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奇艺小说>非虚构>天才姐姐光环下,我四十年的逃离与和解>目录
天才姐姐的光环下,我的四十年逃离与和解今年过年,母亲在电话那头问:“你们回不回?”
我犹豫了一下道:“文君回吗?”
“她很早就说了,今年装了新房子,要全家一起回来好好热闹热闹。”母亲停顿了下,慢悠悠道,“她,她说保证不和你吵了……”
“那算了,我们就在外面过年吧。”
“互相让下算了……”母亲的声音隔着万水千山都透着尴尬。她总被亲戚和左邻右舍嘲弄把两个亲生女儿惯得不成样子,“天上的月亮都要拨给她们”。如今,我和文君的隔阂必定加重了她的挫败感,“一听见你们吵架就打颤”。
仔细回忆和文君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我还是不太确定自己和她什么时候开始疏远的。
2022年暑假,文君特地带了女儿过来度假。我们一不小心又吵了起来,文君发狠道:“说来说去你就是嫉妒我过得比你好,所以我说什么你都不听!”
我嫉妒她吗?或许有一些,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如此。小时候文君比我漂亮、比我活泼、比我成绩好也比我人缘好,成年后不论婚姻还是事业,都比我体面。我们曾经亲密无间,却在人生的夹缝里渐行渐远。
最让我耿耿于怀的是,她似乎误解了我,也误解了自己。
1
我的父亲生于1937年,作为工农兵大学生,他的脾气与能力同样突出。31岁时,他出任国营棉花厂的厂长,这个刚直不阿的男人既与那些官僚作风、拖欠工资的领导屡次冲突,也与试图以次充好的农民针锋相对。
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倾尽全力,不计个人得失,将棉花厂从无到有,打造成农场中最具效益的单位,不仅解决了大量就业问题,还帮助许多农民摆脱贫困,养家糊口。然而,尽管他为集体和他人付出了许多,却鲜有人真正感激他。相反,人们私下嘲笑他两段婚姻都未能生下儿子,甚至有些农民当面辱骂他“断子绝孙”。每当夜深人静,父亲常独自坐在院子里,大口大口地抽烟,烟雾中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与焦虑。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父亲的声音总是充满怒气。在棉花厂,强硬的农民有时和他对吵,软弱一点的则用哭闹来对抗。家中,他与母亲也如同一对冤家。父亲强势暴躁,母亲伶牙俐齿,两人常因人情往来或母亲与继女的矛盾争执不休。这种紧张的氛围笼罩着我的童年,成为我挥之不去的噩梦。
而母亲,虽然将孩子看得比她自己更重要,但她的泪水和抱怨常让我觉得愁苦不堪,只有和文君待在一起才让我感觉到安全。她似乎有种特别的能量,可以将自己与外界的黑暗剥离开来,在一个明亮的圈子里享受快乐。
文君生于1975年,和我相差不到两岁。她活泼好动,从小就是孩子王,身边总围着一大群朋友,内向的我只能做她的跟屁虫。上小学之前,她似乎不太喜欢我,有意无意地想甩掉我。有一回,她趁我午睡的时偷溜出去,我醒来后急得没穿鞋就往外冲,结果脚底被一块碎玻璃刺穿,血流如注。
“你也争口气,莫总是离不了她一样!”母亲又气又心疼,一个劲地往伤口上倒一种白色的止血粉末,可鲜血还是不断地涌出来,腥气伴着夏日热烘烘的暑气,让我直犯恶心。等我包扎好后,只能病歪歪地躺在堂屋破旧藤椅上。文君只陪了我半个小时,还开玩笑说我好像老人家,就再次不知所踪。听到院墙外不时传来她和小伙伴嬉闹的笑声,我心里绝望极了,发誓以后再也不和她好。可等我终于能下地走路,还是忍不住要跟在她身后。
我们在同在一个小学,隔着一个年级,一堵墙。文君每年都是校“三好学生”,还常代表学生在大会上发言。看到她像一只骄傲的小天鹅走上台,我并不是每一次都感到自豪,有时反而会低下头,希望专属于她的这个时刻赶紧过去。
我和文君没有一处五官是相似的,我嘴唇薄,眼睛细长还耷拉了一角,她嘴唇厚实,一双熠熠生辉的大眼睛常让我绝望地羡慕。个子矮小的我走路摇摇晃晃,文君不仅头脑发达,身材高挑,还有体育特长,校运动会上总能独领风骚。姐妹俩相差巨大,总有好事的乡亲调侃我是捡来的,我有时也信以为真。
平日,除了上课,文君很少把心思放在书本上。放学后,她总是飞快地写完作业,然后像一阵风似的跑出去,直到饭点才被母亲喊回家。周末,她要么跑到十里外的县城闲逛,要么和伙伴们玩水、打乒乓球,生活得自由自在。而我,即便拼命努力,甚至“头悬梁锥刺股”,成绩也只能勉强挤进中上游。
虽然我们如此不同,却有一个共同的爱好:看闲书。这一兴趣最早源于小人书,后来父亲响应政府号召,在棉花厂订阅了许多文学期刊。每到月初,我们便能捧着父亲带回来的一大摞书,如饥似渴地阅读。《人民文学》《收获》《黄河》《啄木鸟》《少年文艺》《儿童文学》《读者》《青年文摘》《辽宁青年》……这些书刊陪伴我们度过了无数个日夜。废寝忘食的阅读时光,如同夏夜的闪电,短暂却耀眼,一度照亮了我们平淡而晦暗的少年岁月,也培养了我们相似的文学品味。
2
文君小学毕业后,母亲大费周折,通过一个远房亲戚的关系把她以体育特长生的名义送进离家50里的一所市重点中学。母亲的执着让周围人费解,可是她从来不把旁人的闲话挂在心上,只想着要让女儿跳出农门过上能自主的日子,不再重蹈她的命运。
那是我第一次和文君分离。她一个月回家一次,每次都来去匆匆。我羡慕她胸有成竹的样子,渴望和她一起学习。母亲对我说:“要努力啊,争取也考到那里。”
一年后,当我真的和母亲一起扛着行李走进那所学校,想到以后要远离父母、家乡,心里除了兴奋还有忐忑不安。接着,我们在亲戚家见到文君,她正弯着腰趴在一口大木盆上洗衣服。看我们走进来,文君麻利地站起身。我注意到她的脸,热情洋溢、满月一样饱满,大眼睛里也荡漾着亮晶晶的笑意,好像里面藏着小精灵,好看的嘴角挂着几颗肥皂泡沫,“太好了,以后我们又在一个学校了!”她拉着我的手兴奋地摇晃了好几下,将我心里的所有不安都拂去了。直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记得她说的每一个字。
老师体恤我们,将我和文君安排在一间宿舍。那是个逼仄的小屋子,16人混住,没有卫生间,要方便只能去户外500米远的旱厕,出来连衣服都被熏得臭气烘烘;到3里外的食堂才能灌到开水,去晚了,只能喝自来水;夏天,屋子里和蒸笼差不多,大家都热瘦了,蚊子倒被养得肥大,一拍一手的血;到了冬天,我们的手脚总会生出冻疮,睡在被窝里痒得钻心。因为卫生条件差,我和文君都得过久治不愈的皮肤病,下了晚自习,等大家睡着,才能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擦洗,完了再涂上厚厚的药膏。
即使生活艰难,每次大考,文君几乎从来都是年级第一,拿过县里的物理竞赛、数学竞赛大奖,还得过好几次爱国华侨设立的“王正本奖学金”。在校刊上,她也经常成为头版人物,每一位教过她或者只是听说过她的老师都以她为傲,“极聪明,极勤奋,比班上所有男生都强。”
“张文君”,这个名字就好像招牌一样,闪着夺目的光芒。大一的时候,我有一回独自从家乡坐汽车去武汉,身边的一个陌生男孩甚至也知道这个名字,“我听同学说过,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孩!”
每次教导主任看到我,总会半开玩笑地说:“这次考得怎么样?怎么不像你姐姐一样,拿个第一?!”我难堪地搪塞几句就走开,后来渐渐有点害怕和文君一同出现在公开场合。
我知道,自己或许永远都追不上她,就像小时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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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年的校园生活被书本、课堂和考试塞得满满当当,如同混沌的海洋,记忆被冲刷得支离破碎,不过,有一件小事幸存下来。
学生宿舍是平房,偶有小商贩挑着零食进来卖。初一下学期,一个女商贩挑着一筐馒头进了我们宿舍。“谁多拿了,怎么少了一个?”她惊慌失措的样子让我觉得特别滑稽,我不由得在一旁大笑起来,结果她一口咬定是我偷拿了她的馒头。
“我没拿!”我一遍遍申辩,女商贩却不依不饶,一定要我付她1块钱。我们僵持了好一会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几个女生幸灾乐祸抿嘴笑着,我又恼又羞,眼泪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就是有一担金子摆在我妹妹面前,她也不会要的!”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是文君,她刚下晚自习——她总是比别人晚一点。她一把拉开我,一双妙目喷着怒火,理直气壮地对商贩说道:“你说话要有根据,你自己数清楚,卖了多少,还剩多少?”她那时才上初三,但是一贯当班干部的她气质庄严,加上个子很高,看上去很有派头。
女人被震住了,数了数兜里的钱,又弯下腰细数筐里的宝贝,过了一会,才讪讪地说:“是我搞错了……”
文君朝她冷冷地看一眼:“做生意也要带上脑子,你这样搞,以后就别来了!”周围的同学也都醒过来一样,一致批评她血口喷人。
这件事让我坚信文君永远会站在我这一边,也正因如此,她多年之后的倒戈才让我格外失望吧。
3
1992年,我上初三,文君在高中部读高一。棉花厂在一年前倒闭,父亲和母亲办了内退,不久后办了一个轧米厂,不过生意很惨淡,家里经济条件大不如前。一次放月假回家,父亲对我说:“上中专吧,早点出来工作。”
父亲在家里一向说一不二,我朝母亲看了一眼,没敢说话。母亲小声道:“要不再考虑下吧?”文君附和:“爸爸,文静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的,让她直接上高中吧。”父亲红着眼睛使劲一拍桌子,大吼道:“家里没你说话的份!”
我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母亲也默默低头吃饭。
文君则镇定地继续说:“你们为人父母的,也要为孩子多考虑下。没钱可以借,将来我来还。”
父亲站起来,一把掀翻了桌子,大吼一声:“都给我滚!老子就是不让她读书!”他1米78的个子看起来格外瘦弱,牙齿七零八落的,说话含糊不清。我和母亲一声不吭地收拾着满地的狼藉,文君昂着头,撂下一句“没看到你这样当父母的”,就气冲冲地走出家门。那天晚上,母亲在江边找回了文君。我和她平躺在床上,文君笃定地说:“放心,肯定有办法的。”
对于父亲,我一向隐忍,当时还是被愤恨冲昏了头,暗下决心有机会一定要远走高飞。
那其实是父亲最煎熬的日子,工作的压力、家庭的重担常让他夜不能寐,我们以为的“无缘无故发脾气”其实是他巨大压力之下的莫名宣泄。他原本有一口贝壳一样的牙齿,可因为常年混在棉花堆里,牙龈上火严重,疼得只好整夜把头埋在装满水的脸盆里,后来陆续拔掉了不少牙齿,不到50岁说话就漏风。为省钱,父亲不舍得看牙医,等我们都大学毕业,才去安了满嘴假牙。不过,我当时并不知道父亲很苦,因为他从不抱怨,也从不沟通。
我最终还是读了高中,我想父亲之所以能够回心转意,或多或少有文君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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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君体育好,身体却不好,从小就爱生病,母亲常深夜送她去医院急诊。她很早就立下志愿,将来要做一名德才兼备的好医生治病救人,“我一定不像有些人,傲慢冷漠。”1994年,文君如愿被西安交大医学院七年制本硕连读班录取,在我们家乡一时声名大噪,父母亲也沾光成了名人。
去照顾文君高考的母亲后来告诉我,临考前发生了一件大事。最后一节晚自习,班主任发表了隐晦又重要的“演讲”,让文君对这个一向尊敬的老师失望透顶。她回到出租房后提了一桶桶水往床上泼,嘴里骂道:“还让我们有机会就互相帮忙,有这样教书育人的老师吗?妈的,太不道德了!太黑了!”母亲一边说,一边摇头,担心这样正直的女儿将来被社会所不容。
成绩一向拔尖的我在高二之后渐渐泯于众人,物理学得吃力,让我对学习越来越没有信心。高三上学期,我一度滑到了班级前30名之外。一次,我无意间听到班主任对另外一个老师说:“张文静最近太不稳定了,这样下去,恐怕专科都困难。”
这句话扼杀了我最后的锐气,我不仅成绩再无起色,连相貌都变得阴郁起来。
高考是在黄冈中学进行的。英语考试结束,一个男生突然从侧面冲过来,想要抢走我的答题卡。我本能地一把按住,答题卡撕成两半。
监考老师走过来询问原因,男生道:“她以为我要抢她的卷子。”我紧张地说不出话,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老师对我轻声道:“你先回去吧,明天还有一门物理,好好备考。”
“那这答题卡怎么办?”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颤巍巍的。
“没关系,我们会处理。”
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教室,过了好一会儿,那惹事的男生从身后追上来,吊儿郎当道:“何必呢,非要闹成这样……”
母亲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旅馆,还借用老板的厨房做饭。晚餐很丰盛,母亲看着我道:“怎么脸色这么差?”
“有点累。”我勉强吃了几口,躲到房间。那一晚,我的心好像被扔到大海里,彻夜未眠。
高考放榜,我的确只过了专科分数线。还是文君,极力劝说父亲让我复读,于是我再次走进校园。这一年很艰难,我的成绩忽上忽下。
寒假,文君回来,拉着我去了江边。天空高远,水面瀚渺,货轮拉响汽笛慢慢驶过。她笃定地看着我说:“我一直觉得你比我有潜力,不要想结果怎么样,也不要因为一时的不如意灰心,你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学习就好。我相信你肯定行,我在西安等你!”
那一学期,文君每周都写信鼓励我,风雨无阻。高考前的半个月,她说自己去了西安求学业最灵的大兴善寺,还在文殊菩萨面前卜了卦,“你一定能金榜题名,灵得很!”
1996年8月里的一天,我拿着一本高校的录取通知书,和文君在巍峨古朴的大雁塔前并肩而站,留下了一张都笑得很舒心很灿烂的合影。我在日记里写下这一刻,感谢文君再一次将我从困境中拉了出来,让我有资格和她一样成为天之骄子。
我上的是计算机专业,报考志愿的功利之选让我之后吃尽了苦头——我始终没办法让自己喜欢上那些冰冷的代码,只好在校报编辑部寻找安慰。不过我和文君常一起携手去西安的景区和郊外游玩,这给无聊的大学生活增添了不少亮色。
4
2000年,我本科毕业,比文君早一年踏入社会。尽管正值互联网蓬勃发展的时代,我却对计算机相关的工作提不起兴趣。那年10月,我和一位好友结伴北上,来到北京寻找机会。经过几个月的辗转,曾经担任校园记者的经历终于派上了用场——我在一家计算机培训出版社找到了一份校对的工作。
为了节省开支,我租住在南五环南苑机场附近的一处公家宿舍里,每天跨越大半个北京城去北五环的上地上班。早上5点半起床,换乘4次、搭乘3种交通工具、耗费3个多小时才能到达单位,晚上稍快点,不过也得3个小时。我经常研究路线,见缝插针,争取能少几分钟浪费在路上,不过每天的通勤时间从来不会少于6个小时。
我很努力也很虚心,一年后被提拔,开始做图书策划编辑。后来,我又跳槽到一家报社做记者,看着自己的采访稿在报纸上刊出,那些排列整齐的铅字总让我感到兴奋快乐,久违的文学梦得到了一些满足。
文君毕业后,先是应聘上了厦门中山医院,几个月后辞职去了强生医疗,搬到福州。那年冬天她来北京出差,我凌晨1点去北京西站接她。回到出租屋,我们彻夜长谈,关于理想、工作和感情。她看起来意气风发,明媚健谈,对未来充满期望,“小妹,我们一起努力啊!”不过我注意到她额头上藏满了痘痘,文君总担心它们冒出来,不时从手去拨弄轻薄的刘海。
文君入职新公司后发展顺遂,薪资一路看涨,远高于普通毕业生。两年后,她给父亲一次性汇了三万块钱,“把家里的破房子好好装修一下,以后我给你们养老。”父亲在取钱回来的路上逢人就说:“我女儿寄了一大笔钱给我装房子。”
“张师傅你好福气啊!”听到别人说出这句话,父亲像孩子一样笑得很灿烂。我听母亲说,那段时间父亲的脾气柔和了不少,定期和文君电话汇报工程进展,两人总聊得很热闹。
相比文君在外企职场的意气风发,我的记者生涯过得既充实又辛苦,加班熬夜是常事。2004年7月11日,我采访完一位教育专家返程时,恰逢北京遭遇罕见暴雨。城区多处路段严重积水,立交桥下更是汪洋一片。我在三环下了车,冒着瓢泼大雨,在泥泞中跋涉了四个多小时才到家。这样的经历不在少数,但年轻时的我满腔热血,一心想要闯出名堂,即便披星戴月也不觉疲惫。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拼搏的岁月虽苦犹甜,让我觉得很有成就感。
2005年,刚28岁的我有幸被一位女老板赏识,在一家主流报纸的副刊做上了副主编的位置。短暂“做官”的日子里,我主持了一次全国性的主题年会,做了几期有影响力的专题报道。对于我这样一个能力一般、运气欠佳的人而言,这就算是我的人生高光时刻了。
一年后,女老板因权力斗争离职,我也顺势被“轰”下台。这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拖着一个超大的行李箱抵达了长乐机场。走出人头攒动的机场,只见夜色深沉,又没有一颗星星,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恐,站在路边不知所措。半个月之前,文君鼓励我离开那个有暴力倾向的男友,我索性辞了报社的工作,迅速买了去往福州的机票,与过去彻底切断联系。
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停在了我的面前,“终于找到你了!”文君从车里钻了出来,惊喜地喊出了声。手机没电了,她一直联系不上我。当我再次看到这张亲切的笑脸,心里蓦地涌上一股热流,就和我十几年前第一次走进中学校园时一样。
我住进文君家。她特意为我布置了一间朝南的客房,装了一扇原木百叶窗,还添置了一个小巧的书架。这套170平的大平层位于高档小区,是他们卖掉婚房后购置的。文君开的车是公司2003年奖励的福利,价值10万元。在那个私家车还不普及的年代,他们开车进出小区时,常常引来邻居羡慕的目光。
书架上堆满了人际交往和销售技巧类的书籍,卡耐基的成功学与各种“财富密码”占据了大半空间,仿佛只要熟读这些,就能轻松攀上人生巅峰。文君常感慨,过去只顾埋头读书,如今才意识到自己在人情世故上的稚嫩,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幸亏我学历高,能力强,”她说,“不然早被淘汰了。”
她也劝我要圆滑些,尽快提高情商,“要多笑,多说好话,学会与人相处,别一根筋。”她神采飞扬,指点江山,大眼睛里的精灵藏得很深。
我一直想问她,当年从医院辞职从一名初级销售做起是否后悔,可是我始终没有问出口。很显然,文君过上了中产阶级的生活,交际广泛,如鱼得水,看上去很体面。
“小妹,咱们又在一起了,高兴吧?”她好像年少时一样紧紧搂着我的肩膀,兴高采烈。可后来,文君很多次告诉母亲,很后悔让我住进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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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君鼓励我出去找工作,还联系了几个熟人想让我进报社。最后,我被一家网络游戏公司录用,这是我自己投简历找到的饭碗。收到通知书的那天,她很高兴,特地请我在外面吃了一顿饭,“小妹,你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回老家时,姑妈对我说:“听说文君帮你找的好工作,到福州去还是好。”
我没有辩解,文君在一旁不置可否地笑笑。那一次,我心里觉得委屈,也怀疑是文君在亲戚们面前邀功。
也是她,不停地张罗我的终身大事,从踏入福州的第一天起,几乎每个月给我安排一次相亲。我始终有些抗拒,期间也夹杂着别人对我不感冒。从文君、姐夫的眼神和只言片语里,我觉察到他们对我的不满:明明很普通,为什么还这么挑剔?
那时候,我突然明白,原来文君并不总是支持我。
后来,文君介绍了她一个朋友的同学给我认识,一个话不多但是看起来很正派的男人。我还是不想谈恋爱,可是文君却发了脾气,“这好的男人你看不上,以后你不会找到比他更好的。你不是20岁,你30了!”母亲也着急得不行,担心我孤独终老。
那时,文君的婆婆与她同住。这位读过书的老人,在经历中年丧夫之痛后,身上散发着一种威严而萧索的气息。初次见她,我就感到莫名的压抑。我尽量避免与她碰面,却仍逃不过她的挑剔:房间太乱、浴室溅水、早餐不等人到齐就吃……文君总劝我要学会与人相处,教我如何讨好她婆婆。我照做了,每回出差记得带礼物,笑脸相迎,但只要她在场,我就如坐针毡。
过了一段时间,父亲罹患膀胱癌,文君将父亲接到福州,又托关系找了最好的医生给父亲做微创手术。为了让父亲尽快好起来,母亲求管钱的亲家母买两只鸽子给父亲炖汤补养身体,文君婆婆嘴巴一撇,“要吃什么自己买吧,我这钱都是有定数的。”
为了袒护我,父亲原本就不大看得惯亲家母,这话传到父亲耳朵里,他趁机和她大吵一架,连带文君也受了气,“看你这嫁的么斯(什么)人家,以后再莫接我来受气了!”
这次争执,看似父亲赢了,但文君对娘家人的态度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她对母亲说:“说到底,你们还是更疼妹妹些,而且怎么我对你们这好,一点也没落到好呢?”
不管文君如何体谅我、维护我,寄人篱下的日子总归是压抑的,何况我并不是一个胸襟开阔、左右逢源的人。我想尽快逃离,盼望有一个自己的家。当文君安排的这个男人表现出对我的耐心和兴趣之时,我很快就妥协了。
婚礼上,看着丈夫温柔的下颌角,还有文君和母亲欣慰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选择或许没错。
5
文君大学毕业已经26岁了,学历高、个子高、年纪大的她在婚恋市场却成了滞销品,29岁终于靠相亲解决了终身大事。虽然在我看来,对方不管学历、工作还是气度都远不如她,她却觉得满意,“人品好、脾气好最重要。”
姐夫林向东原本在建筑公司做事,2006年辞了铁饭碗想到商场分一杯羹。十几年的时间里,偶有赚钱的时候,但更多的是入不敷出,几乎每次都是文君拿出积蓄给他填补财政漏洞。虽然文君也认为林向东不是做生意的料,但她始终不忍心坐视不管,一次次咬紧牙关支持他。气急的时候,她也会和丈夫大闹一场,或者找我和母亲抱怨下。
父母痛惜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为人作嫁”,常明里暗里地吐露不满。文君偶尔附和,大部分时候会反驳他们。或许她自己也很矛盾:她心疼自己的种种付出,可是更不能容忍父母对她的婚姻和丈夫指手画脚。
有一次在饭桌上,我们一致认为她应该有所保留,母亲忧虑地看着她说道:“你不留点私房钱防身怎么行?”
文君当场就黑了脸,“我不像你们,我爱丈夫,我爱自己的家庭!我没有你们那么多的心机!”母亲噎得没话讲,我也气得干瞪眼,发誓再也不掺和她的家事,不过文君自己也不时会“醒悟”过来。
有一年冬季,她从上海开完年会回来,愤懑地对我说:“同事都笑话我太寒酸了。”一大帮衣冠楚楚的同事里,只有她背了一个不到200元的皮包,有几个关系好的同事调侃她“不要太节省哦”。
文君咬牙切齿道:“我年薪三四十万,还整天为你姐夫那个不赚钱的生意省吃俭用,真划不来!”
我怂恿她去买一个高档货,那一次,她好像要把所有的耻辱都洗刷干净一样,在商场里血拼了很久。不过,这只是她日常生活里很稀缺的举动,大部分时候,她依然节省,会为买20块钱还是15块钱的毛巾考虑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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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32岁的文君开始为生孩子努力,却始终没有动静。我们都说她做销售整天飞来飞去太辛苦了,劝她换个清闲的工作。可她不敢停下来,“销售收入高,这个家还指望我呢!”
一年后,文君终于怀孕了。我至今记得她兴奋得想哭的样子。可怀孕三个月时,姐夫把躺在床上养胎的文君哄起来,要她陪自己去银行贷款。想到丈夫擅自将房产抵押出去做生意,文君在路上越想越气,忍不住崩溃大哭,不过她最终还是在合同上签了字。
几天后,她突然流产了,父母亲暗地责怪姐夫是罪魁祸首,“要不是他逼文君,会出这事?”我对这个男人升起更多的不满,有意无意间,也会在父母亲关上门数落女婿时推波助澜,帮下腔。
那次,姐夫刚好去外地出差,我陪文君去做的清宫手术。回来的路上,文君好像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我第一次发现,强势如她,原来也这么脆弱。不过,文君几乎一天工作都没有耽误,没几天又开始做起空中飞人。
2009年初,文君独自去了广州,准备在那里做试管婴儿手术。我请假跑去看她。她当时患了重感冒,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生殖医院旁的民宿里。房间很小,只有一扇窄窄的窗户。
当地这样的民宿多如牛毛,价格比旅馆便宜得多,距离医院也近,还提供一日三餐,生活方便,不少求子的女人会选择租住在这里。
“小妹,别担心,再过一个星期就能移植了,你姐夫到时候就来了——你千万别告诉妈啊。”文君病恹恹地歪在床头,一缕灰白的头发搭在她宽广的额头上,眼袋暗沉,眼睛里却闪烁着亢奋的光芒。
来做试管的病因,男女问题各占一半,但病友都是女人,因为不管问题出在哪一方,最后总是女人来承受。我看到文君和一群女人一起坐在人头攒动的医院大厅里等着叫名字,接着急匆匆地走入抽血室、输液室、B超室、取卵室、移植室。她们那么无畏,好像战士一样,没有丝毫的犹疑。
我问文君手术有没有副作用,她只轻描淡写地说:“还好吧,没什么。”后来我才知道,做试管可能会导致一系列问题:排卵药物容易引发内分泌异常,导致月经紊乱;药物还会加重卵巢的负担,造成卵巢被过度刺激;还可能引起卵巢功能早衰,一旦出现早衰,那将是不可逆的。
文君做了两次试管都失败了。我劝她:“去抱养一个好了。”她执迷不悟,说就算死在手术台上,也要为林家生一个,“福建人很传统的。”她在为生孩子拼命的时候,还在担心家庭的稳定,“多少女人因为生不出孩子被男人甩了,我同事里就有不少,幸亏你姐夫人好,还这么体谅我。”
她的执着终于感动了老天爷。第三次,她成功了,后来又因为严重的妊娠反应,在床上整整躺了5个月。2011年6月1日,文君终于将一个小天使抱在了怀里,我以为她会哭,但是她一直笑,显得从未有过的满足。这一年,文君36岁,距离她第一次怀孕已经过去了4年。
我比文君晚几个月做妈妈,也是一个女孩。和母亲一样,我们都把孩子视作命根子,而文君比我更投入些。最好的幼儿园、最好的兴趣班、最好的食物、最好的衣服、最好的玩具,只要她能办到的,就不惜倾其所有。为了找到一个最好的保姆,她换了不下20个人。
母亲说:“她以前不挑剔啊,现在怎么这会磨人?”
中介站的老板看到她直讨饶,“哪去找十全十美的保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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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底,我刚入职一年的文化创意公司因版权纠纷惹上官司,公司开始大量裁员,我所在的市场部首当其冲。人力资源的主管找我聊天,从天气扯到孩子,最后试探着问我:“你觉得自己最近的工作状态怎么样?”她的谈话迂回曲折,欲言又止,看上去很为难,我甚至对她产生了同情。
过了几天,我拿到了年终评估,生平第一次拿到了“C”。我很快提出辞职,又在春节放假前的那一天办好离职手续。我知道,不主动辞职的话,公司大概率也会炒我鱿鱼,如果强势一点的话,或许还可以拿到一笔赔偿金,可我不想闹得太难看,选择息事宁人。
春节之前,我下岗了。为不显得太突兀,我是在下班时和其他同事一起离开公司。路上,我忍不住给文君打电话。听说我没拿到赔偿金,她一下子变得暴躁,呛道:“你也太无能了,不会争取?!你告诉我干嘛呢,纯粹给我添堵,以后这种事还是少和我说!”那天下着雨,福州少有的寒冷天气,我沉默着放下电话,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到家时,公公在走廊吸烟,婆婆刚给孩子洗完澡。澡盆里泡着小衣服,大概袜子沾湿了的缘故,婆婆从脚上顺手脱下扔了进去。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把臭袜子捞了起来,“妈,孩子和我们的衣服还是要分开。”
“瞎讲究什么……”婆婆不满地咕噜了几句。女儿刚出生的那天,婆婆就轻飘飘地吐出一句“别人怎么那么会生。”后来又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唱出老家的俏皮话,“女人三十太阳倒半天,男人三十太阳刚出山。”婆婆虽然嘴巴刻薄,我对她的印象并不坏,这个勤劳又疼爱孩子的农村女性只不过是受到世俗的毒害罢了。
结婚后,我和丈夫肖建国曾有过一段时间平静祥和的生活,文君常为我的幸福感到欣慰,“你看,我的选择没错吧。”
和很多夫妻一样,孩子渐渐长大后,在柴米油盐的枯燥生活中,彼此性格中倔强、不和谐的因素渐渐占了上风。肖建国在异地工作,我们其实并不真的吵架,大部分时间以冷战对峙,表面上虽波澜不惊,关系却越来越冷淡。我不敢让文君知道,我害怕看到她失望的表情,也许她还会愤怒,责怪我固执、情商低,没能力经营好婚姻。
淡漠的夫妻关系让我选择对丈夫和公婆隐瞒了离职的事情。到了上班时间,我会去肯德基坐着看看书,偶尔去更远一点的商场转转。有次实在不知道去哪里,我就坐上一辆陌生的公交车,去了从没去过的一处公园。公园里的人不多,我在那里一直待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才重新坐公交车回家。
我不停在网上投简历,可大部分都石沉大海,其他的要不待遇和预期值相差太大,要不距离太远,我连去面试的兴趣都没有。偶有猎头公司找上门,但是每一次打算去面试时,总会碰上孩子发烧感冒。我终于懂得文君所说的“中年职场危机”。
在这一年前,我说服肖建国买了一套老破小的学区房。他不同意装修,说房子太小,要在附近另租一个大点的房子住,“学区房随便收拾下就行,到时候拿出去出租。”结果,眼看豆豆马上就要上小学了,他却一直没去找房子。
我是个急性子,和他沟通了几次,肖建国总说:“急什么?!”离2017年9月份开学还有5个半月时,我没再和他商量,直接去找了装修公司。当我告诉他学区房已经开始装修了,肖建国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哪件事不是你自作主张的?”
“可是你没去找房子啊?再说了,装修好了自己住不是更省事吗?省得还要另外租。”
肖建国没再说话,不过对于房子的装修,他也毫不关心。我不想央求他,一个人承担起了所有,选材料,买家具,和工人沟通,周末的时间都花在房子上。好在当时婆婆帮忙带孩子,我并没觉得太难。
房子装好和下岗这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的,看着卡里剩了不到两万元钱,我心里很慌。结婚以来,我和肖建国实行着心照不宣的AA制,一旦经济独立成了习惯,就再也没有勇气伸手要钱,“手心向上”让我感觉被剥夺了自由。
好在不久后,我在一个做公关公司的朋友那里找到了一个写稿的兼职,收入不太稳定,但我觉得挺知足。大学毕业以来,我换过不下10个工作,做过市场策划也编过书,出版业、酒店业、游戏圈都待过,有一年头脑一热跑去墓地做宣传——虽然建树有限,但这个工作比想象中更温暖有趣。不管哪一种,像我这样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不喜交际的人而言,还是自由职业最让我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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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到了孩子上学的日子。学区房只有23平方米,厨房和卫生间之外,除了一张高低床、一个书桌、一个2人座的沙发,再也容不下其他的家具,更住不下其他的人。我对公婆和父母说,“的确没地方住,你们以后不用帮我带孩子了。”
9月份开始,我和孩子在学区房开始了新生活。说实话,我很开心,因为再也不用假装出去上班,可以安心地待在家里,看书写稿,只有周末的时候才拖着箱子、牵着孩子回到和丈夫共同的家。
一个周末,一家人终于又坐到了一起。肖建国脸色和缓,看起来心情不错,和孩子一直在聊天,我放下碗筷,有点忐忑地对他说:“我准备辞职算了,在家可以接稿子写……豆豆需要人照顾,在托管班吃不好。”
“大家不都是托管吗?”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豆豆身体一直不太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有时还得给她辅导作业。”我耐心地解释道,“我每天下班回家都7点多了。”
其实,孩子一直都没有托管,我也一直在家工作,可是肖建国从来没有问过我,我们母女俩在学区房是怎么生活的,我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似乎,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虽然丈夫对我的辞职不置可否,但是从这天以后,我就成了一名名正言顺的家庭主妇,不用再遮遮掩掩,心理上坦然很多。
7
孩子爸爸从未给过生活费,也从不关心我是否缺钱。我想他是故意装糊涂,而我则强撑着自尊,始终不愿开口要钱。为了维持生计,我熬夜写稿,有时甚至通宵达旦。即便如此,生活依然捉襟见肘。我省吃俭用,衣着朴素,素面朝天,有次还被邻居家的保姆嘲笑“
邋遢”。
偶尔,我会委婉地向丈夫透露近况:最近接不到稿子,或是照顾孩子占用了工作时间。肖建国大多保持沉默,偶尔轻飘飘地说:“有这么困难吗?”或是“写稿能花多少时间?”我试着解释,但他的态度始终如一。渐渐地,我也不再与他谈论工作的事了。
有一回,我找文君借两千元钱周转,她当场就恨铁不成钢地反问:“啊,两千块你都要借?!你在家带孩子,建国没给你生活费吗?”我不愿意暴露自己和丈夫关系紧张,只说:“他也不容易。”
文君把钱转给我以后,又说了很多教育我的话,“你要温柔点,说几句乖话就能解决的事,你非要横着一张脸,谁看了喜欢?就说我婆婆吧,她朋友不知道多少,怎么你就和她处不好?还是要想想自己的问题!”
我阴沉着脸道:“我就这性格,不会给人赔笑脸,不像你,会巴结人!”
文君的主要工作就是维护和医生的关系,常为怎么送礼、陪玩绞尽脑汁,在巧妙规避政策规定的雷区之外,既要高端大气上档次,又不能高调显得刻意,还得小心翼翼保护客户的自尊心,让他们始终舒适地处于关系中的高位。母亲背地里常说,这对小时候那么正直的文君而言是最难过的槛,我知道这句话对她的伤害一定很大。虽然说出口就后悔,却梗着脖子不愿道歉。
文君果然气得跳脚,大声嚷道:“怪不得姐夫说你这人不懂感恩。我对你这么好,你连一句‘谢谢’都没说过,还处处戳我心窝子!”她大概越想越气,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我看你就是一只白眼狼!”
和上次一样,我浑身一抖,不过我不想再忍耐,对着她冷冷道:“是的,我是狼,活该你当初把我招到这里来!”
那是我第一次和她面对面开战。现在回想起来,我虽然不能原谅她的口无遮拦,却更对自己的刻薄耿耿于怀。如果我们从一开始就学会好好说话该多好,可是我们都那么骄傲,不愿服软。这以后,我们也慢慢习惯了争吵,十次碰面有五次不欢而散。吵架的原因五花八门,有时是因为我说错了一句话,有时是因为两个孩子打架,有时是因为牵扯到姐夫或者她婆婆,更多的时候,是因为我们对某件事的看法不一致。
我再也不敢在文君面前暴露我婚姻生活里的龃龉,每次和她在一起,我总有点提心吊胆。可是聪明如她,怎么会没有觉察到我眉头的愁云。
她会有意无意地说:“你和建国还好吧?别钻牛角尖”,“女人就得有女人的样”,“要学会让男人喜欢!”
每次听到她说这些,我心里就厌烦,越来越感到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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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我在婚姻里的左支右绌,文君要隐忍“智慧”得多。
姐夫的生意还是像心电图一样起伏不定,文君依然支持他,“只要他愿意做,我就会一直帮他,一个男人难得有自己的事业。”为了帮丈夫建立客户关系,她还竞选了西安交大福建交友会的秘书长。她经常组局,端着酒杯和别人谈笑风生,觥筹交错间俨然交际明星,不过回家的路上,她却显得无聊落寞。
父母只要提起姐夫总一个劲摇头,“你姐姐的钱要被他搞光了……”
2018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们在西湖公园散步。那一次,她显得格外的心平气和,似乎刻意想让我理解她。
“你姐夫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文君的语气不容置疑。我们都没再说话,我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什么。上大学时,文君曾经谈过一个男友,我见过他,北京人,高大帅气,据说家境不错。他们一度很亲密,不过不到一年就分了手。我眼见文君消沉了很久,但她对这件事讳莫如深。
“大三的暑假,我们坐了一夜的火车到他家。只有他妈妈和姐姐在家。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对我那么大的敌意,特别冷漠,甚至都没留我吃饭。”文君回忆起往事,眼神中还有一些不服气,“我什么也没说就直接走了,他后来说父母不喜欢外地人,也没有怎么挽留我。”
想必是一向顺风顺水、一向骄傲的文君第一次遭受挫折,她甚至都没有去追究原因就毅然选择了分手。我能想象,当姐夫的母亲第一次看到她就表示,“百分百满意,百分百赞成”并高举起双手的时候,文君曾经受伤的自尊心一定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你们总说我婆婆刁蛮不讲道理,她对我还是不错的。”文君欣慰道,“起码从没说过我坏话。一方面她佩服我能干,另一方面肯定也是你姐夫的功劳。”
她告诉我,她是公司的老员工,职位也不低,可还是屡屡被同事间的尔虞我诈、争功夺利和办公室政治所害。超过35岁,年龄危机紧随性别歧视而来,两座大山同时向文君施压,让她的职业生涯变得越来越艰难;加上因为生孩子的事情屡次请假,不仅让老板不满,也让她失去了很多次晋升的机会。
40岁的时候,文君从销售岗转入了教育培训岗,虽然薪水不低,但是地位大不如前,这让她常担心自己随时要被炒鱿鱼。一次开会,顶头上司当着其他同事的面将一根粉笔直接扔到了她面前,粉笔弹到了她脸上,而她只是若无其事地擦了擦,不敢吱声。
这么多年,在职场不管是被打击还是受委屈,姐夫都细心劝解,让她消解不少。周围很静,文君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亢奋:“只有他一直肯定我,说我张文君是女人中的豪杰,没有我做不成的事。这些话当然是哄我的话,但是哄我总比骂我听着舒服啊,我就喜欢听好话,特别现在年纪越来越大!”
“如果坚持做医生会不会好些?”我转过头问她。
“医生刚开始工资低得很,要熬十几年才能有出头之日,恐怕比外企还难。总之女人要想做出一番成就,要么薄情寡义六亲不认,要么背后有人撑腰,比男人难得多。”文君告诉我,当初和她一起进公司的一个女孩,虽然只是本科学历,但是不结婚不生孩子,不为亲情所累,如今45岁媳妇终于熬成了婆,做到了管理岗M6的位置,相当于副总经理。
其实想想,文君也成绩斐然——从最普通的销售员做起,不仅研究产品,也虚心向前辈学习,制定周密、科学的拜访计划,第一年就获得了公司的中国区销售精英大奖,还是总裁亲自颁的奖;2003年底,公司奖励她去法国旅游;2005年,又公费派她去美国学习一年;2006年,在公司的支持下,她在长江商学院获得了MBA学位。母亲在老家得意非凡,将她寄回来的照片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常拿给亲戚们看。我印象最深的一张是她站在埃菲尔铁塔前,一件合体的黑色大衣勾勒出她矫健挺拔的身型,红色纱巾飞舞在她玫瑰花一样的脸颊旁,好看的双唇自信地弯起,露出一口洁白如玉的牙齿,那么年轻,那么优雅。
“爸爸妈妈从小就以我为傲,我不晓得多在乎他们对我的评价。我到现在都记得,以前上中学时,每次拿回成绩单,他们就高兴得不得了,到处夸;还有我刚赚钱的时候给家里装修了房子,他们也是的,把我看得不晓得几重要。可是自从我结婚后,好像我做什么都不对。你呢,可以什么都不做就是好女儿,他们还总护着你。”
最后一句话让我很惭愧,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低下头表示默认。
对比文君,我对父母的贡献的确要少得多,除了逢年过节给父母一些零花钱,我没做过更多,而且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推脱不要。而我,在人生的路上不断犯错,父母,尤其是母亲更是给了我无尽的包容。
文君总觉得父母亲偏向我,特别是他们老了以后,“疼爱小女儿更是做得露骨”。有一回母亲做胃肠镜手术,文君因为出差,委托我全程陪同,出院时她打电话过来,母亲高兴地说,“这次幸亏你妹妹在,我没事,你放心。”
文君后来对我抱怨,“你看,我出钱,你只是出了点力,可是妈却只看到你的付出。”
父亲是个有责任心但性格粗暴的人,我们年少时都曾深受其害,即使成年后,父亲的暴躁也不时让我惧怕,文君很早就说过,她将来一定要找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对刚强的她而言,丈夫的柔顺和支持一定也让深陷巨大工作压力的她感到莫大的安慰。
我们父母的婚姻千疮百孔,她好不容易有了孩子以后,在不断升腾的母爱中更是觉悟到夫妻和睦、家庭稳定才是天下第一要紧事。尽管丈夫确实能力不强,婆婆也时常刻薄,她都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守住婚姻这座堡垒。
“你姐夫是个正直的好人,”文君笃定地强调了一句,“他虽然在经济上倚靠我,我自己何尝不是在精神上依赖他呢?再说我脾气不好,如果不是他总顺着我,我们也过不下去。”
夜色渐深,文君叹口气接着道:“爸爸妈妈不喜欢你姐夫,可还是他经常劝我,不要和家里人斗气,说来说去,只有他最理解我、最包容我。”她的声音好像掺着砂砾,听起来断断续续的。
是啊,她可是张文君啊,从小到大,她没输过,也不服输,她不需要父母亲的同情,她只需要他们认可她,认可她的丈夫和婚姻,那是她一如既往的骄傲。
路灯渐次亮起,我们坐了下来,几个孩子滑着轮滑快活地一闪而过。文君眼角细密的皱纹和早已白了一半的头发在我看来都不算什么,只是她疲惫的嘴角让我震惊。一抹昏黄的灯光那里投下了阴影,它耷拉着,好像穿旧了的衣领。
这些年,她在工作中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也落下了病根。早年,她冒着大雨出去拜访客户,上台阶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在她忍着剧痛完成任务后,去检查后才发现上半身半边青紫、尾椎骨断裂,从此到了阴雨天气和秋冬季节就隐痛不已。有一次,还因为半夜腰痛发作打了120急救电话。
“医生说我更年期快到了。”她的声音被晚风吹得远了,我才缓过神来。她才43岁,就要步入老年吗?我想起她做的试管手术还有吃过的那些苦,心里一阵悸动。文君也有些伤感,不过她还是笑着说:“没事,最近在调理——何况都生了孩子了,你姐夫不嫌弃就行。”
文君的笑容显得心灰意冷,最后一句话尤其让我不满,我情愿被她的强横任性压制,也无法接受她甘愿成为被男人选择、挑剔的女人——何况这个人是她的丈夫。那一晚,她说得很多,好几次欲言又止,似乎还有什么隐情藏在她内心深处。
“小妹啊,事业上的成功都是虚的,女人说到底还是得回归家庭,”一向要强的文君看起来有些疲倦,她转过头看着我的眼睛很郑重地说道,“你和建国好好的啊,夫妻不和要被外人瞧不起的。”
也只有文君才会掏心掏肺和我说这种话,可是,这句话对我而言多么刺耳啊。
8
2020年深秋,送孩子上学后,我突然很想去书店坐一坐。我曾经有很多的爱好,旅游,看电影,阅读,徒步,所有的爱好都是肖建国几乎没有参与过,且越来越不以为然的。我在书店一角坐下,从书架上拿下《月亮与六便士》。原本我只是想重温下在书店独自阅读的乐趣,没想到很快就入了迷。
“我总觉得大多数人这样度过一生好像欠缺一点什么。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
这段文字像闪电击中了我,我突然觉得自己看似体面、平静的婚姻生活是那么的虚伪和无趣,而当我读到布吕诺船长说的一句话时,几乎在一瞬间就立马动了逃离的念头:“从某一个角度讲,我不也是个艺术家吗?我在自己身上深深感到激励着他的那种热望。但是他的手段是绘画,我的却是生活。”
合上书本,我默念着这句话,轻轻叹了口气,是啊,为什么生活不能成为艺术品呢?我的生活还有意义吗?
平安夜前一天,女儿因为感冒引发哮喘。我挎着大背包,独自拖着她打车去看急诊。回到家已经是凌晨1点,刚安抚她躺下,她突然又喘息不止,我又手忙脚乱地抱着她做雾化。等她终于哭闹着睡着,我颓然独坐在床头,一点力气也没有。
周末回到家,我对孩子爸爸说起那次的艰难,他没抬头看我,只说了一句,“怎么动不动就生病,你平时怎么照顾的?”窗外月色如水,一丝绝望在我心底升起渐渐蔓延开来,我深吸一口气道:“我们离婚吧。”
第二天早上,看到我的留言,文君马上打来电话,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醒了,“十天半个月不说一句话的夫妻还算夫妻吗?”
“哪对中年夫妻不是这样过来的?就你觉悟高?你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一个女人没有男人的庇护会活不下去的!”她不断发来很长的留言,有的我甚至没看一眼就直接删掉了。
最后,我忍无可忍,“那你呢?还以为自己很幸福是不是?”
“那当然,起码你姐夫是我的保护伞,要没他,我早垮了!”
“你赚钱,你养家,你带孩子,就连他妈、他亲戚看病也是你找的医生。你是不是把你老公抬得太高了?直接送皇位上得了!”
“不可理喻!我看你比尼采还疯!”说完最后一句话,文君没再搭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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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春节前几天,我请文君一家在家里吃饭,当时孩子爸爸也在。
“建国,来吃饭吧!”其实我也知道,他大抵是不会回应的。不过我和孩子准备第二天就回老家,我想试探下会不会出现奇迹,毕竟我和肖建国之间并没有深仇大恨,我甚至希望我们能退回到普通朋友的位置,因为这样对孩子有好处。
“过来吃吧,都等着呢。”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柔些,脸上饰着笑意。
他还是一动不动,反而打开电视。
文君和姐夫都在,此前我一直害怕冲突,这一刻,我突然有种想破坏一切、暴露一切的冲动:“你到底怎么回事?!我受够啦!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说话?!我欠你很多吗?!”
“建国,一起来吃饭吧。”姐夫不急不慢地说,文君也出来打圆场。
“不想吃了。”前夫终于吐了几个字。
“不吃就不吃吧!不吃还可以节省粮食。很好啊!”我嘲讽道。
“有话好好说,不要带情绪,”文君端起碗给孩子夹了一块肉,“你怎么还是改不了?”
“怎么好好说?面对一个从来不和你沟通的人怎么应对?你教教我,我到底该怎么做才正确?还好,以后再也不用在你们面前装了!”
“装什么?”文君嘴里嚼着饭,无辜地问道。
“装恩爱啊。你不是说夫妻不和被人笑话吗?就是因为你这句话我忍了很多年。”我知道自己有点无理取闹,发火的样子也很丑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激怒所有人,让他们重新认识我,哪怕憎恨我,就好像要用这种粗暴的方式和过去彻底做个了断。
“我说过吗?”
我把两个孩子哄到卧室,才说道:“你说过很多,你自己都不记得了?你说离婚的女人不值钱,你说女人如果不温柔就没人爱,你还说女人没有男人会被别人欺负……我是人,会笑也会哭,有权利发火,也可以自己做选择,可是你总是要求我完美,要求我顺从。也许你可以把贤妻良母当成理想,可是我做不到,我很明确地告诉你,我做不到!”原本想冷静表达的我声音却越来越大,一种报复的快感罩住了我。
“你放屁!”文君把筷子往桌子上猛地一拍,饭喷了一桌。我突然想起我的父亲,他当年就经常这么干。文君总说我和父亲很像,简单粗暴,原来她也活成了父亲的样子。其实有时我和她也像母亲,固执,唠叨。事实上,我们谁不带着父辈的影子在生活呢。
虽然闹得不太好看,但几天后,文君还是开车送我们到了火车站。15年前,也是她把我接到这座城市的。
“真后悔让你到福州来。”晨光里,她的眼神有怨有怜,最后轻叹一口气道,“看你以后还能往哪里逃?”
9
2021年新学期开学前几天,我和女儿在武汉落了脚。为了节省铜板,我们边装修房子边在废墟中生活,孩子常混在垃圾堆里写作业,而我则挥汗如雨地打扫卫生。
因为刚开始没能转到对口小学,孩子只好去离家5公里的一所学校就读,好在托人帮忙才终于搞定。要感谢女儿,她虽娇生惯养,适应能力却很强,一年内换了三所学校也没叫苦,还在每所学校交到了不少朋友。新的城市,新的生活,中年失业的我还是以写稿为生。由于疫情的原因,2021年上半年尤其艰难些,加上为孩子转学的事情折腾得心力交瘁,有一天送豆豆上学回家的路上,我突然觉得心里被抽空了一样,虚弱得没有力气走下去。
文君一直担心我过得不好,千方百计想帮我找事做,也埋怨我当初太冲动,“明明可以过得很舒服,非要选择头破血流的路!”不过有一次她也说,“有时我也理解你,你只不过太追求自我了,也许你是对的吧。”
这年年中,文君也从奋斗了近20年的公司离了职,好在拿到了一笔不菲的赔偿金。我后来才知道,其实她也是公司的裁员风波里没有漏网的鱼。母亲反复叮嘱我不要问,“千万别揭她的短”。毕竟是从大厂里出来的精英,下半年,文君又入了职,做了一家民营企业的高管,但终究有些有劲使不上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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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父亲摔倒中风后陷入昏迷。在病床上缠绵了一个多月后,十月初,我们终于把他抬回家。房间静谧,小白在院子里喵喵叫着。父亲躺在床上,我们给他擦洗、吸痰、换衣服、测血压、量体温,他那么瘦弱安静,那么陌生,任我们摆弄。
这个一辈子不低头的男人曾豪气冲天地说要活到100岁,可是在第7个本命年,重阳节的前一天,他身上插着呼吸管、挂着尿管咽了气。我们三姐妹当时都不在身边,母亲说他临走时很安详,气息如微风般渐渐消失,她还一直紧紧拉着他的手。这稍让我安慰,可每每想起还是热泪盈眶。
我常后悔没有和父亲好好聊过,关于他的快乐,还有他的忧愁。母亲有一次告诉我,父亲其实最疼我,因为我不仅最小,还差点被“计划生育”掉。
母亲聊起往事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曾牵着我的手去场部的电影院看电影,我要吃冰棍,他马上买了一根最贵的“小雪人”;有一年夏天,他从外地出差回来,给我买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裙摆镶着红色的花边;暑假的时候,他常搬一个小板凳坐在午后的池塘熬几个小时钓鱼,因为我这个小女儿最爱吃鱼……还有很多事,我也都记了起来。最重要的,他从来没有嫌弃我们是女儿,甚至一次次对母亲说,“女儿怎么了,我从来不欠(不眼馋)别人的儿子。”
其实那些好的记忆并没有被忘却,只是掩藏得太深罢了,因为我总习惯记起父亲暴躁的样子。我给他买的那件长款羽绒服,他还一次都没舍得穿,还有两件衬衣,父亲把它们当宝贝一样单独挂在衣柜里,现在它们寂寞的样子让我心碎。而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和豆豆离开福州回到老家时,父亲站在火车站出口等我们的样子。寒风里,他穿着一件臃肿的棉衣背着光站在电梯下面,看起来比年轻时矮了不少。他一直昂着头笑着,等我们终于站在一起,父亲忙一把接过我手里的所有行李,还腾出一只手去牵豆豆。一路上,他只问我累不累,还说家里炖了我最爱吃的藕炖排骨,关于我离婚的事,他始终只字未提。那个春节是我结婚后少有和父母亲团聚的日子,父亲一直很高兴,总时不时搭车去市里买点年货回来。
文君曾说:“我每次说你像爸爸你都不情愿,其实,仔细想想,你继承了他的简单粗暴,也遗传了他的单纯清高,这也许就是你最好、也最坏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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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春节,张家的四个女人聚在了一起。除夕的晚上,母亲提起家里的老房子估计很快要拆迁了,想让我出钱负责装修分到的还建房,将来那套房子就划定给我。她挺直腰板,特地对着文君说道:“你和向东过得好,肯定不指望这个,大姐已经分了两套了,也说不想要,你妹妹一个人带个伢儿不容易。你爸爸生前也是这个意思。”
这件事,母亲半年前私下和我提过,我当时就果断表示反对。听母亲再次提起,我赶紧表态道:“这是张家的房子,谁都有份。我不想要。”
许是这一年工作的动荡和家庭变故,让文君少了些宽和,也可能是多年的积怨一触即发。她愣了几秒,大发雷霆,指责父母一贯把她视作夹心饼干,“大女儿爸爸疼,小女儿你偏心,家里的老房子是我装修的,你们看病也是我忙前忙后,怎么临到有好事了就把我撇开?”她看了我和大姐一眼道:“怎么穷的、可怜的就有功不成?”
母亲辩解说:“我和你爸爸就是因为太看重你才放心你,担心你妹妹啊!毕竟你们能力强。再说装修难道不花钱?”
这话说得恳切,文君听了稍有缓和,可母亲口无遮拦,又说道:“钱多了向东不拿去填补窟窿?你那婆婆是省油的灯?”文君听了更加火冒三丈,连带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原来,她当年一直流产的原因并非是情绪激动引起,而是因为她得了一种叫染色体平衡易位的基因病,只能靠试管婴儿筛选正常的受精卵才能生下健康的宝宝,“要不是他支持我,我能有孩子吗?说到底还是向东对我最好。可是你们总要说他不是,他是我丈夫知道吗?指责他就是看不起我。为了我的面子,这事本来谁也不知道,向东连他妈妈都没说,可你们今天非要逼着我说出这件最不想说的事……”
除夕的爆竹声中,文君哭得很伤心。母亲背地里一边心疼女儿,一边不以为然,“生孩子还不是她自己吃的苦,她应该感激自己才对!”
虽然我毫不认为文君所谓的“身体缺陷”值得她羞愧,可是我知道,以文君极致追求公平的个性而言,它的存在一定让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丈夫,也因此感激他的“无限包容”。这是她的软肋,也是她最大的痛,也许,只有那些经历过生育之痛的女性才会真正懂。虽然她见识过五光十色的世界,虽然她受过高等教育,虽然她那么要强,可她到底是一个女人,一个把家庭幸福当成毕生追求的女人。
2022年春天,文君又炒了老板鱿鱼,“看不惯他们那一套,我要自己干”,不久她就真的创办了一家咨询公司,帮助医疗企业开拓市场。文君重新拖着一个大箱子一个人满世界跑,和客户斗智斗勇。她曾说自己很怕出差,但是每谈成一笔生意就觉得自己很成功,“好像上学那会儿上台领奖一样。”
几十年来,文君一手抓家庭,一手忙工作,常忙得脚不沾地,她最大的乐趣就是躺在床上抱着手机追剧。她紧随剧中角色悲喜,开心的时候笑得地动山摇,难过的时候久久不能平复,她那么自如快乐,就像小时候一样。撞见她几次通宵达旦看片,我劝她注意身体,她眼睛不离屏幕撇嘴道:“时间紧迫,要抓紧时间享受,谁也别拦着我!”
虽然她嘴里厌烦职场,可我却从未见过像她这样有斗志对工作有执念的女性。在即将跨入知天命之年的时候,她始终没有躺平,还在奋斗的路上。我想,文君虽然对事业成功并无野心,骨子里却刻着勤奋,更有着对家庭至高无上的责任感——这些也都与父亲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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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文君的两个孩子从小玩到大,感情深厚,这年暑假,文君特地带了女儿来武汉团聚。吃了午饭,我们坐在一起闲聊,文君劝我和她同学一起做微商卖减肥产品,我说自己嘴巴笨、情商低做不来,她笑我酸文人假清高,瞧不起她这样做销售的商人。她那时大概正有其他的烦心事缠身,脾气格外暴躁:“说来说去你就是嫉妒我过得比你好,所以我说什么你都不听!”
一股恶意从心里喷薄而出,我故作轻松地嘲讽了她的婚姻和婆婆,文君气得脸瞬间煞白,把桌子拍得山响,转身就回房间收拾了行李,拉着女儿的手旋风一样搬去了酒店。
门重重地关上了,世界一片寂静。
10
2022年底,我也注册了一家公关公司。在接单卖字之余,还闷头搞起了创作。虽然没有一样拿得出手,但忙忙碌碌中我还是感到振奋,觉得日子渐渐有了曙光。豆豆有一天对我说,“妈妈,没想到你还能发表作品!”她那么惊讶,也许在她眼里,我从来只是作为一个平庸的妈妈存在,给她做饭,送她上学,逼她练琴,带她看病,偶尔在辅导功课时发发脾气,即使每天伏案工作,也不过是售卖无聊的商业文字。
我最喜欢的日本导演是枝裕和曾说,“人生路上,步履不停。”是啊,就算不断失去,也只能不停向前。我很想对文君说,我真的为她感到骄傲,从来如此。我也想对她说,其实,她不服输的样子也悄无声息地激励了我,鼓励我从不放弃,虽然我至今一事无成。可是我一直羞于说出这些话,就像我一直难以启齿对她的感激之情一样。
为了拆迁房的分配吵闹之后,我和文君也有过几次争执,不过很快又和好。2022年暑假大闹一场之后,我们很少再见面或者电话,偶尔只在家人群里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也许她忙得无暇他顾,也许年纪越来越大让我们的忍耐度越来越低,也许她终于放弃了改造我的努力,也许我最后的嘲笑刺痛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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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豆快14岁了,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每天玩猫逗狗,自由散漫。她身上有一种特别强烈的乐观精神,让我欣慰,尽管我偶尔担心她成绩,为她前途焦虑,还是尽力保护她内心的天真。
去年十月,得知我准备带着孩子“润”出国读书,文君道:“我看她真的疯了!我们都舍不得花这个钱,她有这实力?就算考不上重点高中,以后哪怕读个大专也好啊,把自己的养老钱拿去(给孩子)读书,以后有她的后悔药吃!”这次她没有打电话过来劝我、骂我,是母亲把她的不解和不满传到了我耳朵里。
平安夜,文君在家人群发来一家三口在酒店吃饭的合影。看着她不再年轻却温柔满足的笑容,我突然觉得也许她真的幸福,也许她的牺牲真的值得,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我想,所谓的幸福,不过冷暖自知,又何必要别人的认同呢。
我说服自己为文君高兴,也为自己与她渐行渐远感到怅然,特别当我开始用文字梳理那些过往时,我得承认,我们性格中都有很矛盾的东西,她外表强势内心传统,而我看似乖顺实则疯狂;我们都希望彼此幸福,却习惯用自己的标准衡量对方的选择,而表达的方式又那么偏激暴烈。
人生已过半,就算我们早已从农村逃离,就算拼尽全力,也还是不能逃脱命运的波折。母亲痛惜女儿,曾说气话,“你们两姐妹这奔得(湖北话指折腾和辛苦),过得还比不上那些没读过书、天天打麻将的女人。”可我还是不后悔,我不知道文君是否后悔过,只知道她也从来不走回头路。我安慰自己说,至少精神是自由的,而且从没有敷衍每一寸光阴。
我常想,女人有着女儿、妻子、母亲、工作者等等身份,就像棱镜的几个立面,而“自我”仿佛那些平面之间的棱线,或者干脆藏在棱镜之下,几乎被忽略掉。所有的角色里,哪一种的成功或者满足会让她比较快乐,觉得这一生还算值得呢?或许,每一种角色都值得我们全情投入,而我们终其一生能做的不过是忠于自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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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挂断电话前,母亲突然说道:“你也是的,姐姐都没叫过,她怎么不怨?”
我出生不到10个月就开始牙牙学语,听到母亲叫“文君”,我也跟着叫,以至于我真的学会说话后就再也没办法当面叫出“姐姐”这两个字了,总是直呼其名。
如果一开始我就把她唤作“姐姐”,是不是我们就能像一对真正的姐妹那样,至少维持表面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