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亲情搅乱的半路夫妻,选择北漂远离儿女
二月缘2025-09-28 17:1311,381

1.

2002年,南矿的商贸一条街上,各行各业欣欣向荣。我们兴隆大酒店的生意也蒸蒸日上,几乎天天满座,客人如潮水一般走了一波又来一波,从餐桌撤到后厨里的碗盘,一堆堆,一摞摞,像小山一样。店里现有的洗碗工忙不过来,我姐夫胡一平就准备到他的老家后山乡去物色一个。

当时,大姐和胡一平正因为孟玉莲的插足,夫妻关系闹得很僵,一听说店里又要招后山乡的女子,大姐立即像吃枪药了一样:“后山乡的女子,个个都是狐狸精。”胡一平板着脸反击:“好好好,不找后山乡的,你去别处找一个我看看?”

那时候在我们镇上,干服务行业的百分之八九十都是来自西部山区的大姑娘小媳妇,本地很少有人干。胡一平这么一将军,大姐的气势立马落了下来,我赶紧从中打圆场,对胡一平说:“你赶紧找就是,大姐和你赌气,你还真和她叫劲儿呀?洗碗工嘛,不用很年轻也不用很漂亮,踏实,肯吃苦就行。”胡一平酸味十足地答道:“招洗碗工又不是招小姐,这个,我懂。”

事后,大姐还是不放心,她咬着我的耳根子悄悄说,你姐夫这个人满嘴跑火车,没有一句实在话:“你跟他一起去看看,过了你的眼,把人带回来,你看着不行,就一口回绝。”

接了大姐的指令,我就随胡一平一起前往后山乡。

后山乡分三道川,我们要去的是胡一平的姐姐家,在后川。车子在川道里一路向西,我摇下车窗,看到道路两边的大山高耸入云,山脚下是石头房子,村边的小溪在河床的石头缝里欢快地跳跃着。外地人觉得这风景如诗如画,可在当地普通老百姓的眼里,就是穷山恶水,为了挣钱为了生活,他们只能离乡背井外出打工。

行途中,胡一平说起他找的这个洗碗工,是他姐姐的一个邻居:“山里女人,姓李,四十来岁,有一个儿子,丈夫得病刚刚去世,家穷,缺钱,急需找个活儿干。”

讲这些的时候,胡一平的脸上满满都是傲气,语气也明显带着瞧不起人的意味。我打心眼里看不惯他这副小人得志的轻狂,可在后山乡人的眼里,胡一平俨然就是一个从大山里走出去的大能人。他的老家已经有很多人通过他帮忙介绍,去矿区找到了一份养家糊口的差事。

=====

胡一平的姐姐住在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以前我从没有去过。车子刚停稳,胡一平就急忙跳了下去,和站在河畔上的姐姐高声打招呼。我抬头看到他姐姐身后还站着一个中年女人。下了车,一阵寒暄,我的目光快速在那个中年女人的身上扫了个轮回。

她就是李姐,中等个儿,肤色很白,不是粉黛施出的那种白。她身上的衣服虽廉价朴素,但很得体,一看就是个本分人。我问她都干过啥?她说丈夫以前在外打工,她一直在家看孩子种地,后来丈夫得病看病,她一直陪着,如今丈夫走了,她想出去干活挣钱。多亏了胡姐帮忙介绍,山里人不怕苦不怕累,别的不会干,洗碗,她行。

我暗喜,李姐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选,就对她说,都是亲戚连亲戚的,跟着我们干,不会让她吃亏的。我让她回家收拾收拾需要带的东西,待会儿就坐车跟我们一起走。

胡一平和他姐姐聊家常,李姐就热情地邀请我到她家坐坐。李姐的家比我想象的更加寒酸,除了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连一件现代的家用电器都没有。不过,房屋虽陈旧简陋,但所有的东西都摆放的整整齐齐,擦洗得干干净净,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这家的女主人手脚勤快。

李姐给我倒了一杯水,又赶紧拉过来一个小板凳,用手快速地在凳子面上摸了一把。我坐下,冲她笑笑,表示感谢。喝水的功夫,李姐已打好了包袱,随后我俩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她回头给家门上了一把大锁,就这样离开了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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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姐没有让我失望,试用期间就得到了所有员工的一致好评,特别是大厨,赞李姐是他见过的最勤快、最能干的洗碗工。除了洗碗,李姐还负责厨房的卫生,自从她来到酒店,我们的厨房就变了样,地板被拖擦得没有一点油污,所有的家什都摆放得整齐,只要一空闲下来,她还会到后院去种菜、喂兔子。

2002年十月初一寒衣节,一大早,我照旧去给父亲上坟。刚出酒店大门,我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循声望去,十字路口,李姐坐在地上,面前是一堆燃尽的冥纸。我朝李姐走去,她看见我,止住了哭声,双手扶地站了起来,用一只手擦擦眼泪。她解释说,本想请假回后山乡给亡夫上坟,但考虑到上班不久,后厨工作又忙,所以就来路口烧点纸钱给他。

我和李姐聊起了她的丈夫。那个男人原本是想来我们镇上做矿工的,但因为听说个体小矿点时常发生矿难,李姐再三阻拦不让他来。于是他就跟随别人搞室内装修,积年累月,患了癌症,住院治疗,人没了,最后还欠下了一大笔外债,孩子也从此不念书了,到县城打工挣钱。

李姐觉得,她丈夫得病是毒气吸多了的缘故:“没想到没有被井下的石头砸死,空气也能把人毒死。唉,命,这就是命啊。”

同为女人,李姐的遭遇让我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2.

李姐到兴隆大酒店上班的第二年,我们又闲聊过一次。李姐说她想求我一件事,我问啥事?她欲言又止,吞吐几次,终于说,她想嫁人,想让我帮她物色一个有钱的,要能替她还上八万多块钱的外债。

李姐说她前几年为了给丈夫治病,背上了债,“债像山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想想夜里都睡不着觉”。我却有点怀疑——普通老百姓得一场大病真能倾家荡产,但在他们那样的小山村,就李姐那点人脉关系,八万块钱都是从何处借来的?但又转念一想,李姐为人纯朴善良,也许是我考虑多了。

很快,我就为李姐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张有财。

时年五十岁的张有财是我们酒店的一个老客户,前年他妻子因病去世,一儿一女都已成家。他经营着一个铁碾子磨选矿厂(大型铁精粉选矿厂用的是球磨机,铁碾子磨形同过去碾粮食的石头碾子,用电带动铁滚子快速旋转,靠碾压把铁矿石变成铁精粉),谈不上是大老板,只能算家境殷实、小康安福的那种。再说了,如果他真是单身大老板,身后的小姑娘还排号站队哩,也轮不上李姐这样的寡妇。

细究起来,张有财和我家算是亲戚,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那种远亲。因为年龄相差,在没开酒店之前,我俩基本上没什么交往,但小时候,母亲经常带我去张家串门。记忆里,张家的房子很小,也很破,裸露在外的土坯墙上有好多蚂蚁洞,我曾蹲在墙根下,好奇地看着蚂蚁们往洞穴里搬运食物。他家的院里还有一颗香椿树,树下垂吊着好多“吊死鬼”(一种吐丝的虫子),我捡一颗小棍儿,把“吊死鬼”一个个打到地上,看远处的鸡跑过来,争先恐后地抢着吃。我在一旁玩,张有财他妈和我妈就坐在一起拉家常,她们说的永远是那些关乎“穷”与“生计”的问题。

张家有五个孩子,干活的人少,吃饭的嘴多,到了年底结算工分,不欠生产队的都算是好的。张有财十八岁那年就到南矿“装火车”开始挣工分了——80年代以前,南矿的火车站有客运和货运,货运站台上的铁精粉和原矿石堆积得像小山一样,都是靠人工装火车往外运输。最原始装车方式是“抬筐”:二人肩上搭一条大杠子,中间抬一个大筐,里面装了满满的原矿石或铁精粉。众人抬筐装火车那种热火朝天、声势浩荡的场面,我看见过,也有记忆。

一天夜里,装完火车的张有财回到家,又累又饿,可家里却没米下锅。他妈只能端一碗水,眼巴巴地望着他说:“孩子,喝点水吧,喝点水,肚子里就没有那么空得慌。”

因为太穷,张有财到了二十六七岁才上娶媳妇,在当时算是晚婚。那时我正在上初中,还和小伙伴一起去他家看新娘子。记忆中,新娘子穿着红袄绿裤,扎着两条齐肩短辫儿,黑眉大眼,模样很俊俏。这让我想起一幅画,画中人和新娘子一个模样,但我始终想不起这幅画在哪儿见过。

直到生产队解散,农村土地实行包产到户,张家的日子才渐渐好转起来。当时本地个体小矿点还在萌发中,镇上只有几家国营铁矿,县办企业,张有财看出其中的商机,就冒险贷款买了一辆四轮拖拉机,给这些铁矿装货拉到南矿的火车站台,从中赚取运输费。1986年,张有财就推倒了自家的破土坯房,翻盖出五间带玻璃扇的红砖瓦房。

进入90年代,张有财把四轮拖拉机换成了一辆东风翻斗汽车,后来东风翻斗汽车又换成了一辆红色的“前四后八”大货车。随着本地个体小矿点的大力开发,搞运输的人也越来越多,那种红色的“前四后八”像蚁队一样爬满了矿区。由于好多小矿点都属于无证开采,为了躲避各种检查,货车司机们常常是夜里偷着干,像销赃一样,把刚出小矿点井口的铁矿石运转到各个选矿厂。

一天夜里,张有财装载满满的大货车在一条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险些侧翻进沟里。事后他很后怕,干脆把大货车转手卖掉,开始干起碾子磨选矿厂,成了本县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相比于球磨机选矿厂,碾子磨选矿厂投资更小,回本更快。等后来很多人跟风开厂,他已经赚了很大一笔钱。到了1999年,他又在村东的一块新宅基地上盖起了一套豪华又洋气的四合院。院内房屋全装上了铝合金门窗,里外贴瓷砖,院门外停靠的是一辆新买的桑塔纳轿车。

3.

在矿区开酒店做的是熟人买卖,关系户越多,“签单”也越多,讨账就成了一件令人头疼又无奈的事情。那时候,我和姐夫总是带上礼品去讨账,还要赔笑脸。欠账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结算的时候恨不能来个五五折拦腰砍,好像酒店里的酒菜都是大风刮来的一样。当然,也不是所有客户都难缠,出手大方爽快的,张有财算一个。

张有财这人很稳重,有了钱也不赌不抽不找小姐,除了生意上必要的应酬,他只喜欢一个人来酒店独饮独乐。每每酒足饭饱之后,他都是在菜单上挥手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扭头走人。等签单积攒到一定的数量,我就以开玩笑的口吻对他说:“张哥,这几天酒店的资金又转不动了,来点赞助如何?”张有财朝我微微一笑:“催账就催账,还美名其曰‘赞助’,我是那赖账户吗?啥时候吃了饭不给钱吗?”我会心一笑:“怕你赖账,所以给你个高帽戴戴呗。”

谈笑之间,我把张有财的签单用计算器一张张地加起来,合出多少钱,他都是如数付多少钱,从不讨价还价。我把作废的签单还给他,他看都不看,用手一撕两半儿扔垃圾桶里。

又一次,酒至半酣,我发现张有财一个人坐在酒店大厅里发呆。鉴于我们的亲戚关系,我上前和他聊天,不知不觉就聊到了他的妻子——在他事业发达、财运旺盛的时候,妻子却患癌去世了。

他说发妻跟着他过了大半辈子的穷日子,他开拖拉机的时候,妻子把家里的鸡蛋都留给他和孩子,自己舍不得吃一个。后来日子富裕了,妻子还是舍不得为自己多花一分钱。妻子像一头牛,只顾埋头奋力往前拉,完全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突然倒下。越思越想,他觉得这辈子亏欠妻子很多。

为了救妻子的命,当时张有财带她转辗于石家庄、北京等各大医院求医,却无力回天。在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妻子的愿望是希望能亲眼看到儿媳妇。于是张有财开始四处托媒,为不到二十岁儿子寻到了一个意中人,然后迅速为他们举行了婚礼。妻子咽气的时候,望着身边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又说自己最放心不下张有财。

张有财说:“人活着,想起往事,就跟做梦一样。”我劝他,说嫂子已走了,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下去:“你还不老,往后还有很长的路,如果遇上合适的,就再找一个女人吧。”

当时的我只是想安慰他,并没想到有一天真会给他当红娘。

=====

2004年的一天,张有财又来我们酒店吃饭,我找准机会,把李姐的情况告诉他,并问他有没有再婚的打算。张有财没有立即回答,他脱下满是泥沙的外衣挂在墙角的衣架上,转过身就坐在餐桌旁,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菜,显然是饿极了——他在选矿厂从早忙到晚,回家也没人给做饭吃。

我希望张有财和李姐能走到一起,相互搀扶走完人生的后半场,所以极力从中撺掇。我把李姐的诸多优点讲给张有财听,又说了许多“人应该往前看”的大道理。张有财未置可否地笑笑:“自从你嫂子走了,我整天忙的昏天地黑的,还真没想过要再找一个伴儿。既然二妹从中牵线,那就谈谈吧。”

一个晚上,我安排张有财和李姐在我们酒店相亲,张有财要了一个雅间,几碟小菜,一瓶红酒。我让李姐把手头的工作先放一边,赶紧去洗漱打扮一番。李姐没有化妆盒,我把我的给她用,李姐拿不出一件像样的衣服,我从我的衣柜里扯出一件给她穿上。人要衣服马要鞍,李姐本来就是一个发黑肤白的美人坯子,这么一捯饬,都美得晃了我的眼。

我把她带到雅间,看到早已在这里等候的张有财也是焕然一新。平日里鸟窝一样蓬乱的头发梳得又光又亮,汗渍加泥沙的工作服也不见了,一件雪白的衬衣穿在他身上,俨然是一个高大魁梧的大老板模样。

都是过来人,当他们的目光碰撞在一起的那一刻,我就感到有戏。我给他们互相简单介绍了一下,就退出来留下他们自己聊。到了夜晚十二点,客人都走光了,那扇关紧的雅间小门才打开。看得出二人都很兴奋,脸红扑扑的,应该是谈得不错。

第二天我问李姐,昨晚谈了那么久,看张有财这个人咋样啊?李姐红着脸说:“只要人家看得上我就行,就我这条件,还配挑剔人?”她的意思很明确,张有财这个人他是看中了,就看她提出的条件对方接受不接受了。

那时,我们本地的年轻人结婚,彩礼也就是个五六万块钱,李姐这八万块钱的要求确实雷人。但反过来想想,如果不是缺钱,人家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干嘛要找一个大自己十岁的男人呢?所以,这天下的事,都是你情我愿,就看张有财对这件事儿是个啥样的态度了。

当天晚上,张有财果然来到了酒店,借吃饭的机会和我谈李姐的事情。他问李姐是否看中了他?我说没问题,他说他也稀罕李姐。

作为中间人,我如实说李姐要八万块钱还外债:“你给不给,她要不要,那就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了。”

“八万块钱啊?”张有财本能地回问了一声。

我点点头。

他刚才那似火的热情瞬间像被泼一瓢冰水,沉思片刻后,他挠着头说:“考虑考虑,考虑考虑再说吧。”

我心想:没戏了。

4.

又过了半个月,就在我都快要把这件事情忘记了的时候,张有财突然又旧话重提。大意是他是真心喜欢上了李姐,将来二人一起过日子,李姐的困难他肯定要帮扶,可是现在一定要以八万块钱作为两人相处的交换条件,钱他可以出,但心里会感到不舒服。

我说:“如果你中意李姐,钱的事儿你和她商量就行,不用在我这儿多费口舌。”

打这以后,张有财几乎天天到我们酒店来打卡——与其说他是来吃饭,倒不如说是找机会来接近李姐。小服务员们都知道了他的用意,只要他一来,就打趣李姐:“姐夫又来了。”张有财很受用,总是买上一堆雪糕和饮料,大家一抢而空,边吃边说笑个不停。

一天,张有财突然替李姐向我请假,说他要带李姐到城里玩。回来的时候,李姐的手上戴了金戒指,脖子戴了金项链,一对金耳环在耳边摇曳生辉。李姐说,这是张有财给她的定情信物,一开始她说自己一个洗碗工,用不着,可张有财非要给买。说着,李姐就把三金从身上取下,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2005年,张有财和李姐的婚事正式提上了议程。李姐这边的意思是,除了帮她还债这个要求之外,她还要“活嫁,死不嫁”——要是张有财先死,她就回家跟自己的儿子过;要是她先死,她就和前夫合葬。张有财答应了,他瞒着儿女替李姐还清了债务,一再叮嘱我不要对任何人讲。

张有财的子女反对父亲再婚,可他主意已定,儿女难以阻止,只得妥协。但儿女也提出了条件:再婚的事不能对外声张,二人搭伙过日子,能过一天算一天。张有财很气愤,他认为,就算是二婚,也总要有个仪式,他不但要扯结婚证,还要举办一场婚礼:“孩子们反对我再婚,还不是害怕我手里的那点钱流入外人之手。我不傻,也不老年痴呆,钱该给谁,不该给谁,我自有安排,用不着他们为我瞎操心。”

婚礼那天,迎亲的车队排了一大溜,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后山乡,随后十多桌婚宴在我们酒店开办。虽然张有财嘴上和儿女们唱反调,但心里还是顾及他们的感受,婚礼现场只邀请了两个家族长辈,三四个最要好的发小。女方那边,李姐的兄弟姐妹、至亲的婶叔都悉数到齐,一个个都是眉开眼笑,喜气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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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结束后,李姐辞去了洗碗工的工作,正式入住张有财家。

因父亲再婚,张有财的女儿赌气说自己一辈子不再回娘家了。张有财的儿子老实巴交,闷葫芦一个,对李姐倒没有明显的敌意,可儿媳妇却伶牙俐齿,不是个省油的灯,她视李姐为家贼,一天到晚拿一种鄙视、厌恶的眼神看李姐。

李姐说她能理解:“他们的亲娘没了,我一个陌生人突然闯入,取而代之,总得给他们一个适应的过程。”

张有财每天起早贪黑地忙活着他的选矿厂生意,家中五亩责任田里的农活都落在了李姐身上。一天清早,李姐打算趁凉快下地,等九点钟之前赶回来做早饭——张有财的儿媳妇习惯晚起,有时候上午十点还在睡懒觉,九点赶回家也不算晚。可当李姐一身汗水、急急忙忙回到家里的时候,就听到张有财的儿媳妇在房间里大吵大闹:“都晌午了,早饭都没人烧,饿死人了。”李姐没听清张有财的儿子说了句什么,就听到一通摔打东西的响声。

李姐感到委屈,也没吭声。这时候张有财正好从外边回来,就冲着儿媳妇的房间大声说:“没人做饭,你们自己都没长手啊?”李姐怕事情闹大,赶紧劝张有财闭嘴。小两口在父亲的威慑之下,再没敢吭声。

这之后,张有财就带着李姐搬回了一街之隔的老宅,二人过起了清净日子。张有财说:“我倒要想看看,没人做饭,能不能饿死一个大活人。”

分家没几天,儿子那边就传来了消息,说儿媳妇怀孕了,呕吐,一口东西都吃不下去。张有财转怒为喜,赶紧派李姐过去全天伺候。李姐也好像终于有了一个讨好儿媳妇的机会,每天两边跑,一日三餐换着花样给儿媳妇做好吃的,怕她动了胎气,连她的内衣都要亲手洗。

后来小孙子降生了,张有财当上了爷爷,那叫一个高兴,高兴,真高兴。他给孙子买了金锁子、金镯子,摸着那胖嘟嘟的小手,笑得嘴都合不拢。儿媳妇精明,终于明白了,自己和这个后婆婆搞好了关系,就是和公爹搞好了关系,把公爹哄高兴了,自己就有钱花,再说了,放着免费的保姆不用,是傻,是大傻。

儿媳妇变得对李姐天天甜言蜜语,主动请求她住在自己家。见儿媳妇接纳了李姐,张有财甭提有多舒心了。可没多久,儿子儿媳就提出要他出钱给他们买一辆二十万的小轿车。张有财僵住了,缓过神来想想,为了家庭安定,还是答应了。但考虑到儿子没有正式工作,二十万的车与儿子、与这个小家庭都不匹配,他退而求次,给小两口买了一辆十多万的宝来。

结果,张有财花钱买来了儿子儿媳满脸的不高兴。不过,不高兴归不高兴,能从老子手里要到一点是一点,小两口还算知趣。

看到弟弟弟媳和继母的关系由缓和到融洽,张有财的女儿知道自己失去了“同盟”,也收起怨恨,开始带孩子频频回娘家。每次他们回来,李姐都做好多菜,一大家子人吃饱喝足,没有一句感谢的话,拍拍屁股就走了,留给李姐的是一地的垃圾和满桌杯盘狼藉。

李姐和我讲起这些家长里短,说自己多付出点无所谓,能换来一家人和平共处,她感到很欣慰。

5.

当年辍学后,李姐的儿子一直在县里一家汽车维修厂当维修工,由于聪明好学,肯吃苦,不怕累,他很快就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工资也翻倍增长。更幸运的是,后山乡搞旅游开发,李姐家的一部分责任田正好被征用,母子俩得到了二十万的赔偿款。

2009年,李姐的儿子处了一个对象,准备结婚。山里老家的房屋破旧,要维修才能做婚房,可修好了平常也没人住,母子商量后,决定不修了,拿钱在县城里买一套小产权房。

李姐对我说:“儿子能在城里结婚安家,以前我想都不敢想。”

得知李姐的儿子在县城买房的消息后,张有财的儿媳不干了,硬说公爹不分远近,拿着胳膊往外撇。她认为公爹给继子在县城买了小产权房,就得给亲生儿子买县城的商品房。张有财再三解释说自己没给李姐的儿子出买房钱,可儿媳就是不听,门一摔,带着孩子就回了娘家,并扬言:“不买房,就离婚。”

张有财心中郁闷,来酒店把这些烦心事讲给我听。我说,能有啥法子,答应你儿媳妇,买呗。张有财说,买房又不是买葱,咱村除了开矿的,有几家在县城买房的?

确实,在2009年,我们县城的房价已由十多年前的两千多一平猛长到四千多一平,村里人进城买房的是少数,很多人都在观望。

另外,张有财也是和儿媳妇较劲儿,他对我说:“给她十万,她还想要二十万,给她五十万,她一定还会要一百万,我今答应给她买套房,她明儿就敢和我要架飞机。关键是,要钱,也不是这个要法嘛。”

那时候,张有财的手里也是真没钱,他的选矿厂囤积着近千吨铁精粉,全部家产都押在这里面了。行情不好,铁精粉的价格一天天回落,卖也不是,不卖也不是,他的心每天像火烤着一样:“没有一个人替我想想,一个个净给我找事,不买房就离婚?不能这样惯着她,爱离不离。”

当初,张有财的亲家母之所以同意女儿仓促结婚,其实是看中了张家的财产。她男人没什么能耐,靠在矿区打零工挣点生活费,她长得颇有姿色,靠遗传生了个漂亮女儿。而张有财的儿子没本事、没学历,只有一个能挣钱的老爹。张有财续弦后,亲家母生怕属于自己女儿的钱都被李姐套了去,女儿在婆家的所作所为,几乎都是她在背后指示调教。这次女儿生气跑回娘家,亲家母本以为张有财会亲自登门或差人来求自己女儿回去,到时候她再讲条件,谁知张有财这边一直风平浪静。等了许久,母女俩终于沉不住气了,准备去张家闹。嫌两个人的势不够大,儿媳妇又联合了大姑子。

一听说亲爹给后娘的儿子买了房,往日压在心底的怨恨,一下子窜上了张有财女儿的心头——她的丈夫曾想和朋友入股开矿,指使她向张有财借钱,却啥也没得到。张有财是经过风雨的人,说挖矿又不是挖红薯,不是人人都能干的,何况女婿还是个不肯出力又老想着发大财的货色。以他的眼光看,借给女婿钱就是拿钱往水坑溅泡泡,可女儿不懂父亲的苦心,反帮着自己的男人,说父亲没有亲情。

这次,女儿回娘家打头阵,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哭自己娘命苦,活着舍不得花一分钱,死后都留给了别人。亲家母紧跟其后来兴师问罪,质问张有财还要不要孙子了?还要不要儿媳妇了?不要的话,她转手把他们都给卖了。

张有财不想闹事儿,一直保持沉默。儿媳妇看到这边都开始拿炮轰了,公爹还是岿然不动,于是就走上前往地上啐一口唾沫,咬着牙说:“放着自己的亲生儿女不管不顾,拿着钱去甜活别人,哼!看你老了指望谁。”

这下,张有财彻底火了,他随手抄起一根棍子,大声吼道:“滚!都给我滚,我老了谁都不指望!”

=====

张有财又一次来酒店,和我诉说这些烦心事。

我问他:“都闹成了这个样子,李姐还怎么在你们家待下去?”

他说李姐早走了,回来不回来还不一定呢。张有财燃起了一根香烟,反复吐纳,烟雾缭绕中他满脸愁云,长叹一声:“唉,半路夫妻凑在一起过日子,麻烦事实在是太多了,我以前都没想过。”

他说,儿女们怕他的钱被卷跑,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替李姐还债的事,尽管他一直不敢对外声张,怎奈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就是李姐家兄弟姐妹众多,人情往来也多,今儿这个结婚,明儿那个办满月,他只出不进,算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最让他闹心的是,李姐娘家的一帮山里亲戚都以为她嫁了一个有钱的大老板,纷纷来找他借钱,还都是狮子大开口。李姐也不愿意借,可那都是她的亲人,又不能得罪,最后他只得借了小钱,还落不下人情。

眼下,李姐儿子要结婚,有了房子,还要买车。买房,他没出钱,买车,李姐要他给凑三万块。按道理,李姐儿子的终身大事,他这个后爹出点钱也应该,但顾忌到儿女们最近正因为钱的事和他闹,他就和李姐商量,希望她儿子能迟点再买车。可李姐坚决不同意,说自己儿子一辈子就结这一次婚,也就风光这一次。两人互不相让,谈崩了,李姐气哼哼地走了。

“我很伤心,说句良心话,她在我家这些年真的是尽心尽力,任劳任怨,可我也是真心对她。我常常想,我比她大十岁,等我死了,一定给她留点养老钱,也不枉夫妻一场。没想到她这么不理解我。现在,家里一摊子乱糟糟的事情,选矿厂又不景气,搞得我真是焦头烂额。”

我劝慰张有财,说两口子意见不合,拌嘴是常事,等李姐操办完儿子的婚事,一定会回来的。

到了李姐儿子大婚的那一天,张有财以叔叔的身份前去祝贺,随了一个五千元的大红包。他回来跟我说,李姐的心结依然没有解开,对他爱搭不理的。

大约一个多月以后,李姐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她现在有点后悔了:“当初不该和张有财结婚。”她说起前夫刚死的那段时间,她感觉天像一下子塌了一样,再次嫁人就是想找个依靠:“现在想想,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我心里明白,李姐这是在委婉地告诉我,她不想再跟张有财继续过下去了。可我也想不通,李姐这么一个纯朴善良的山里女人,怎么一下子就变得那么精明世故了呢?这些年,张有财替她还清了外债,她儿子娶了媳妇,日子好过了,就过河拆桥吗?

作为媒人,我突然有了点负罪感。

6.

2010至2013年,铁精粉价格连续暴跌,县城的房价却一下子涨到了八千多一平。进城买房的人变得越来越多了,他们大多是负债、贷款买的,因为中年人不买房,孩子就上不了学,年轻人不买房,就结不了婚。

张有财对我说,他年轻的时候不懂如何教育孩子,才养出了一个没出息的儿子。现在他想好好培养孙子,让孩子进城读书,接受更好的教育,买房这件事儿是势在必行。眼下房价一天天在蹭蹭地涨,谁知道涨到多少是个尽头,如果当时遂了儿媳妇的心愿,还真是赚大了。可人都没有长前后眼,如今谈起这件事,张有财苦不堪言,直拍大腿。

2014年下半年,在铁精粉的价格一直触底、看不见回涨的情况下,张有财只好忍痛割肉清仓。虽没有倾家荡产,也是大伤元气。次年春天,他在县城给儿子买了一套商品房,他出资六十万,儿子自己贷款二十万。张有财说,这些年儿子一家一直吃他的喝他的,活得太轻松了。买房后,儿子到一家私人钢铁厂上班了,一月挣四千块钱:“让他还点贷款,有点压力。”

到了2015年,在“节能环保,绿色发展”的大形势下,张有财苦心经营的选矿厂最后变成了一堆废铁。在一次拆卸的过程中,他不小心被一块大铁板砸伤了大腿,不能动弹。

此后,一米八的大个头、一百五六十斤的张有财躺在家里,屎尿都得在床上解决。像弱鸡一样的儿子难以给他翻动擦身擦洗,女儿照顾也不方便,全家乱了套。这时候,张有财的儿女们终于想到了李姐的好处,他们想让李姐回来,又不好意思去请,最后来求我。

我说我只能打个电话试试。听说张有财出了事,李姐二话不说,答应马上回去。我又联系张有财,让他安排孩子们去接。

过了几天,我买了水果礼品去看望,进门就看见李姐在大扫除。她头上缠着毛巾,手里握着扫把,院里晾满了洗干净的衣服被褥。李姐把我迎进屋,张有财躺在床上,身穿着宽大洁净的居家服,腿上打着石膏,脸上没有一点病色。我和他拉家常,一旁的李姐不停地喂他水果吃。那一刻,我理解了那句话: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

一段时间后,张有财的腿一天天见好。等他离了拐杖,能下地做一些轻微的活动了,李姐才得空来兴隆大酒店看我。她说张有财刚给了她三万块钱,让他儿子拿去买车。可她心中不平,认为自己端屎接尿伺候他,他才给钱:“等于我儿子买车,张有财一分钱都没给凑。”

李姐说,这五年,她在张家白天下地干活儿,夜里陪张有财睡觉,张有财给她的那点钱和她的付出也算对等。等张有财完全康复,她还是要走的,走了也不觉得亏欠他。接着,她又重复那些“后悔再婚”的老话,说自己以前不知道,到大城市做家政、当保姆能挣不少钱呢。

那些话使我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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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我儿子大学毕业,在天津安家立业。为了照看孙子,我移居天津,老家的一些人和事都被封存在记忆里。偶尔我想起张有财和李姐,想问候一下,竟不知啥时候遗失了他们的电话号码。

2024年的一天,我刷抖音,无意中刷到了张有财的抖音号。我们加微信聊天,他说我们老家镇上现在特别荒凉,个体矿点、选矿厂都没了,南矿那么大的一个国营铁矿,也只剩下了一片旧房子,旧门窗都被附近的村民拔了去,有的破房子被当成了牛圈,有的被当成了鸡场。村里年轻人也都进了城市,土地没人耕种,都荒废了。早在2017年,李姐就离开张有财到北京做家政、当保姆了。2019年,张有财经人介绍,也去到北京,在一家绿化公司做绿化工。这家绿化公司也招女工,他就把李姐也叫了过来。

视频中,张有财显得很兴奋,也很精神。他说他和李姐在北京过得很好,公司给他们分了一间小房子住,还能做饭,他们以此为家,这些年一直没有回邯郸老家,“就是不想和儿女们再搅和在一起”。他说他们在北京有活干,有钱挣,得空还能到天安门看看风景,日子过得很开心,很舒坦。

我问他在北京搞绿化工资待遇如何,又好奇地问到手的工资他们如何分配。李姐抢过手机,对我说张有财一个月收入四千元,她月入三千元,二人的日常消费都从张有财的工资里出,她的工资一分不动都存进她自己的银行账户:“我做保姆比当绿化工挣得多,张有财把我叫过来给他做饭洗衣,料理日常,搞卫生,他出点钱,你说应该不应该?”

我没法回答,因为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契约和决定。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张有财曾给我说过,他百年之后会给李姐留一笔养老钱,我不清楚李姐知道不知道他的这个想法或决定。世事在变,万物在变,人的想法和观点也在变。我想,李姐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毕竟,那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文中人物、地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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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亲情搅乱的半路夫妻,选择北漂远离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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