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风裹着苦荞香掠过十三村,林小满站在新翻的荞麦田里,羊皮袄被吹得猎猎作响。
她望着田埂上攒动的人头——扛着犁耙的汉子、抱着娃的妇人、柱着拐杖的阿公,连最偏远的鹰嘴沟都赶来了二十户。
"小满丫头,你说要立铁券约?"王铁匠抹了把脸上的晒斑,嗓门震得荞麦穗子直颤,"可地契历来是里正收着,官府要征调......"
"征调?"林小满摸向腰间旧荷包,指腹隔着粗布蹭过里面脆薄的纸页,"三年前寒石村交不出冬粮,你们的闺女被充作官奴;去年刘婶家小子娶亲,冲喜钱逼得卖了半亩田——这些,是阴司规矩?
是祖宗礼法?"她提高声音,风卷着话头往山坳里撞,"今日立的约,是要告诉所有人:地是你们种的,钱是你们挣的,闺女要嫁谁,自己说了算!"
人群里起了细碎的议论。
赵五婆杵着枣木拐杖挤到最前,银发在风里炸成蓬,"作孽哟!"她枯树皮似的手拍向林小满的胳膊,"冲喜是为保家宅平安,婚书自撰?
你当阴司里的判官是泥捏的?
坏了规矩要遭报应的!"
林小满盯着赵五婆手背上的老年斑——上个月她难产,是这双手在产床前搓了整夜热帕子。
她轻轻握住那双手,"五婆,你给我接生时,我娘攥着你的手说'求个平安'。
可平安是拿闺女的命换的吗?"她解开荷包,抽出泛黄的《毒经残页》,"你看这上面写的,'冲喜者,取处子血引药毒'——我们当宝的规矩,原是吃人的刀!"
残页被火盆舔着边角,腾起的黑烟里浮着几个模糊的字。
赵五婆突然松开拐杖,踉跄着去抓那火,又触电般缩回手。
她望着火里蜷曲的纸,喉结动了动:"我给人写了三十年婚契......"
"烧了!"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
穿蓝布衫的小媳妇第一个摸出怀里的旧婚契,"我男人是卖山货的,当年我爹收了十吊钱就把我许了!"红纸片"刷"地飞进火盆。
接着是麻脸婶子的,是王铁匠闺女的,二十几张皱巴巴的纸扑棱棱往火里钻,火星子溅到林小满脸上,烫得她眼眶发疼。
"都收着!"她抓起案上的铁券,"从今日起,每户发地契、分红簿,官府要征调?"她拍了拍腰间新佩的银鱼符,"我这农卿的印,给你们挡着!"
祖祠的火是在后半夜烧起来的。
谢明渊策马冲进村口时,半边天都被映得通红。
守祠老仆跪在焦土前,膝盖上的蓝布衫沾着黑灰,"小、小公子,我看见个白裙子的姑娘......提盏灯往祠里走,等我跑过去......"他突然抓住谢明渊的裤脚,"那些牌位都被泼了狗血,就您的生辰牌......"
谢明渊踩着还在冒烟的椽子往里走。
浓重的腥气裹着焦木味涌来,原本整整齐齐的牌位东倒西歪,表面结着黑褐色的痂——是凝固的狗血。
他蹲下身,在瓦砾堆里翻出自己的生辰牌,背面炭笔字还新鲜,墨痕里渗着水,"此人生而自由,不属香火"。
"柳女官今日午后出宫了。"跟来的随从压低声音,"说是去法华寺进香,可寺里的知客说......"
谢明渊没听完。
他转身时靴底碾到片碎玉,捡起来擦净,背面"放他"二字刺得他瞳孔一缩——这是柳知悔去年送他的玉扣,说"留个念想"。
他捏着玉扣往回走,马蹄声惊起几只夜鸦,翅膀扑棱声里,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册封的锣鼓是在第三日晌午到的。
林小满站在谢家祖祠前,朱红门扉上还留着救火时的水痕。
她穿着新赐的绯色官服,腰间银鱼符在日头下晃眼。
"林大人请。"宣旨官捧着明黄诏书,指尖往祠里虚引,"按例需祭祖受印......"
"我嫁的是谢明渊,不是谢家牌位。"林小满望着门楣上"诗礼传家"的匾额,声音清凌凌的,"他若自由,我便受封;他若仍是药引......"她解下银鱼符放在案上,"这诰命,我不要。"
马蹄声由远及近。
谢明渊翻身下马,手里没捧印绶,倒攥着卷边角发毛的《北疆农政总册》。
他走到林小满身侧,望着她耳后那道淡疤——和三年前冰窟里救她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以十年政绩换一纸休书。"他展开族谱,泛黄的纸页上"药引录"三个小字被墨迹浸透,"谢氏宗法,今日断了。"
宣旨官的朝珠"当啷"掉在地上。
林小满望着谢明渊眼里的光,突然笑了。
她弯腰捡起银鱼符,"那这农卿,便替北疆百姓当吧。"
当夜京城暴雨。
先帝陵前,守陵官举着灯笼往碑林走,雨幕里影影绰绰有个白影。
他追过去时,白影已不见了,只碑座上贴着片焦纸,雨水冲开墨迹,露出两个字:满渊。
同一时刻,宫城西北角的偏殿燃着熊熊大火。
柳知悔站在火前,最后一卷密档化作灰烬。
她解下女官的翟衣,换上素色襦裙,怀里揣着张地图——是谢明渊当年画的北疆地形图。
北疆的荞麦田里,林小满蹲在田埂上,望着远处的灯火。
风送来若有若无的马蹄声,她摸出荷包里的残页灰烬,突然笑了。
"要来了。"她对着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