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时代,特别是清朝末期,正像每个王朝灭亡前夕那样,朝野都会出现一些显明的征兆:
民间,天灾人祸接二连三,人民流离失所,哀鸿遍野,各地的起义此起彼伏,太平天国还未剿灭,捻军又在淮河两岸揭竿而起;捻军被镇压,回民又在西北造反!官军疲于奔命,按下葫芦起了瓢,平定东方奔西方……
朝廷,文臣武将都预感到大厦将倾,按奈不住心底的恐慌和树倒猢狲散的焦虑,他们纷纷卸下雍容华贵的面纱,在最后的机会里,能捞的大捞特捞,为今后未知的生活准备“冬粮”;捞少的或捞不到的,便痛下杀手,举报政敌,弹劾冤家。“同、光朝局,翁(同龢)久师保,罔不预闻,恭、醇二王隐争政柄,翁初善恭,而后附醇,既引(孙)毓汶,孙乃假醇去恭,并且去翁。恭本恶孙,昔予重谴,甲申易枢,正修其怨。其后起恭罢孙,翁为之主,乃有乙未之报;戊戌恭殁,未逾月而翁被逐,传者谓出遗命,孙实发之,亦可信也。光(绪)初训政,渐启门户,南沈(桂芬)北李(鸿藻),各有援引;二张(张佩纶、张之洞)标榜,互相倾轧,滇案越防,卒至十年而未已……”同朝为官,仿佛是“冤家路窄”,不打个鼻青脸肿,不闹个鱼死网破,谁也甭想落个消停!
“既生瑜,何生亮”,同行是冤家,这是人们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口头禅,却是片面的。因为同行可以是冤家,也可以惺惺相惜,象李杜(唐朝李白、杜甫)、苏黄(宋朝苏轼、黄庭坚),不就是生动的例证吗?由于孙家鼐、翁同龢同为帝师,同朝为官多年,所以,有人撰文指出,他俩是一对政敌。我认为,回到晚清历史现场看一看,从1862年4月25日(同治元年三月二十七日),翁同龢与孙家鼐(字燮臣)作为同考官,“晚与燮臣谈”,两个人正式结交,到1898年7月1日,翁同龢被朝廷“开缺回籍”,离开北京,长达36年。有足够的理由证明,就在洋务派、保守派、清流派,帝党、后党……你掐我咬、争斗不息的乱局中,帝师孙家鼐(字燮臣)、翁同龢却亲如手足。翁、孙是政敌之说,完全是血口喷人。
在中国的历史上,同朝为官,经历惊人相似的,除了亲兄弟(如苏轼与苏辙等),可以说,孙家鼐与翁同龢是数一数二的。
一、出身相似,兄弟皆是摘桂高手
据孙家鼐在殿试卷上亲笔填写的履历:“应殿试举人、臣孙家鼐,年叁拾一岁,安徽凤阳府寿州人,由拔贡生应咸丰元年顺天乡试中式,由举人应咸丰九年会试中式,恭应殿试。谨将三代脚色开具于后:曾祖士谦不仕,故;祖克伟不仕,故;父崇祖仕,故。”
孙家鼐的曾祖父、祖父,都是商人。父亲孙崇祖开始投身科举,考取贡生,后来由于教学成绩突出,逐级提拔,最后担任池州府教授。
孙崇祖教子有方,他撰写的一副对联情深意切,流传至今:
光阴迅速,纵终日读书习字能得几多?恐至老无闻,趁此时埋头用力;
世事艰难,即寻常吃饭穿衣谈何容易!惟将勤补拙,免他年仰面求人。
孙崇祖生育五子,个个都是读书苗子。长子家泽率先垂范,21岁中举,24岁考取进士,相继担任内阁中书、国史馆分校、礼部祠祭司主事。32岁英年早逝,著有《笔花轩经艺》。
次子家铎不甘落后,24岁中举,26岁金榜题名,担任江西广信府河口镇同知、瑞安府知府等职。同治十年(1871),与熊松之一起,编纂《高安县志》二十八卷。
三子家怿学业有成,31岁成为举人,实授刑部员外郎、奉天司行走等职。光绪十九年(1893年),编辑《孙氏族谱》六卷。
四子家丞少年得志,入京朝考(大省6人,中省4人,小省2人),夺得一等优贡,当即被提升为浙江乐清知县⑷,后来任补用直隶州知州。他勤政爱民,循声卓著,工诗善文,著有《淮淝诗文稿》。
相比之下,翁同龢出身更为高贵,兄弟三人,个个都非凡物。
翁同龢是江苏常熟人。曾祖父翁谦,布衣;祖父翁咸封,字子晋,号紫书,晚号潜虚,乾隆四十八年(1783)中举,嘉庆三年(1798)任海州(今江苏省连云港市)学正⑸,一待就是12年。由于收入菲薄,家庭负担重,常常喝菜糊糊充饥。他尽职尽责,鞠躬尽瘁,死在任上。海州人民为了纪念他,坚请朝廷,将他公举入祀海州名宦祠(学正官小职卑,本来没有入祀资格),予以纪念。
翁咸封的儿子翁心存(1791—1862),字二铭,号邃庵。道光二年(1822)进士。道光十七年(1837),任上书房师傅,直至升为总师傅,教授咸丰帝、恭亲王奕䜣、惠郡王绵愉等;晚年,又奉命入值弘德殿,侍读同治帝。历任工、刑、户等部尚书,成为朝廷重臣。咸丰八年(1858),官拜体仁阁大学士,显赫一时。死后,赠太子太保,谥文端,入祀贤良祠。著有《知止斋诗集》、《翁心存日记》等。
到了翁同龢这一代,常熟翁家更是名扬四海。
大哥翁同书(1810—1865),字祖庚,号药房。道光二十年(1840年)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贵州学政、詹事府任少詹事。咸丰八年(1858年),担任安徽巡抚,成为封疆大吏,期间,正是太平军血洗江淮大地之际,定远失守,他弃城逃到寿州,致使绅练仇杀,酿成“寿州血案”之事。寿州城陷后,奏报情形又前后矛盾,被曾国藩严词弹劾(据说是李鸿章奉命代为起草的),关押进京师死牢。次年,被发配新疆伊犁。后来病死在甘肃花马池,朝廷鉴于他在平定回族叛乱时有功,下令他开复原官,并追赠左都御史,赐谥号文勤。著有《药房诗文集》、《文勤杂著》等。
二哥翁同爵(1814—1877),咸丰年间,由荫生而任兵部主事、盐运使等。同治朝,累迁陕西布政使、湖北巡抚。著有《皇朝兵制考略》。
二、同是状元,属于同龄人
俗话说,后来居上。这句话,在孙家鼐和翁同龢身上得以完美体现。
孙家鼐生于道光七年三月十二日(1827年4月7日),兄弟姐妹8个(五男、三女),他排行“老疙瘩”;而翁同龢生于道光十年四月二十七日(1830年5月19日),兄弟姐妹六个(四男、二女,三哥早夭),他的排行也是“老疙瘩”。
咸丰元年(1851),咸丰皇帝即位,在恩科⑹顺天府乡试中,25岁的孙家鼐成为举人。次年,是正科乡试,翁同龢也如愿中举。同一年,孙家鼐三哥家怿与本家哥哥家縠,双双中举,成为翁同龢的“年兄”。
到了咸丰六年(1856年,丙辰科),是正科会试。全国举子跃跃欲试,都希望金榜题名、一鸣惊人。翁同龢身在京城,作为额外主事,担任刑部江西司行走,每日公务之余,潜心功课,又得到身为帝师、时任户部右侍郎的老父亲的悉心指点,所以,对于这次大比志在必得。果然,他在殿试中一鸣惊人,夺得状元。
本来,孙家鼐也是准备参加这次会试的。可是,“烽火照江水,戎马躏郊邑。”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十日(1851年1月11日),洪秀全领导拜上帝会众万人,在广西桂平金田村起义。随后,太平军自西南杀向东南,所向披靡。1853年3月29日,定都江宁(今称南京),更名天京。然后,太平军举师北伐,越过长江,向江北挺进。江淮之间,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与此同时,淮北地区爆发捻军起义,与太平军形成南北呼应,其势力波及皖、苏、鲁、豫等省,存在了18年之久。“自咸丰元年至同治六年,十七年间停科者共十四个省,除顺天、山西外,盖无有不停试之省。”(商衍鎏语)兵荒马乱的,各省的乡试都不得不停考了,该省的举人进京之路中断,对于会试,举子们只好望京兴叹。
为了阻击太平军,绞杀捻军,湘军、安徽团练分别在曾国藩、袁甲三等人的指挥下,配合清军,在淮河两岸,与太平军、捻军展开拉锯战,连续几年,寿州地区烽烟四起、十室九空。孙家鼐作为寿州知州金光筯的幕僚,也参加了“剿匪”战争。连续三年,出生入死。耽误了丙辰科会试。假如咸丰六年,孙家鼐也进京赶考,是不是翁同龢独占鳌头,只有天知道。
到了咸丰九年(1859年,已未科),太平天国经过几次内讧,元气大伤,局势已被清廷掌控。捻军也在清军的绞杀下,势力锐减。在家人、亲友的多次规劝下,孙家鼐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从容起程。答卷时,他不慌不忙,文思泉涌。三场考试下来,获得贡士,离进士仅有一步之遥。犹如研究生学历,要想获得硕士学位,还要通过论文答辩。而贡士迈向进士的最后一级台阶,是殿试,也就是在紫禁城的保和殿里,以皇上名义组织考试(有时,皇帝也分亲自到场监考)。很多人,就是因为这一步没迈好,而与进士失之交臂,落下终生遗憾。孙家鼐却感到无所谓,因为能获得贡士,他已经可以向父老乡亲交差了。所以,他拿到殿试对策试题,认真地看了一遍,试题要求考生从崇学、课史、正儒、治军四个方面分别阐述自己的观点;然后,他闭目思考了一下,几年来的战斗生活的磨练,让他的视野更加开阔,思想更加成熟,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明显提高。于是,他舔笔挥毫,一气呵成,雪白的考卷上留下了1970多个俊秀的楷书:
臣对。臣闻建极者敛福之原,知人者安民之本,学古者入官之要,整军者制胜之资。载稽往籍,《易》占进德,《书》纪奋庸,《礼》重上贤,《诗》歌整旅。古帝王握镜临宸,执枢斟化,以勤念典,则逊敏昭也;以励赞襄,则明良会也;以宏乐育,则陶淑周也;以诘戎兵,则承平奏也……
当科考试的前三名:状元孙家鼐、榜眼孙念祖、探花李文田。孙家鼐成为有清一朝二百多年,安徽江北广大地区唯一的一个状元郎。而榜眼、探花后来也都成为晚清政坛上的佼佼者。其中,孙念祖担任过翰林院编修、湖北学政、贵州镇远府知府等,李文田官至礼部侍郎(从二品),是清代著名的蒙古史家和碑学名家。
三、同朝为官,都是官运亨通
在民间戏剧中,一个人一旦高中状元,便会由皇帝做主,招为驸马,青云直上。实际上,这种情况不能说没有,即使有,也是极少的。这是因为,一是科举考试,犹如彩票中大奖,比例很少:清朝276年间,全国两至三年举行一次大比,进士、同进士最多的一次是399人,最少一次仅有81人,平均每科二三百人左右,而当时全国人口有4亿之众,有资格参加会试的举人数以万计,难度可见一斑;而高中状元,好比是彩票中了亿量级的特等奖,一般学子不经过几十年的“头悬粱、锥刺骨”,休想金銮殿折桂。据统计,清朝状元夺魁时,平均年龄是35岁。而当时的婚龄普遍较早,18岁的男子,大都完婚。等考中状元,已经妻妾成群、儿孙满堂。皇帝的公主,都是金枝玉叶,岂肯下嫁给状元郎做陪房?
当然,考中状元,不仅名声好听,而且也很实惠,可以为今后的仕途晋升打下一个好平台:
按照规定,清朝科举分为院试(府级,由省里的提督学政主持,考秀才)、乡试(省级,由皇帝任命的正、副主考官主持,考举人)、会试(集中全国举人会同考试,中央级,由礼部主持,王大臣监考,考贡士)、殿试(皇帝亲自出题,读卷大臣负责阅卷,也叫御试、廷试、廷对等,考进士)殿试之后,录取者分为三个档次:一甲三人(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一百人左右,赐进士出身;三甲人数最多,二百来人,赐同进士出身。
进士及第者,当即授官。状元授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榜眼、探花授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
进士出身和同进士出身者,不能即时授官,而要在殿试后第三天,举行朝考,再分出三等。一等为庶吉士,约占参加考试总人数的二成,授予主事;其余的,分别授予内阁主事、知县分省即用等。很显然,主事的品级不可能高于正七品。作为新科进士、未到任候补工部主事,在红顶如云、官大一品压死人的晚清京师政坛,康有为的社会政治地位之低可想而知。
翰林院,是皇家储备人才之所,主要负责编修国史、编纂皇帝的起居注、进讲经史等。它的名声好听,却是个清水衙门,翰林的收入菲薄。但人们为何以翰林为荣呢?这是因为,翰林有机会接近皇帝,如得到皇上赏识,荣华富贵不在话下;如果被皇上派到各省担任学正或主考官,你不想发财都不可以。翰林就像现在的领导秘书一样,是升官发财的一条终南捷径。而且,清朝政坛有个“潜规则”,当大学士的人,履历上大多有“翰林”二字。
因此,翁同龢与孙家鼐两人高中状元以后,仕途上都是,一帆风顺,步步高升:
清随明制,实行的是“大部制”:吏、户、礼、兵、刑、工,不设宰相,六部直接对皇帝负责。六部尚书满、汉各一人,都是从一品,但“权归满人”,汉官只能仰人鼻息,听人摆弄。大学士(含协办大学士一个)6个位置,正一品,缺一个补一个,职级上相当于宰相,并无宰相之实权。在官员众多、有人候补一辈子也捞不到一官半职的情况下,翁同龢与孙家鼐分别用40年左右的时间(翁41年、孙39年),爬到位极人臣的大学士高位,除了他们自身的努力、时代的机遇等之外,与他俩的状元出身,不无关系。
四、同为帝师,共育明君
从当朝道德、文章俱佳的重臣中挑选师傅,教授年幼的皇帝、王子,是封建王朝的传统。这样做的好处是,既使皇帝、王子受到最好教育,又可以通过师傅的理论联系实际,传授治国理政的具体经验。这与教书匠“空对空”的教学方法是完全不同的。而当朝官员也都以“帝王师”为最高荣耀,趋之若鹜。不用说,成为“帝王师”,不仅光宗耀祖,而且也为今后的飞黄腾达铺平了道路。
道光二年(1822年),31岁的翁心存考中进士,不久,他在大考中又脱颖而出,破格提拔为中允(正六品官),专门负责为皇后、太子提供各种服务。道光十七年(1837年),他入值上书房,兢兢业业,诲人不倦,一直做到总师傅。在30年的“帝王师”生涯中,他先后授读、指导过咸丰帝奕詝(王子中排行第七)、恭亲王奕訢(王子中排行第六,俗称“鬼子六”)、惇亲王奕誴(王子中排行第五)等,深受朝野器重。同治四年(1865年),翁同龢被慈禧太后看好,子承父业,奉旨在弘德殿行走,授读同治帝,给他讲授《帝鉴图说》、《圣祖廷训格言》、《清朝开国方略》等,慈禧太后非常满意,多次表扬他“入值甚勤”、“讲授有方”。
同治七年(1868年)九月,孙家鼐也奉旨来到上书房,教授惠亲王爱新觉罗·绵愉⑺的儿子奕询、奕谟。自此,孙家鼐与翁同龢成为同事。
但是,同治帝常常闹病,上课无精打采,“精神散极,嬉笑言动,无可著力”,加上翁同龢与同事徐桐等矛盾日益突显,深感郁闷。1871年,母亲逝世,他按照规定,回籍丁忧⑻,正式离开上书房。
1875年1月25日,同治帝突患疾病,一命归西,年仅19岁。随后,年仅4岁的爱新觉罗·载湉即位,改年号光绪,史称光绪帝。他的父亲是醇亲王奕譞,生母叶赫那拉·婉贞为慈禧皇太后亲妹妹。从婆家的角度看,奕譞为咸丰帝的异母弟,慈禧太后是光绪帝的婶婶;而从娘家的角度看,慈禧太后则是光绪帝的大姨。
光绪元年十二月(1876年1月),翁同龢意外地收到一道懿旨,令他去毓庆宫授读光绪帝。翁同龢掂量再三,却意外地上了一份奏折《为披沥下忱恳请两宫皇太后收回成命折》,婉言谢绝:
……臣衰疾之余,智力短浅,自问已难称职。若复缅颜就列,必至有负圣恩。惟有叩恳两宫皇太后收回恩命,别简贤能,臣不胜惶悚激切待命之至。
但是,慈禧太后坚决不允。胳膊拧不过大腿。翁同龢别无选择,只得走马上任,耐心地给小光绪讲解图文并茂的《帝鉴图说》。等光绪长大,又陆续讲授《四书》、《左传》和《公羊》等国学经典……
三年后,孙家鼐奉懿旨,也担任了毓庆宫行走,翁、孙二人再度共事,一起担负起培养光绪帝的重任。
光绪帝的汉族师傅先后还有夏同善、张家襄、孙诒经等人,但翁同龢与孙家鼐同事时间最长,配合得也最为默契。从1879年至1894年间,每年两个人的交往都有30多次。两个人不仅向光绪帝系统传授儒家之经、帝王之术、治国之道,而且,还能与时俱进,结合时政和社会思潮,通过进呈新书等形式,向光绪帝灌输新知识、新观念,为培养光绪帝的维新变法思想打下了坚实基础。在《日记》中,翁同龢做了详细记载:
1885年4月,进呈魏源的《海国图志》;
1889年1月,进呈钱恂的《中外交涉表》;
1890年7月,进呈钱恂的《通商出入表》、《关税出入表》,出国《游历诸臣日记》,曾纪泽荐呈汉译西学新书16种;
1893年4月,安排资深外交官张德彝⑼进讲西国近事;
1897年5月,进呈黄遵宪的《日本国志》……
由于义和团运动中,孙府遭到官兵、义和团员的洗劫,大量财物、图书、手稿和《日记》被劫走或烧毁。在培养、教育光绪帝时,孙家鼐做了哪些具体工作,目前能见到的证据不多,但也能一斑窥豹,说明问题:
其一、1871年7月25日(同治十年六月初八日)。“竟日浓阴欲雨。……邀孙燮臣便饭,主客二人,自戌初谈至亥正而散。燮臣以母老乞养,进退倬然,其议论和平中正,洵有道之士矣。……又曰:‘上果以尧舜汤武为心,必有尧舜汤武之佐。胆生于识,识生于上下千古之议论。’亦名言也。”⑽
尧舜是唐尧、虞舜的合称,都是远古传说中的圣主明君;汤武是商汤王、周武王的合称,都是替天行道,分别举兵推翻了残暴的夏桀王、商纣王,成为商朝、周朝的开国帝王。尧舜汤武是有胆识、有作为、有创新的皇帝的楷模。作为帝师,孙家鼐坚信如果皇上“果以尧舜汤武为心,”那么,身旁就会出现像伊尹、姜尚(字子牙)这样忠心耿耿、才智超群的谋臣,辅佐他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一席话言简意赅,折射出孙家鼐胸怀大志、不甘守成的政治抱负。
其二、1879年4月24日,《翁同龢日记》写道:“读极顺,燮臣始将《大学衍义辑要》进讲。”《大学衍义辑要》(六卷)是由一代名宦陈宏谋编著。《清史稿·列传·陈宏谋传》评价道:
乾隆间论疆史之贤者,尹继善与陈宏谋其最也。尹继善宽和敏达,临事恒若有余;宏谋劳心焦思,不遑夙夜,而民感之则同。宏谋学尤醇,所至惓惓民生风俗,古所谓大儒之效也。于义督军储、策水利,皆秩秩有条理。大受刚正,属史惮之若神明,然论政重大体,非苟为苛察者比。允随镇南疆久,泽民之尤大者,航金沙江障洱海,去后民思,与江南之怀尹继善、陈宏谋略相等。
《大学》是儒家经典,与《中庸》、《论语》、《孟子》并称“四书”。《大学》提出的“三纲领”(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和“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强调修身是治人的前提,修身的目的是为了治国、平天下,说明治国、平天下和个人的正心、修身是一致的。《大学衍义辑要》是研读《大学》的重要著作。同年11月18日,翁同龢在《日记》评价说:“燮臣讲书详细也。”⑾对于为人比较挑剔的翁同龢来说,这一评语十分难得。
其三、1898年7月17日,百日维新进行期间,孙家鼐见康梁乱政企图日趋现形,群臣莫衷一是,朝野乱做一团,变法缺乏理论指导,于是,上了一道《请饬刷印<校邠庐抗议>颁行疏》,建议将冯桂芬的《校邠庐抗议》⑿刷印一二千部,“发交部院卿寺堂司各官,发到后,限十日,令堂司各官,将其书中某条可行,某条可不行,一一签出;或各注简明论说,由各堂官送还军机处,择其签出可行之多者,由军机大臣进呈御览,请旨施行。如此,则变法宜民,出于公论,庶几人情大顺,下令如流水之源也;且堂司各官签出论说,皇上亦可借以考其人之识见,尤为观人之一法。”在《请饬刷印<校邠庐抗议>颁行疏》中,孙家鼐回忆说:
臣昔侍从书斋,曾以原任詹事府中允冯桂芬《校邠庐抗议》一书进呈,又以安徽青阳县知县汤寿潜《危言》进呈,又以候选道郑观应《盛世危言》进呈,其书皆主变法,臣亦欲皇上留心阅看,采择施行。
这说明,早年间,孙家鼐也像翁同龢一样,陆续向光绪帝进呈了《校邠庐抗议》、《危言》、《盛世危言》等倡言变法的著述。至于光绪帝亲政后,翁同龢给他读讲的《校邠庐抗议》,是翁同龢自己进呈的,还是使用孙家鼐进呈的那一部,属于细枝末节,似乎不必再耗费精力去做烦琐考证。
其四、李提摩太是著名的英国传教士,也是著名教育家,曾创办山西大学。在《亲历晚清四十五年》一书中,他回忆道:
(1895年)10月12日,我同光绪皇帝的师傅孙家鼐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谈话。接受了李鸿章总督的建议,我像跟皇帝本人谈话一样与他交谈。他是李鸿章的老乡,也是安徽人,当时已经有六十多岁。我发现,他是所有中国官员中最有教养、最具绅士风度的人之一。第一次见面时,他告诉我,有两个月的时间,他每天都为皇上读我翻译的麦肯西的《泰西新史揽要》。
这说明,作为帝师,孙家鼐在中外人士心目中的地位是崇高的,更说明,孙家鼐在培养光绪帝的变法思想、国际视野上,与翁同龢一样,是一以贯之、不遗余力的。所以,在《新编古春风楼琐记》中,高拜石断定:“二人亦儒重忠恳,德宗得其濡沃(滋润,此指施教),锐意讲求新政,翁、孙实有以启之。”
五、忠君爱国,都有赤子之心
晚清时期,内忧外患接连不断,被人们称做中国“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犹如垂死之人,多症并发,即使扁鹊、华佗在世,也无回天之力。这一切都预示着,绵延几千年的封建独裁制度,在波澜壮阔的时代大潮面前,即将推出历史舞台。
当局者迷。
作为朝廷重臣,光绪帝的左膀右臂,孙家鼐与翁同龢还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并在一些关系到国家、民族命运的大是大非问题上,竭尽所能,忠君爱国。
民国年间,由著名学者丁祖荫主纂的《重修常昭合志·翁同龢传》指出:
同龢忠孝源清,读书糜不贯彻,尤遽于性理,屡司文柄,擢经术渊通之彦,平居延揽人才,虚心下士,一时叹为莫及。事亲竭终身之慕,忧国之心时见于词色。
由于“同龢以世受国恩,当时事维坚,投艰遗大,朝夕尤劳,冀得图报于万一。其在讲帷也,于列圣遗训、古今治乱,反复陈说,曲尽其理;其调和宫廷,以圣孝为本;其阐明政要,以忧勤为先。尤能真言极谏,造膝事秘,世莫得闻。章疏又强半焚稿,”所以,很多事情,不为外人所知。只有这么几件事,记录在案:“请止临幸王府,请罢修圆明园,请省宫禁一切工程,免外省传办各物,皆蒙嘉纳。”⒀每一件,都是彪炳史册、造福国家的。
同样,孙家鼐为官数十年,位高权重,但“公每有建白,动关大计,不求人知,亦罕有知者。”而且,他的家曾经被兵痞和义和团员们洗劫,作为侄女婿的龚心铭“获侍左右,每于燕间稍稍窥见一二,附志于此,以告海内有识之士”:
甲午之役,举朝言战,公独力言:衅不可开;平壤失挫,京师戒严,公又力阻迁都之议,卒赖以安向微。公言:根本动摇将至,不可收拾。……若夫戊戌变法,公实主其议,而惟以正人心、遏乱萌为宗旨。盖公之于学无间中外新旧,要在放之而准,措之而安,初不为一身声誉计,故其思深虑远有如此者。⒁
在《异辞录》中,知情人刘体智⒂则写道:
甲午之后,慈眷大替,不得不屈于麟相。孙文正素性严正,戊戌变法,时有献替。及慈圣(即慈禧太后)听政,谗者以公曾进《校邠庐抗议》一书,遂有官制之改革,摭拾书中节目,上达天听。慈圣闻之,微愠云:“不意孙家鼐亦附和。”外间揣测,以为公将得罪。是时公为吏部尚书,兼管顺天府尹。
还有一件事,更为具体、生动地反映了孙家鼐的国格:
1898年8月10日,孙家鼐突然接到总署的《为义国(即意大利)公使荐义国教习事咨大学堂》公文及抄件《义萨署使来照会》,《照会》写道“……该章程各国言语教习内,并未载义国言语教习,此系遗忘无疑。义国之言,诸国中之最古最佳者也。……将来除英、俄、德等国言语之外,仍教义言,并请义师教授。”
一周后,总署又转来德国公使海靖的《照会》。海靖对京师大学堂教习分配方案说三道四:“第五章第三节内,定设英文分教习十二人,英人、华人各六。德国分教习一人,或用德人,或用华人……查如此布置,实于均称相抵之道大有不符之处,且于中国国体自主权大有妨碍。”进而,他提出“瓜分”西学教习名额的无理要求:“如各国文学共设教习十五人,均系五大国之人。若聘请德国教习三人,如此方为公允。又查,该章程内定,专门学校十种分教习各一人,共十人,内亦须聘请德国人二人”。
弱国无外交啊。两个照会,意大利和德国一唱一和,事关中外关系,处理起来非常棘手。同意他们的无理要求,中国主权就会受到损害;如果拒绝,他们能善罢甘休吗?酿成争端怎么办?弄不好会引火烧身。经过深思熟虑,8月26日,在《拟拒德、意自荐教习咨复总署》中,孙家鼐旗帜鲜明地答复:
查中国开设大学堂乃中国内政,与通商事体不同,岂能比较一律。德国、意国大臣似不应于干预。相应移复贵衙门可也。
德国闭嘴了,意大利却不死心。9月7日,意大利驻华领事乔瑟普•萨尔瓦格•拉奇气势汹汹,进了总署,要求张荫桓(时任总理各国事务大臣)立即向光绪帝转达他们的抗议。迟迟未见结果,他又于9月23日,发来一个措词更加严厉的《照会》:
新开学堂,华士学习西洋学课,今切不可废置义文、免用义国教习。义国原属近世学文之兴起之国。万国内法、天文、格致等类,均系义人开创。华人非不知其事。古时聘用出名义师如利玛窦等人,勉力大利于中国兴起学问,而不知此事者,便为老年传教、并无学问之人,实未得欧洲开教之据。此人前次误派同文馆,因其无能,则同文馆创设多年,至今并无成效之势。兹又闻此人管理新设大学堂。查原编辑学堂章程者遗忘义国。本署大臣提及此误,仍请总署管学大臣添改章程……如不将外国大臣之请奏明,此事即违背大皇帝之谕旨!
接到这个《照会》时,慈禧已在开杀戒,北京城时已陷入白色恐怖之中。孙家鼐却大义凛然,接到总署转来的《照会》第二天,他就义正词严地答复:
查本大臣办理大学堂,皆遵照贵衙门原奏章程,期于中外交涉语言文字相通而已,非必各国皆有教习也。且中外交涉者,共十余国。若各国皆荐教习,贵衙门何以应之?仍请贵衙门斟酌回复可也。
遥想当年,清政府“外战外行、内战内行”,对西方列强、东方“土豪”(日本)俯首帖耳,极尽谄媚之能事,孙家鼐却在“新法悉罢,独留家鼐为管学大臣,刚毅、徐桐嫉之,时相齿+奇齿+乞(yihe,意为陷害、倾轧)”⒃之时,为捍卫中国的主权,对列强的无理要求一再说“不”,其民族气节、爱国情怀真是无需言表、可敬可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