间鼓鼓囊囊地缠着软剑。
林小满转头时瞥见他耳尖冻得通红,想起昨夜他在驿馆拍着胸脯说"北疆的雪比这冷十倍",倒有些忍俊不禁。
"去告诉张统领,再往西边挪两丈。"她压低声音,"赵延龄那老狐狸惯会绕路,别让他从夹道里溜了。"韩立应了一声,转身时带起一阵风,茶棚的布帘被掀开条缝,正看见柳青挎着蓝布包裹跨进接官亭门槛。
那是她特意挑的料子,洗得发白的靛蓝,正是赵府三等仆妇常穿的颜色。
林小满摸出袖中那方梅花帕子——是谢明渊去年送的,边角还留着北疆荞麦的草屑。
她把帕子按在唇上,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是谢明渊总爱用的薄荷膏。"稳住。"她对着帕子轻声说,像在给远在千里外的人,也给此刻站在虎穴里的柳青打气。
接官亭里传来脚步声。
林小满的指甲掐进掌心,看见赵延龄掀帘而出。
他穿件玄色狐裘,腰间玉佩在雪光里晃得人眼晕,哪里像是来接密信的,倒像是赴什么显贵的茶会。
"刘妈妈?"赵延龄的声音里带着三分疑惑,停在离柳青三步远的地方。
林小满屏住呼吸——这是她特意交代的,让柳青垂着眼睛,只露出半张脸。
赵府的仆役里确实有个刘妈妈,前年跟着老夫人去了西山别苑,京里没几个人见过真容。
柳青往前挪了半步,把包裹递过去:"大人,老夫人说...说这是最后的东西。"她的声音发颤,像极了被主子骂怕的老仆。
林小满看见赵延龄的目光在她鬓边扫过——那里别着朵绢梅,是赵府内宅仆役的规矩。
他终于伸出手,指尖刚碰到包裹绳结,突然顿住。
"不对。"赵延龄猛地抽回手,狐裘下摆扫过积雪,"刘妈妈左手小拇指少半截,你这手..."他捏住柳青的手腕往上提,林小满看见柳青的肩膀抖了抖,却稳稳地没躲。
"大人好记性。"柳青突然抬头,眼里没了畏缩,"可惜刘妈妈上个月染了时疫,走了。"她的声音清亮起来,林小满听见赵延龄倒抽一口冷气——这是他们约好的暗号,说明柳青已经成功把假遗诏塞进了包裹夹层。
"大胆!"赵延龄甩开柳青的手,转身就要走。
林小满对着茶棚角落的铜铃铛踢了一脚,"当啷"一声脆响。
下一刻,韩立带着二十个玄衣卫从两侧的巷子里冲出来,刀鞘撞在青石板上,发出连成串的闷响。
"赵大人既然知道是假的,为何还要来?"韩立的声音像块淬了冰的铁,他站在赵延龄退路中央,软剑已经出鞘三寸,寒光映着赵延龄煞白的脸。
林小满从茶棚里走出来,靴底碾过半块冻硬的橘子皮,发出细碎的响声。
她摸出藏在袖中的真遗诏,黄绢在风里展开,朱批的"传位长子"四个大字刺得赵延龄瞳孔收缩。
"篡改遗诏、私藏玉玺、勾结北狄、资助叛党..."她每说一个罪名,就往前一步,"上个月从涿州运出的三十车盐引,是给北狄的军饷吧?
前儿在报国寺密室里搜出的东宫秘档,可还沾着您的墨渍呢。"
赵延龄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疯癫:"你以为陛下会信?
一个冲喜的村妇,也配在朝堂上指手画脚?"他的手指几乎戳到林小满鼻尖,指甲盖泛着青灰,"萧景珩的皇位本就是偷来的,等老臣把真遗诏公之于众——"
"够了!"林小满反手甩了他一记耳光。
清脆的响声惊飞了檐角的麻雀,赵延龄的脸立刻肿起五道红痕。
她盯着他眼底的阴毒,突然觉得有些可悲:"赵大人到现在还不明白?
您要的'真遗诏',早就在陛下手里了。"
玄衣卫的锁链哗啦作响,赵延龄被按在雪地里时,林小满看见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她蹲下身,从他腰间摸出块羊脂玉佩——那是今早从赵府管家那里"借"的,此刻正泛着冷光。
"带走。"她把玉佩丢给韩立,转身时踩碎了脚边的冰碴。
西华门的城楼在她身后投下阴影,像只巨大的手,要把这出戏的所有破绽都掩进暮色里。
次日早朝,林小满跪在丹墀下,看着萧景珩将赵延龄的供状摔在龙案上。
朱笔在"革职查办"四个字上圈了又圈,墨迹晕开,像团化不开的血。
周远山站在右侧,朝她微微颔首;陈砚缩在翰林堆里,手指攥着朝服下摆,指节发白。
退朝时,萧景珩单独留她。
御书房的炭盆烧得正旺,他扯松了玉带,声音里带着疲惫:"你早就知道遗诏的事?"
"陛下属意的从来不是遗诏。"林小满垂眸,"是寒石村的铁矿,是北疆的民心,是您这三年推行的新政。"她想起谢明渊寄来的信,说京里的粮价降了三成,盐引案牵连的官员已经下了大牢。
萧景珩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带着点释然:"谢卿总说你比他会看人心。"他从案底抽出个木匣,"这是赵延龄藏在报国寺的'萧'字匣,你看看。"
林小满打开木匣的手顿了顿——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十二封密信,落款都是"萧"。
最上面那封的日期,是先帝驾崩前七日。
"赵延龄说幕后另有其人。"萧景珩的声音冷下来,"你怎么看?"
林小满合上木匣,指尖还残留着信纸上的墨香。
她想起昨夜在驿馆,周远山送来的密报上写着:赵延龄临刑前喊"是萧...是萧...",被狱卒捂了嘴。
"臣妇只知道。"她抬头望着殿外的飞檐,雪停了,檐角的冰锥正一滴一滴往下落,"这局棋,才下到中盘。"
夜里回到驿馆,林小满坐在窗前拆谢明渊的信。
信里夹着片荞麦叶,已经压得薄如蝉翼。
她读到"北疆的荞麦今年又丰收了"时,窗外突然刮起一阵风,把案上的木匣吹开条缝。
那封最上面的密信滑了出来,她瞥见最后一行字:"待延龄事成,便扶七殿下上位..."
林小满的手一抖,荞麦叶飘落在信纸上。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把"七殿下"三个字染成了青灰色。
她望着远处皇宫的琉璃瓦顶,轻声说:"这一局,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