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至今,同朝为官,没有朋友孤掌难鸣;但被朋友利用、陷害,甚至兄弟反目成仇、互相厮杀的悲剧,也是每朝都有,数不胜数。
李斯与韩非:韩非子(约前280—前233),原为韩国贵族,与李斯同学,都是荀卿的弟子。两个人先后投奔秦国,受到重用,成为同僚。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司马迁写道:“李斯、姚贾害之,毁之曰:‘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杀之。’秦王以为然,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遗非药,使自杀。韩非欲自陈,不得见。秦王后悔之,使人赦之,非已死矣。”
庞涓与孙膑:孙膑与庞涓曾拜鬼谷子为师,并结为异姓兄弟,孙膑为兄,庞涓为弟。孙膑的才华却令庞涓羡慕、嫉妒、恨。于是,已经身为魏国大将和军师庞涓,却是个小肚鸡肠,当他听说魏惠王欣赏孙膑,生怕孙膑后来居上,于是,他表面上遵命,把兄长接到魏国,以礼相待;背地里,却以手足情做迷幻剂,设下圈套,先派人伪装受孙膑表兄之托,劝孙膑返回齐国享受荣华富贵;骗到孙膑的亲笔复信后,庞涓亲自涂改,并把它交给魏王,诬告孙膑私通齐国。结果,魏王大怒,严厉处罚孙膑,“断其两足而黥之”……
到了晚清,政局动荡,政坛生态更为险恶,发生了著名的曾、左、李“窝里斗”事件。
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再加上一个胡林翼,都是平定太平天国和捻军起义的功臣,受到朝廷重用,被誉为“晚清中兴四大名臣”。可是,共患难易,共富贵难。曾国藩、左宗棠是湖南老乡。曾国藩素来知人善任。咸丰十年,举人左宗棠成为他的幕僚。左宗棠如鱼得水,军事才华得以展现。两个人亦师亦友,亲如手足。经过曾国藩的悉心栽培、提拔,左宗棠与李鸿章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咸丰六年(1856年),左宗棠被任命为兵部郎中。
咸丰十年(1860年),太平军攻破江南大营后,左宗棠随同钦差大臣、两江总督曾国藩襄办军务;李鸿章奉曾国藩之命,回安徽招募、组建淮军。
咸丰十一年(1861年),太平军攻克杭州后,左宗棠由曾国藩疏荐任浙江巡抚,督办军务。
同治元年(1862年),左宗棠组成中法混合军,称“常捷军”,并扩充中英混合军,先后攻陷金华、绍兴等地,升为闽浙总督;淮军在安庆成军,经曾国藩推荐,李鸿章出任江苏巡抚。
同治三年(1864年),左宗棠攻陷杭州,控制浙江全境。论功,授封一等恪靖伯;淮军攻克常州,清廷赏李鸿章骑都尉世职。当时,湘军久攻天京不下,清廷屡次诏催李鸿章率淮军前往会攻。李鸿章比较讲义气,认为染指金陵有抢功嫌疑,会得罪曾国藩、曾国荃。于是,他掉头南下杀进浙江,没想到惹恼了左宗棠,上奏告他“越境掠功”,两人开始产生“过节”。攻克天京后,湘、淮军将帅得以加官进爵,曾国藩授封太子太保、一等侯爵,世袭罔替,赏戴双眼花翎;李鸿章授封一等肃毅伯,也赏戴双眼花翎。不久,左宗棠却因幼天王去向之事,与曾国藩产生裂隙,最后演变为绝交。直到晚年,他还是逢人便骂曾国藩。
光绪元年(1875年),清廷发生“海防”与“塞防”之争。限于当时财政枯竭、军费拮据,李鸿章等人力主以日本为主要假想敌,加强海防,放弃塞防,将“停撤之饷,即匀作海防之饷”;左宗棠则主张海防与塞防并重,不能顾此失彼。两个人因此闹得不可开交……
至于翁同龢本人,也有过多次的教训。他与潘祖荫同年出生,既是老乡,又是世交,同为“清流”南派首领。两人曾经作为正、副考官,一道前往陕西,组织乡试,应该说,交情很厚。《翁同龢日记》中,不时可以见到两个人的交往记载。然而,到了晚年,潘祖荫却对人坦言:“叔平(翁同龢的字)虽为君之座师,其人专以巧妙用事,未可全信之也。……吾与彼同时贵公子,总角之交,对我犹用巧妙,他可知矣。”意思是说,翁同龢功于心计,善耍手腕,言行不一,即使是对他这个“发小”也不放过。
翁同龢曾与荣禄结拜过。晚清时,两个人同为军机大臣,经常在一起商讨军国大事。光绪二十年十一月初三日,荣禄在给陕西巡抚鹿传霖的密函中写道:“常熟(指翁同龢)奸狡性成,真有令人不可思意(议)者。其误国之处,有胜于济南(济宁,指军机大臣孙毓汶),与合肥(指李鸿章)可并论也。合肥甘为小人,而常熟则仍作伪君子。”
另外一个世交张之洞,对翁同龢更是耿耿于怀。《广雅堂诗集》中,有一首诗《送同年翁仲渊撰从尊甫药房先生出塞》,张之洞亲自做了一段注释:“药房(即翁同书)先生在诏狱时,余两次入狱省视之。录此诗,以见余与翁氏分谊不浅。后叔平相国一意倾陷,仅免于死,不亚其章之于赞皇,此等孽缘,不可解也。”
实事求是地讲,翁同龢是一个纵横政坛、呼风唤雨几十年的官场老手,也是一个难交、也交不透的大官僚。但是,他与孙家鼐,恰恰是有始有终,推心置腹。这里面有什么内在的原因呢?
概括地分析,我认为至少有三点:
一是志趣相投。翁同龢学富五车、多才多艺,对王阳明的心学尤为宾服。15岁那年,翁心存给了他一本刘宗周的《人谱》。刘宗周(1578—1645),字起东,别号念台,浙江绍兴人,因讲学于蕺山,世称蕺山先生。他是明代最后一位理学(心学)大师,开创了蕺山学派,清初学者黄宗羲、陈确、张履祥等,都是他的弟子。《人谱》启迪初学者注重践行,而不要空谈心性。从此,翁同龢便开始“日夕读之,懔懔恐失坠”,一生都在学习、研究,造诣颇深。而孙家鼐恰巧也是王阳明的忠实信徒,从同治元年,两个人作为会试同考官认识,交流心学学习心得,到后来,两个人成为同事、好友、把兄弟,心学一直是他俩交谈的重要话题。难得的是,心高气傲的翁同龢对孙家鼐的观点深为赞许,“燮臣言:读阳明书,当知入九华山静坐一段,为最不可及,他人处此必以死生争之,则事或败矣。又曰:吾辈当体圣人中和之旨,勿与人竞尺寸之功,则私念自消。皆名言也!”可以说,心学既是他俩开始交往的桥梁,也是维系他俩几十年感情的纽带。
二是惺惺相惜。一窝燕子,羽毛丰满后,共同飞向远方。但是,如果有的飞得快,有的飞得慢;有的飞得高,有的飞得低,用不了多长时间,必然会“劳燕分飞”。同样道理,两个兄弟一同踏上仕途,后来,一个飞黄腾达,另一个“不请不送,原地不动”,用不了多长时间,也必然会“形同陌路”。翁、孙能够维系三四十年的兄弟情谊,与两个人职务升迁基本同步大有关系;年轻但争强好胜的翁同龢总是快半步,年长但宁静淡泊的孙家鼐总是紧随其后,不仅不会对翁同龢产生实质性的威胁,而且还可以作为他的“援引”,这也是两个人交情持久的必要条件之一。
三是刚柔相济。翁、孙二人,都是中国传统文化培养出来的士大夫,温文尔雅,彬彬有礼,注重个人修养,“有古大臣风”。但比较起来,翁同龢毕竟是相府里走出来的“公子哥”,身上既有京官“依违圆滑”的一面,也有喜怒无常、“倔强负气”的一面,对人总是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优越感,遇事也难免不够冷静。“光初朝局系翁一言,同僚议事,偶有不合,翁辄怫然,常入报帝,必伸己意,众已侧目……”二哥翁同爵应该对此有所耳闻,他在《致叔平弟》中提醒道:“吾弟素性近于允厉,须时时自持之,切勿太过为嘱。”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啊。遇到事情,他的火暴脾气,还是很难抑制。1897年12月11日,“论胶事,(皇)上述慈谕:看《照会》稿甚屈,以责诸臣不能整饬,坐致此侮。臣愧悔无地,因陈各国合谋图我,德今日所允,后日十即翻,此非口舌所能了也。词多激愤,同列讶之。”在光绪帝面前尚且“词多激愤”,对其他人更是少有顾忌。两天后,他再次发作,“与刚公语不合,几拂衣。”以至于“把兄弟”荣禄坦言:“刻与其共事,几于无日不因公事争执。”
他曾经喝过大嫂的乳汁,从小以大哥为师学习功课,与大哥感情非他人可比。但情归情,理是理,情不能悖理。翁同书因为失职渎职、奏报不实,受到刑部的审断,被流放到蛮荒边陲。闻讯后,翁同龢怒不可遏,以手击案,竟把自己的中指都拍骨折了!晚年,他被开缺回籍,抛开别的不谈,他的火暴脾气也是一条导火索。平常无事,同僚们可以装聋作哑;一旦时机成熟,墙倒众人推,落井更下石,也是很自然的“报应”。
相比较来说,孙家鼐的性格显得更成熟,修养也更高一些。“翁性偏急,以专断致嫌,晚遭谗沮,几致不测;孙则务简约敛退,本其黄老之学,能冥合道妙,默操元牝,调和宫廷母子之间,常以资望领新政,历三十年恩遇而不衰,世称寿州相国。”两个老友,一个外向,一个内向;一个刚,一个柔。性格互补,也是他俩保持终身友谊的不二法门。试想,如果两个人都刚,针尖对麦芒,见面必“打仗”;或者,两个人都柔,面团对泥团,遇事无主见,岂能在与同僚们的激烈竞争中脱颖而出,登上大学士高位,成为晚清政坛股肱、文坛双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