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宛白没有给出一个确定的期限,我只晓得他控住了大部分文官,枢密院连同廷尉营彻底换血,以致刘峻的下落不明,没有任何消息。
眼下的情况真是一言难尽,外有忽失伯祾虎视眈眈,内有沈太傅大权独揽,这三天之中充满变数,至于万朝空是否会站我这边,也无法确定,若是真如他所言,三日后平阳翁主进宫,沈宛白纵然有天大的权,也不好当众驳回翁主请求,那么届时我便可号令文武百官殿前论事,大家有仇报仇,有怨说怨,一切的因果便都留在那日见分晓。
只是说不说的通,恩怨是否能解,都是另一码事,与我无关。
……至于现在么,我只是暂时有些累了,心很累,不想再为上一辈犯下的错而恕罪,这分明不是我的罪过,可天不遂人愿,最深重的恶果偏偏却由我来偿还,说来实在是冤。
怪能怪谁呢,还不是怪自己,命数不好,摊上那么不省心的爹娘,高祖跟太后的烂摊子没收拾好,直接甩给后被儿孙,这到底算哪门子的福泽啊……
灿灿后来出现的少了,唯独太傅的谨慎和小心十年如一日,当然有恒心的人做什么都好,自打我被软禁后,他往来进宫的次数便频繁多了,且有意无意地,不肯再以圣上作称谓,动辄便唤我月浔,说话时眼中闪着漫天柔情,恰如盈盈之光,时常把我吓得一激灵。
事实证明,他果然是在乎的,传说中的高岭之花原来也会有低头的一天,灿灿那日对我说,他今日的叛变,起因不过是情之一字,理由不必费心去找,其因在我,尽数是我,如果我能坚持下去,如果他能早些回应,或许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可惜残酷的现实,并没有那么多如果,万幸多年的皇宫生涯,教会了我及时止损,长久的追逐,虽然开始时乐在其中,可后来就成了折磨,求而不得并不能使我甘心,于是调转方向,原来投入另一人的怀抱是如此简单,也更温暖。
“月浔,你还记得这个么?”
一声看似亲切的传唤,打断了我的思绪,回过神时,发现沈宛白正笑着与我正视,手边放着棋篓,笑道:“你自小聪慧,学什么都是一点即通,唯独这棋艺上欠缺些,怎么教也教不会,我甚至为此气了几天,可最后仍是架不住你催促,亲手替你绘了本棋谱。”
面前摆了棋局,边上的茶水还冒着氤氲的热气,说真的,我很少能尝到太傅亲手泡的茶汤,抿上一口,色透而清苦,沈宛白说这是上好的香茗,看我肯喝他倒的茶水,眉眼中透着满足,他说他处理完今天的政务便来瞧我了,为我带了衣裳,代我批阅了奏章,可惜政务繁忙,还是拖到晚上。
来了也无非喝茶,偶尔再下盘毫无悬念的棋局,我看向他手边,想必放着的就是那本手绘的册子了,原本一直珍藏在含凉殿中,藏了那么些年,今日却被他看见了,想来这也是命吧;
其实我压根就不喜欢做这些,整日吟诗作画,文绉绉的,我喜欢骑马,喜欢打猎,喜欢在冬日里无忧无虑的奔跑,倒在积雪上砸出老大一个坑,结果压抑了这么些年,白月光终于熬成了白米饭,那么多年的单恋不仅是一厢情愿,原来太傅大人并非完人,他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
“月浔。”
太傅见不得我发怔,昔日的聪明和机灵仿佛都因那身褪色的龙袍而远去了,于是轻声道:“你笑一笑,咱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不必,无论你说什么,我们都回不去从前了。”
我摇了摇头,很想跟他一样,笑的纯质且无害,无奈火候不到家,怎么都笑不出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敬爱太傅,一如我敬爱父皇那般,只是想来往后怕是没有机会报答了,太傅有更远大的志向,必然不会再把我放进眼里了吧……”
远大志向,无非是朝堂自此由傅改姓沈而已,只是窃国之后呢,他有把握走的长远么,也许做的不错,也许会比我更糟,世家并未清理干净,他们不会容忍一介布衣踩到头顶,何况沈宛白的背还有嘉世帝姬,那是大靖的罪人,光是这一条理由便能把他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皇位,说是尊贵,可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张椅子,一杆朱笔,与我曾经做的没什么两样。”
沈宛白估计是不喜欢终生为父那段,面色显见的差了一层,棋谱也随即丢之一旁,道:“至于我到底要的什么……这一点,月浔,你该比我清楚。”
“不清楚。”
我向后靠了靠,突然觉得不大适应,或许是因为此刻的沈宛白很陌生,从而心生惧意:“事到如今我只是遗憾,所遇非人,所求非人,我所亲近之人无不离我远去,我所信任之人想的却是如何谋夺帝位,太傅这几日的确是一片好心,想与我忆当年旧情,可是很抱歉,恕我无能为力,我已经没那个心气了。”
很简单的一句话,没有心气,什么都是徒劳,只是沈宛白的眼神陡然就变得极其冰冷,似乎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人有了执念果真不是好事,当初逃避的是他,如今后悔的也是他,现在再要论长短,说我心中亦是有你的,未免太晚。
一时忍耐,未必要忍一辈子,这话不论是我,亦或是对沈宛白,都是一样的。
“事到如今,我很后悔。”
过了很久,棋盘上的局面也没动过,只听见他的一声叹息:“我不如母亲清醒,也不如你绝情……也罢,就当是我不肯死心,月浔,你若现在回头,我依然肯接纳你。”
他说:“你的字是我教的,你的谋略亦是倾我所学,你管这朝堂尚有不足,并不足以服众,能帮你的人唯有我,只不过……只不过你需付出些代价,这样你愿意吗?”
他问的很小心,几乎带了点察言观色的意味,可殊不知越是这样,我的心就越是生寒;
……不一样了,有些事到底不一样了,搞得我竟也开始怀念,觉得现在的他是如此陌生,果然文撄阁惊鸿一瞥只是虚幻,灿灿说的对,真实的一面注定会让人失望,所以才更怀念曾经。
从一开始,他便一直在强调,当初我们在文撄阁那十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我相信这是真话;
无奈真话再真,我如今也是感动不起来,错过便是错过,再补救都是枉然。
不回答,那意思便等同于拒绝,我沉默着,并不愿付出他口中所谓的的‘代价’,有时无声亦是种反抗,何况我并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三日后,不成功便成仁,大势所趋,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女子为帝,真就十恶不赦么?”
我笑了笑,显得恨不在乎:“原以为你与他们不一样,没想到仍是一路货色,你也不过如此。”
只是沈宛白何其聪明,如何不知我的心思,篡位不过是顺带的,嘉世帝姬无法手刃仇人,他身为人子,已在金乌案中赔进自己的姐姐,自己努力过,尝试过,无奈傅氏顺应天命,成祖最终仍是寿终正寝,于是复仇的意志便逐渐淡化,万幸五皇子是自己的,一路看着她长大,变得游刃有余,胸怀大志,只可惜张贵妃瞒的太好,他躲了那么多年,本不愿再为傅姓之人付出感情,没想到阴差阳错,当自己深陷情网时,意外地成就了万朝空,这叫人如何不生气。
“……呵、你说的倒是好听。”
事已至此,索性不再掩饰,他将我拉至身前,眼中有哀伤,面上则多了丝疯狂:“女人本就不该当什么皇帝!分明从一开始便是我,是你先招惹我的,若我早知张氏如此妄为,便是先帝立再多遗诏,我也断不会扶持你登上帝位!”
他说的恶狠狠,眉眼间几乎看不见曾经温润如玉的影子:“你以为光靠自己能撑过两年么,无须雍王,光靠你那些不入流的手腕,如何震慑其余世家,早被他们合起伙拱下台了!”
无视我的抗拒,他将我拖过来,后腰是禁忌,任谁都不敢触碰,可他偏偏就是碰了,许是为了再一次提醒我此刻的弱势。
“这里不能碰,是不是?”
沈宛白忽地笑了一声,故意触及我的腰间,登时发觉我软倒下去,不由得露出满意之色:“堂堂天子,竟生得如此纤软的腰肢,难怪旁人一碰你便要发怒,是不想叫人看出你的真实身份吧……”
他说:“当年的徐氏,到底因何得你父皇青眼,月浔,你知道吗?”
他说徐氏,想必就是金乌案中唆使成祖广招仙师的那位,同样以姝媚之姿获宠于君王,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当初查来查去都毫无头绪的人,原来一直都在眼前,嘉世帝姬的后人早早地便潜入宫中,多年前便已煽动过一场暴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