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疯子死了，死在了那个冬天。
冬天的风，总是那样的凛冽，肆虐着夜晚的大地。幽暗的路灯下，总有个人影在闪烁，由清晰到模糊，由模糊到清晰，总想走近看看他是谁，他在干什么，可是刚要凑上去，人就消失不见了。
这人可能是个疯子，是个拾荒者，是个被社会忘记的孤单的人。他头发凌乱，头顶的头发一小绺是黄色，一小绺是红色，比较醒目。他的头发很长，大部分都被油污浸染，污泥附着表面，立体感十足。刘海已经长到遮住了他的眼睛和鼻子，整个面部其余的部分也被他浓密的胡子所遮挡，相信没有人能够认出他是谁，没有人知道现在的他长成什么样子。当然，也没有人愿意去看一个疯子是什么样子。他的身上穿着不知道哪里来的棉衣棉裤，破洞露出来的棉花也都黑漆漆的，和他的头发一样，让人看着十分的恶心。但是他的左胸上破洞看着鼓鼓的，像是装着什么东西，很少看到他用手去碰触他左胸上的破洞。他的双手大部分时间还是在老老实实地呆在他棉衣上的两个口袋中，可能是因为天气太冷了。他的左脚穿着的是一只布鞋，右脚穿着的是一只旅行靴，在这冬天，虽说无法去抵御寒冷，但有鞋穿总比没有的好。以上，是林小川第一次看到这个疯子的印象。
2015年的冬天，林小川刚好去H市的旧城区做社会调研。他这次带着研究所层层布置下来的任务，来到一片马上就要拆迁完毕的老社区调查当地居民的社会信息。林小川按照自己之前精心制定的计划，信心满满地去实施这次的调查。但是由于第一次干这个事情，林小川社会经验的缺乏使得他的工作处处碰壁，当地的居民并不买他的账。即使林小川表示会给一些报酬作为对居民调查的补偿，居民们大多数都以为他是骗子或者是什么不入流的推销人员，将他拒之门外。忙碌了一天，林小川基本上没有什么收获，手上的数据也仅仅只有这里居民的总体人数，至于年龄组成、收入规模等等，全部都是空白。
夜幕逐渐降临，林小川带着自己失望的心情和疲惫的身体准备从这里返回自己的宿舍。社区里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可地上的人影不止林小川一个。林小川在走向公交车站时，总感觉身后有人在跟踪他。林小川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很幸运，林小川很快看到了来往的车流，人也逐渐多了起来，林小川的不安慢慢散去，现在的他敢于回头去看到底是谁在一路跟着他。终于，林小川看清了这个总是消匿于夜色中的疯子，拾荒者，被社会忘记的孤单的人，这是林小川与这个人的第一次见面。
那个疯子好像并没有故意跟踪林小川，因为在林小川回头凝视他的时候，他的目光还停在路边的垃圾桶旁，伸手去拨弄被人丢弃的垃圾，在寻找能换吃的、能换钱的物件。在捡到两个空的饮料瓶之后，顺手装到自己随身的麻袋中，一抬头，发现了林小川对他的凝视，他只是简单地“嘿嘿”一笑，便急匆匆地向前走，走过林小川的身旁，在前面的公交车站停了下来。林小川也走到了公交站停了下来，在等车的间隙，用余光打量着这个疯子，心中甚至有一丝想要帮助这个人的想法。
很快，公交车来了。林小川上了车，那个疯子走到车头仔细看了一下车头，是自己要乘的车，便也急忙上了车。他身上挎着大包小包，上车之后就向周围的人笑，之后习惯性地坐在了地上，把包都归拢到自己的脚边，双手抱着自己的双腿，摇晃着。周围的乘客对这个疯子都视而不见，基本没有人感到惊讶，仿佛早已熟悉了这个现象。林小川看到后，主动向前要为这个疯子买票，这时售票员说：“不用给他买，这人经常坐这趟车，一开始我们都往下赶他，后来看他是个疯子，也不影响其他乘客，就让他待着了。”林小川笑着收回了自己的钱包。
车刚走过两站，那个疯子就着急要下车，自己脚边的东西也没有带走，直接就下车了。这时那个售票员说：“自己的垃圾也不带走，还要我给他收拾，这不是加大我的工作量吗？唉……”林小川疑惑地说：“他之前这样吗？”“我之前没遇到过这个情况，不知道其他同事有没有见过。碰上这个疯子算是我们这趟线路倒霉吧。这个疯子也活得够久的，我从两年前在这趟线路上班的时候就见到他了，不知道这么冷的冬天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林小川思考了一会，在下一站下了车。
林小川下车后一直往回走，想要找到那个疯子，给他一些帮助。走了许久，林小川终于找到了那个疯子。那个疯子蜷缩在路边，怀里不知道抱着什么，林小川走进一看，原来他怀里是一只两条后腿都断了的橘猫。橘猫一直在“哈”那个疯子，那个疯子在被橘猫一直挠手的情况下，还要去笨拙地摸橘猫的头，安抚橘猫害怕加伤痛的心情。林小川看到这样的状况，他不知道那个疯子会对那只橘猫做出什么。可能是看橘猫可怜，那个疯子要收养这只橘猫，但是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能好好地活下去，更何况养好这只猫呢。更有可能，那个疯子要把这只猫吃掉。想到这里，林小川全身一哆嗦，转身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些吃的和喝的，去送给那个疯子。林小川在递给那个疯子食物的时候，试图去把那只猫抱过来，还说着：“这只猫我来帮它吧，你把这只猫给我。”只见疯子抢过来林小川递过来的东西，但是紧紧地把猫抱在怀里，林小川也不敢再怎么样，只能无奈地看着这个疯子。已经晚上9点钟了，林小川看时间不早了，只能先回家，明天有时间再来看看。
第二天，下了一整天的雪。林小川下班之后，在老地方辛苦寻找着那个疯子。那附近是一片拆迁区，很多楼房与平房被推到，剩下的是一片片残墟。林小川以为这一整天的雪让那个疯子捡不到什么，现在很可能蜷缩在某个破旧房子里。路灯照映下的雪越下越大，林小川耐心地找了很多地方，可依旧没有找到那个疯子，他要放弃了。
可就在林小川准备要起身回宿舍的时候，他听到远处有人在叫喊，路灯打了过去，林小川定睛一看，是那个疯子。那个疯子趴在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带轮子的木板上，双手在地上往后一推，他和那个木板车就向前冲，他在地上推得越快，车走得越。越到近处时，林小川发现那只橘猫惊恐地趴在那个疯子的胸前，它脖子上栓了一根绳子，拴在了那个疯子的手上。可以看的出来，虽说橘猫很惊恐，但是展现了对那个疯子的信任，没有跳下车。看到站在前面的林小川，那个疯子用手急忙刹了车，两人对视了一会，疯子又向前走了，他开心地滑着雪，一边滑一边叫喊着。
看到这一幕，林小川心中的担心没有那么重了，他也瞬间明白了，人和人之间的区别可能很大，但是不同的人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疯子有自己的生活，林小川也有自己的生活，既然人家活得很好，那就没有必要强行介入他的生活世界中。那个疯子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生活，林小川不去打扰他的生活，可能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那个疯子的叫喊声逐渐消失在远处的路灯下，林小川也笑着准备回到自己的宿舍。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在社区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林小川与这一片老社区的居民逐渐熟悉了起来，工作也越来越顺利，获取了很多有用的科研信息，这为他的社会调查报告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有了数据的支撑，林小川信心满满地撰写自己的社会调查报告，虽说每天工作到深夜，但是他每天都能感到有所收获，这为明天的工作提供了动力。转眼就要到交稿日了，林小川已经准备好了全部的资料，就等当天下午的报告会。中午的时候，林小川像以往一样去食堂吃饭，可是当林小川回来的时候，自己的电脑莫名其妙中病毒了，电脑中的有关社会调查的文件全部丢失。看到这一幕，他十分地慌张，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周围的同事知道了这事情之后，不仅没有帮林小川想办法，而且没有人去同情他。
看着报告会马上要开始了，一个在平时负责打扫卫生的大姐锁上了自己的电脑，拿起自己的手机，从她的工位上走过来，拍了拍林小川的肩膀，对他说：“小林，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是最重要的，不要试图抢占功劳来引起张所长的关注。你以后如果早到的话，就不要打扫卫生了。另外，你这个问题是比较严重的，去直接找张所长吧，看看他有什么意见。”林小川思索了一会，长叹了一声，对那个大姐说：“多谢提醒。”说罢，他起身走向张所长办公室。这个时候，周围看热闹的同事开始讨论了起来，有嘲笑声，有叹气声，这让林小川十分难堪。
在向张所长汇报了这件事情之后，张所长喝了口茶，对林小川说：“小川啊，我想你是知道这个报告会的重要性的，上级领导很重视，这是市里面，乃至省里面重要的科研课题。科研过程的每个环节都是十分重要的，你这里出了问题，会对其他同志在工作上产生多么大的影响。如果你无法完成你的工作，就尽早老老实实地跟我汇报，没有能力完成工作，就别下军令状，相比你的能力，诚实是更重要的本质……”说到这里，林小川心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委屈，但是他自己也明白，委屈是没有用的，要解决眼前的实际问题。
在张所长训话的期间，林小川突然想到他曾经给那个老社区的工作人员发送过一版调查报告，为的是让他们帮忙提供报告的修改意见。虽说这一版报告之后修改过几次，但是总体内容大致没变动。想到这里，林小川打断了张所长的训话，说：“所长，我已经想到解决办法了，我保证在开会的时候不会没有我的报告。”说完之后，林小川立马冲出了张所长的办公室。
林小川急匆匆向社区走来，在路上发现了那个疯子。让人惊讶的是，那个疯子的左臂已经没有了，他把棉衣左边胳膊的袖子绑在了腰的后边，用自己剩下的一只手在捡废品。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身边多了一个挎包，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挎包里伸出了一只橘猫的脑袋，在眯着眼休息。看到这一幕，林小川的眼睛里泪水已经开始打转。不幸的人有着不幸的命运，在不幸的打击下，还要坚强地活着。
“报告会”三个字突然出现在了林小川的脑中，短暂的停留后，林小川又疾步走向社区。老天爷保佑，社区还保存着林小川的那版调查报告，他舒了一口气，便急忙去所里开会了。在会上，由于林小川在报告中反映出的认真工作与出色的业务能力，得到了上级领导的表扬，张所长在发言的时候也向大家表扬林小川。
“大家要向林小川同志学习。作为一名毕业没有多久的毕业生，他就能很好地转换自己的角色。努力工作，认真工作，为科研事业贡献自己的青春时光，大家不要忘记自己当初选择科研道路的热情，要对得起组织对我们的培养……”
林小川得到了表扬，可他的同事们都表现得很压抑。
林小川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现在心里十分关心那个疯子的状况。林小川急忙回到那片拆迁区去寻找那个疯子，但是怎么也找不到，他很着急。想到社区的工作人员可能会知道一些信息，他趁着社区的工作人员还没有下班，赶快去咨询社区的工作人员在这段时间那个疯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个人的情况我们也很头疼。他本来不是我们社区的人，是从外面流浪过来的，派出所的民警也没有找到他的有关信息，综合考虑下我们社区给他提供了住所，给他提供了吃的，外界的社会人士也愿意提供对他的帮助，但是他就是要住在破房子里，捡垃圾吃，我们给他做了一年多的工作，还是没有什么作用。”那里的工作人员说。
“那这个人怎么少了一只胳膊？这个事情你们知道吗？”林小川问道。
“就在十几天前，有几个网红想靠他来吸引流量，他们在直播的时候假装帮助他，可是不直播的时候对他是又打又骂。有一次，因为那个人不听那几个网红的话，不配合他们直播，那几个网红一怒之下就砍掉了那个人的左胳膊。那几个网红被抓了进去之后，我们找医院给那个人治疗，可是他不配合治疗，我们强制把他送到医院后，过一两天就会偷偷跑出来，这种情况发生了好几次。这不，今天上午，派出所的同志还来询问他的状况，我们现在也不是很清楚。我们手里也有工作，不能把全部精力放到那个人的身上吧，我们最多每天到他住的地方去看看他的身体情况。”工作人员回答说。
“那个人住在什么地方？”林小川追问道。
“反正也要下班了，我带你去看看吧”。
在社区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林小川来到了那个疯子的住处。这是一间没有门的屋子，屋顶还算保留完整，屋子内部不算大，可是内部的设施却归置得十分整齐，捡来的废品也分类归置在了墙角。屋内的地面全部铺上了废弃的砖头，门后的两边各立了两张木板，其中一个就是林小川之前看到的那个疯子用来滑雪的木板车，另一个可能是用来挡门的门板。在屋内的深处有一张木板床，床头床尾用比较完整的砖头垫了起来。那个疯子将捡来的破旧的被子叠得十分整齐，放在了床头；在床的中间放着一个粉色的盆子，上面有一双长短不一的筷子；床板下面，还有一个白色小板凳；床前是可以看到有明显的木炭焚烧的痕迹。那个疯子对自己的生活是有一定讲究的，知道在这寒冷的冬天给自己取暖，怪不得他可以不丧命于流浪。
林小川愣愣地盯着房间里的那张床，在这里他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人。那个疯子现在会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