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石村的冬夜来得早,林小满将虎符重新包进红绸时,窗纸已被暮色染成青灰。
炕洞里的残页被虎符压着,硌得她指节发疼——那是外祖父留下的毒经,也是她初到北疆时藏下的底气。
谢明渊靠在她身侧,棉袍下摆还沾着日间踏雪的冰碴,声音像浸了冷泉:“安平侯的字我见过,他在谢府当客卿时,替老夫人写过寿联。”
林小满的指尖轻轻抚过虎符背面的刻痕。
朱砂填的“止戈”二字已有些许脱落,露出底下青黑的铜色,笔锋刚劲如刀,和三年前在谢崇山书房见过的玉印一模一样。
那时她替谢母送药,正撞见谢崇山用那方玉印在密信上钤印,“止戈”二字压着半片地图,墨迹未干。
“谢崇山。”她低唤这个名字,喉间泛起铁锈味。
谢崇山是谢明渊的大伯,当年为夺爵位下毒暗害亲侄,如今虽已倒台,余党仍在北疆蛰伏。
虎符上的字迹与他如出一辙,难道安平侯和谢崇山早有牵连?
谢明渊的手指突然覆上她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红绸传来:“明日我去礼部查旧档。”他望着她发怔的模样,喉结动了动,“虎符纹路不对,边缘有三圈暗纹,我在军籍册见过类似标记。”
第二日清晨,林小满在灶房熬驱寒汤时,柳清音掀帘进来。
这个前谢家义女裹着件半旧的月白棉斗篷,发间银簪坠着的珍珠蒙了层灰,却仍端着几分从前的傲气:“夫人昨儿收了个布包?”她凑近两步,目光扫过林小满腰间的荷包——那里面正藏着虎符,“我在院外瞧着,周大人递东西时,您手都抖了。”
林小满搅着药罐的手顿住。
驱寒汤的姜味呛得人眼眶发酸,她抬眼正撞进柳清音审视的目光。
这女子自小在谢家长大,最会察言观色,当年因谢明渊拒婚闹过一场,如今虽跟着流放,眼里的不甘却从未消过。
“清音妹妹眼尖。”林小满舀了碗汤递过去,指尖在袖中攥紧虎符,“是安平侯的绝笔,他说……”她顿了顿,“说有些事,该有人接着做。”
柳清音接过汤碗,却没喝。
她盯着林小满袖中微凸的轮廓,唇角扯出丝冷笑:“您真信?那老匹夫操控朝局二十年,连新帝都要让他三分。临终前突然转性,把虎符往您手里塞?”她的指甲掐进碗沿,“我在京城时听过传闻,谢崇山倒台那晚,他书房的玉印不见了——”
“汤要凉了。”林小满打断她的话,伸手替她理了理斗篷滑落的帽檐,“北疆的风硬,别冻着。”她转身去关窗,北风卷着雪粒扑进来,打湿了柳清音鬓角的碎发。
等再回头时,那女子已摔门出去,瓷碗搁在案上,汤面浮着层未散的姜沫。
未时三刻,谢明渊踩着积雪回来。
他怀里抱着一摞旧档,棉靴沾了半腿泥,眉梢挂着冰碴:“找到了。”他抖开最上面的军籍册,指着页脚一行小字,“虎符暗纹对应‘影卫’,五年前随先皇出巡时‘遇袭全灭’,可我查了伤亡名单——”他抽出张纸,上面用朱砂圈了十几个名字,“这些人根本没进皇陵,抚恤银是他们家人代领的。”
林小满凑近看,见名单里有个“陈三”,正是寒石村东头卖山货的老汉。
那老汉总说自己年轻时在军中当伙夫,可她前日替他治腰伤,发现他后颈有条刀疤,是练过锁喉功的人才会有的旧伤。
“影卫没解散,只是换了身份。”谢明渊将旧档推到她面前,“安平侯能调动他们,谢崇山当年或许也能。”他的声音沉下来,“所以虎符上的‘止戈’,不是止战,是止人。”
话音未落,窗棂被敲响。
陈砚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夜露的湿冷:“林夫人,借一步说话。”这位翰林院编修向来谨慎,此刻连官服都没穿,只套了件灰布罩衫,袖口沾着墨渍。
林小满引他到里屋,陈砚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展开是叠写得密密麻麻的名录:“我找了当年影卫的老卒,他说这些人如今散在边军里,有的当百夫长,有的管粮库。”他指了指最后一页,“最上面那个‘李守忠’,现在是幽州镇的参将——”他突然压低声音,“老卒还说,影卫换身份的文书,盖的是内廷印。”
内廷印。
林小满的呼吸一滞。
那是只有皇帝能调动的印信,萧景珩不可能不知情。
她望着名录上的名字,忽然想起三日前萧景珩派人送来的信,信里只说“安平侯自尽”,却没提虎符的事。
“陈大人辛苦了。”她将名录收进袖中,目光扫过陈砚眼下的青黑,“这些名单,您抄了几份?”
“两份。”陈砚扯了扯嘴角,“一份给您,一份……烧了。”他起身要走,又顿住,“林夫人,陛下昨日召我入宫,问起北疆边军的粮饷。”他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有些棋,该摆到明面上来了。”
是夜,林小满坐在去京城的马车上。
谢明渊替她裹紧狐裘,掌心还留着方才在暗格里取虎符时的温度:“我陪你去。”
“不用。”林小满按住他的手,“萧景珩要的是‘林护农’,不是‘谢夫人’。”她望着车外飞旋的雪片,想起暗格里的残页和虎符,想起柳清音的冷笑、陈砚的名录,“我得让他知道,止戈不是杀人,是活人——但首先,得拆了那些藏在活人里的刀。”
御书房的炭火烧得正旺。
林小满跪在青缎软垫上,虎符搁在檀木案上,映着烛火泛着冷光。
萧景珩穿着月白常服,指尖摩挲着虎符背面的“止戈”二字,眼尾的笑纹更深了:“林护农,你既识得止戈之意,可知朕为何一直忍到今日?”
林小满心头一震。
她望着皇帝眼底翻涌的暗潮,忽然想起寒石村石碑上的《止戈策》——那是她亲手改的,删去了所有杀伐,只留治民二字。
可此刻,御案上的虎符正泛着冷光,像块未磨的剑刃。
“臣不知。”她垂眸,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但愿陛下知。”
萧景珩的手指在虎符上顿住。
殿外的更鼓敲过三更,他忽然笑了,将虎符推到她面前:“明儿早朝,你随周远山上殿。”他的目光扫过她袖中鼓起的名录,“有些事,该让满朝文武看看了。”
林小满退出御书房时,月亮已爬到檐角。
北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她摸了摸袖中的名录,想起谢明渊临走前说的话:“若有变数,我在西直门外等你。”
宫墙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远处传来更夫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而在那道朱红宫门外,一场关于“止戈”的新局,才刚刚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