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沉沉吸了一口气,看起来被我气的不轻:“就因为我要纳妾?”
“不,是因为这里的生活,不值得我浪费精力,让我觉得无聊。”
这是什么狗屁理由。
沈元冷笑:“孩子都生了,你和我扯这些有的没的。”
他抬手,纸片纷纷扬扬。
“我不同意。”
我歪了歪头,从袖子里又抽出数十张和离书:“我这里还有很多,总有一张你想签的。”
沈元面色铁青:“我管不了你是吧,你等着,等我去尚书府请你家的长辈来评判,我看你还有什么脸面闹。”
5
我家中长辈皆极宠我。
我望着习武的大哥艳羡不已,长辈们哈哈大笑,亲手为我削出轻便的弹弓,更是四处寻来一匹难得的矮马,满足我驰骋的愿望。
只是这份宠爱也很有界限。
我立下婚约之后,他们便收回了我的弹弓,斩杀了我的矮马,将我束之于高阁,再也不能下摘星阁半步。
到了沈家受难之际,看着瘦弱的孙女,和对面能带来源源不断利益的沈家。
祖父缓缓沉目点头,让我跟随沈元流放。
曾经,他们尚且记得我是家中的女儿。
而在十三年的今天,他们连那一点儿微薄的感情,也随着时间消散了。
他们都站在我的对立面,呵斥吵嚷。
“沈赵氏,这天下怎么会有你这么不识大体的女子,为了一房妾室闹到要和离的地步。”
“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都在怎样讲,我们家的门风都被你败坏了。”
“及笄礼时,家中长辈教导你的礼义廉耻,你都忘记了吗?”
我望着那一张张比我记忆中衰老的脸庞,心中对他们的指责毫无愧疚。
只是有些湿漉漉的水痕,不受控制的从我的眼角掉下来。
我从容抬手,用掌心向上抚干眼泪,朝着他们莞尔一笑:“父亲忘了,我离家跟着沈家罪臣南下时不足十四,未行及笄礼。”
最后开口的男人猛地一震。
他狐疑,瞬间又恼怒反驳:“胡说八道,你要是这么小,怎么可能在边关活着回来?”
是啊,我当年这么小,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当然是追在大部队后面,哭着嚼草根,跪下求沈元分我一口水活下来的呀。
当年沈元恨透了我。
他不敢冒犯押送他的官兵,把被流放的怒火和那点儿恶劣的心思全都发泄在了我的身上。
他居高临下,举着水壶对着快要活活渴死的我,恶劣的笑:“你不是赵家送给我的小娘子吗,那就跪下喊我夫君啊,看我会不会赏给你一口水。”
而我的回应是,狠狠咬在他的大腿上,差点撕下他一块肉来。
他痛到惨烈大叫,水壶自然掉在地上被我抢到怀里。
接下来的事情都很模糊了,我任由他对我拳打脚踢,只管抱着水壶一饮而尽。我的血和着水,被踩成血泥。
那群官兵瞧着我稀奇,说我是个干杀生的好苗子,把我分配给了屠户家杀猪。
到了边关,那群官兵嘻嘻笑着,知道我和沈元的关系,把我们安置在一处。
我望着呼呼漏风的茅草屋顶,软弱的险些哭出来。
可旁边有个真在撒泼的。
我的软弱就变成了愤怒,只想把他打到屋顶补上窟窿。
沈元小时候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对着我态度永远桀骜不驯。
他骂我,我就一瓢凉水趁他睡觉浇在他脑袋上。
他藏起食物,我就用我砍猪肉练出来的手劲儿打的他满院子哀嚎。
终于,他屈服了。
我白日出摊杀猪,他闲在家中,偶尔骂着洗我沾上血的衣服。
时蒙天下大赦,曾经被流放的沈元也在此列。
他却放不下被沈家抛弃的心结,死活不肯回去。
我这个与他同龄的被牵连者,强忍着恶心,开导他,要他得到功名风风光光回去。我为他复述撰写我脑中的诗书,日夜督促他成才。
他又叛逆厌学,终于气哭了我。
他囫囵抓起诗集念起来,小心翼翼的嘀咕:“我学,我学还不行吗?”
后来,我们共同养大了一个孩子,和他如出一辙的讨人厌。
再后来,他拿着我这些年攒下的所有银钱,远赴京城赶考,然后任性的要搂着我一起走状元路,被我推拒。
三年后,他见到了许许多多没经过边关风沙的女人,对着我粗燥的皮肤宽大的骨节目露嫌弃。
6
状元郎低娶女屠户,女屠户却要和离状元郎。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经过街坊百姓的加工,更是不知道已经传成了多离奇的版本。
离谱到皇帝召我进宫。
我跪在尚书房,皇帝却只是自顾自的批阅奏章。我跪到腿脚麻木,还好长久的粗重活让我皮糙肉厚,不会太痛。
很久,久到我的意识昏昏沉沉。
皇帝轻轻敲了敲桌案,唤我已经十三年没有听过的小名:“锦绣儿。”
我的心底轻轻一震,露出莫名的酸涩。
皇帝开口:“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
我听话的把脸扬起来,目光下垂。
皇帝叹气:“是糙了些,不如小时候秀气可人。”
皇帝忽然开口:“你小时候,见过朕的。骑着一匹小马,朝朕横冲直撞过来,吓得你父兄的脸色都白了。还扯着朕的袖子,央求朕拿弹弓给你打下一只鸟来。”
他说着话,却很少在提我想要和离的事情,只是透过我不断在回忆。
我的身体紧紧压制着兴奋的颤抖。
我忽然知道皇帝想要看什么了。
皇帝说:“锦绣儿,抬头给表舅父看一看。”
我抬头,眼若火过烈野,与我故去的母亲有八九分相像。
皇帝长长一叹:“对的,对的,你从小就是这样的性子。跟你娘荣华县主一模一样”
我仰着脸,眼睛一眨不眨,任由他欣赏够,心满意足的转换下一个话题。
“今天喊你过来,是因为沈中书令,为你请了诰命夫人的旨意。”
这句话,超乎了我的预计。
炸的我脑中一响。
我来的路上,想遍了所有应对的回答。来保证无论皇帝从哪个角度来婉拒我的和离,我都能应对自如全身而退。
这算什么?
在我们关系破裂之后,在天平上加码,想靠荣华富贵留住我?
我险些冷笑出来。
马死了才想起来喂草,他倒是有一手的。
皇帝:“这样闹下去,太不好看。”
“他为你请封诰命夫人,这样,你也要走? ”
皇帝面露复杂:“这世上,哪怕是公主,也是少不了要受些委屈的。”
“离开中书令,你能去哪呢。那份和离书我看了,你想回边关,可要是死在那里你该怎么办?”
我微微一笑:“舅父,我的性格和母亲一脉相承,您是懂我们的。”
越拘束,越打压,我反抗的心就越强烈。
从楼阁到边关,从边关到京城。
我不死,我永远不会死。
皇帝只当没听见我求死的话,轻言细语:“如果是因为那些风言碎语,让你觉得自己不相配,锦绣儿,你不必在意。你们还没有正式办过大婚,我做主,风风光光为你再办一场。”
我却回答:
“我自小长在锦绣乡,后随他流放边关。一路上吃尽苦头,供养他考取功名。我若不配,这世界上,就没有人配了。”
“我想同他和离,不是因为自轻自贱,反而是因为我自尊、自爱,从不看轻自己。”
我跪地,面向皇帝沉沉叩首:“请陛下赐臣女一封和离的旨意,或者,赐臣女一死。”
我前半生皆受困这一对父子而活,后半生,我只想山高水长,与他们再不相干。
——不自由,毋宁死。
一道和离旨意,点燃了整个京城。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因此睡不着觉。
而我一夜酣眠,第二日容光焕发带着早已装备好的马车商队浩浩荡荡出发。
我南下,盘下了一个酒楼,当起了我的女掌柜。
胡叔很高兴:“沈娘子!”
我笑的明快,抬手把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胡叔,要改口叫我赵掌柜啦!”
胡叔抚掌大笑。
“什么,沈娘子回来啦?”
“呸呸呸,我这张嘴该打,赵掌柜,好久不见啊赵掌柜。”
7
五年过去,这里已经建的像模像样。
沈元带着儿子远赴边关,望着我神色复杂。
衣着简朴,面色容光焕发。
早就不是他记忆中苍白粗笨的模样。
这些年,我把自己养的很好。
我淡淡笑:“中书令大人。”
沈元显然没有想到传闻是真的,这处荒蛮之地被赐名同庆关后,竟然真的让我慢慢收拢人心、掌权,变成了商旅通达之地。
更在今天,以同庆关娘子的名义招待朝庭使臣,督办军机。
我低头笑了一下,眼角就有了些细纹。
他看的呆住,又深觉无趣:“沈赵氏,你老了 。”
我这酒楼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吃酒客总是乐于和我分享这位前夫的倒霉事,来逗我开心。
例如中书令府宅馈操持的一塌糊涂,仅仅三月就入不敷出变卖商铺。
例如中书令府中柳音纳进门许多莺莺燕燕,打成一团,被人参了一本家风不正。
例如中书令这两年江郎才尽,再也没有以前那样多奇绝的点子,频频出错,官职不升反降。
例如中书令来寻我的前一天晚上,刚刚新抬进府内一房新人。
我不是很在意长相问题,只是更正他的称呼:“中书令大人,请称呼我同庆关娘子。”
我礼节性的一笑:“请记得,我们在五年前就和离了。”
沈元莫名的想要反驳我。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对和离这件事没有什么真实的感觉。
我六岁就和他定下婚约,按照他的喜好被关在阁楼教养了将近十年,又陪他在风沙边关度过了十三年。
难道不是这一辈子都该属于他吗?
怎么会发生和离的事情?
我怎么会有和离的念头?
恍恍惚惚,就像是做了一个梦。
我没义务解答他的疑惑,把目光放向这场宴会另一位应当关注的人。、
沈晗光。
五年不见,他已经长高了不少。
他的目光胆怯的闪动,望着我身侧一个梳着发髻的女童。
女童从大厅跑上二楼,抱着宴客的鲜花。
甜甜的唤我:“娘亲,花花拿来啦。”
8
沈晗光不受控制的转头。
沈元呼吸一滞:“这是,你的孩子?”
我把女童往自己的怀里揽了揽,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询问:“宴会晚上开始,两位稍作休整,还有其他事情吗?”
有礼貌的话应当是不该有了,我起身,抱着女童准备离开。
沈晗光却低声说:“娘——亲,我能和你聊聊吗?”
我被扯住袖子,头痛。压根也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不是?
他的第一句就是:
“这些年,我过得不好。”
我的内心:哦。
听到这么多消息,长脑子的都知道你过不好。
但是关我什么事,你能怪谁呢?
我抱着可爱的女童,耐心短暂上涨了那么一个香头。
“这种事情,你应该去找你的继母。”
沈晗光有些恼怒:“你怎么能这么无情。”
“这些年你连一封书信都不肯寄给我。”
我谆谆教诲:“大少爷,你知道从边关寄回一封书信要浪费多少人力马力吗?有这些钱,我不如多给同庆关的百姓买些食物。”
沈晗光的面色几经变换:“你的意思是,我还不如这些面黄肌瘦的贫民重要?”
我的脸色唰的一下子落下来。
这么多年过去,已经被送来建功立业准备入朝堂的人,竟然还是这么一副自私自大的性情。
女童不舒服的挣了挣,我立刻用力掰开他的手。
沈晗光面露震惊。
似乎是没有想到我一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妇人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他更加不敢置信,他在我的心里,竟然已经不是第一位了。
我会为了其他孩子,生生掰开他的手,打断我和他的相处。
我转身离开。
沈晗光怔怔的望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背影分外眼熟。
他忽然想起来年幼时我在案板上砰砰剁着猪骨,他躲在桌板下面温字读书。偶尔我对他笑意盈盈,拿一两个铜板,让他去买糖人吃的模样。
他会从桌案下面钻出来,攥着铜板跑,回头的那一眼背影,与现在一般无二。
只是从此以后,再也不属于他了。
9
我合该想到,只有沈元这样穷追不舍又自私的性子,才能教养出来自私的沈晗光。
沈元也缓缓踱步到我跟前,面色复杂:“锦绣儿,我倒是没看出来,你竟然是个无情的。连自己生养的孩子都留不住你。”
就好像我犯了什么滔天大错,该以死谢罪。
我把女童放进乳母的怀里,让她抱去睡觉。
转身冷冷盯着他。
“中书令大人,现在不是接待规章里应该有的会面,现在你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沈元表情难堪。
站了很久,久到我觉得无聊,想要转身离开。
他低声喊我:“锦绣儿。”
我脑袋上的青筋突突跳动,一股火气不受控制冲上了脑子,活生生把我气笑了。
“沈大人,今天这是你第二次僭越。”
第一次装傻充愣,叫我沈赵氏。
第二次不顾礼义廉耻,称呼我的闺阁小名。
堂堂中书令,要是连这点分寸都把握不住,趁早自请革职滚蛋吧。
他怔怔望着我:“夫人……”
要不说人性本贱呢。
我和他十三年婚姻,都没被他这么承认过一次。
现在不想要他,他反而上赶着。
我的袖口,露出一抹寒光,正好能让沈元看见这是把匕首的程度。
“沈大人,我最后再说一次,请自重。”我笑了笑,“您的夫人正在中书令府中呢。”
沈元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和离五年,他好像才真正意识到,我这个人,是真的全然将他从生命中剥离了。
太迟钝了。
我心中嫌弃,面上又不能表现出来。
沈元却又发挥了十足不怕死的精神:“今日那个女童,是你的孩子吗?你又议亲了。”
他的语速很快,像是怕得到什么答案一样,只是一句带过,飞快又接上下一个话题。
沈元面无表情:“沈晗光长大了,也准备议亲。”
所以?
我的目光中表达着这个意思。
“我思来想去,还是由你这个生身母亲来替他去提亲比较好。”
这一下子,我的手直接按在他的肩膀上,匕首距离他的脖子只差一抬手的距离。
把他狠狠砸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哼。
“沈元,你真的是不榨干我的最后一滴价值,就不肯放过我。”
我嗓音低沉:“是因为你和柳音的缘故,根本就没有几个好人家的姑娘肯来跳你这个大火坑吧。”
沈元成长了不少,现在还能面不改色。
“有这个原因,但最重要的,”他望向我,“是我想让你参加沈晗光的大婚。”
“我们当年匆匆忙忙,两根蜡烛就行了周公之礼,我想在其他地方留下和你大婚的记忆。”
他说:“赵锦绣,我后悔了。”
哦,那还真是不好意思。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10
边关的一场小型战役。
曾经卖猪肉的屠户、摆馄饨摊的阿婆,被我请来侍弄花草的花匠,都从自家墙根地下挖出了刀。
沈元断掉了一条胳膊,痛得脸色发白。
我目光沉沉。
被皇帝派遣来这同庆关五年,我终于发挥了真正的作用。
我装作商户,和在同庆关生活十八年的真实经历,成为埋藏在这里的一根铆钉,摸清了附近几百公里所有明路暗道和物资情况。
在敌国举兵的第一时间,就带着军队杀了对面一个措手不及。
半个月后,曾经被打退过的小国卷土重来。
半夜偷袭,被我误导,直接落进我的陷阱。
我还记得小时候混进守军·,有意引导纵容我受尽沈元侮辱嬉笑的那张脸,只是这一刻,那张脸上满是错愕和震惊。
我低声念着他的名字。
他是奸细,也是敌国将领。
而在今天,我亲手当着一众俘虏的面,将他人头斩落。
11
我是大雍朝历史上,第一个同封将军和郡主的女子。
我痛快的将自己当年做女屠户杀猪的事情事无巨细的讲给史官,史官云里雾里的走了,说书的倒是很兴奋,求着我多讲一些。
我的人生经历被封存进别号“娘子关”的同庆关编年史。
来京受赏,皇帝忽然从太监捧着的木盒里抽出一本书册,拍在桌上,厉呵:“赵锦绣,你好大的胆子,敢欺君罔上。”
我能屈能伸,毫不犹豫跪下。
“这本治国论,是你写的吧。”
皇帝瞟着我,哼笑了一声。
“他只会绕着这几本书反反复复跟朕打太极。”
我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无奈的笑了一下。
这几年,我倒是和这位皇舅父熟悉起来。
连欺君罔上这样杀人的罪名也过耳不闻了。
他站起来:“你的封号还没定,言官建议朕让你直接继承你母亲的封地和名号,但我觉得你的性格比较强烈,可能更想要自己的。你怎么想,是继承你母亲的,还是自己取一个。”
我想了想:“当年母亲因为个性张扬,急于脱困和求爱,胡乱嫁人,结果却进了另一个龙潭虎穴。我既不想等后人想起我们来把我们放在一起对比,也不愿意她被世人遗忘。我的封号——”
“就叫兴己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