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的情绪得到舒缓,唐芋很快睡着了。
怕她不小心碰到脸上的伤口,姜叙拉了张椅子坐到床前,边喝酒边看着她。
她连睡觉的样子都很乖。
冰敷之后,脸颊上的红肿消退了很多,灯光下,只剩几个模糊的指印。
姜叙觉得惭愧,小时候,他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母亲,所以帮助她离开。
现在呢?
也要因为保护不了唐芋,而想尽办法将她推远吗?
十几年了,他一直等待着父亲痛改前非的奇迹时刻,为什么就是等不到?
如果他打算做一辈子人渣,那他也要永远忍受?
就凭他身上流着他的血?
就凭他们形同虚设的父子关系?
够了吧。
是时候解开捆绑在两人身上的绳子了。
如果父亲执意堕入深渊,他没有义务跟着一起摔得粉身碎骨。
酒喝空了,天边泛起淡淡的灰。唐芋依然睡得很沉。
新的一天已经来临。
姜叙去洗手间冲澡,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还亮着。
上面显示着他给父亲发送的短信:每月1号我会给你打钱,其他时间你就当我死了吧。敢再出现在我、或者我身边其他人的面前,死的可能就是你了,我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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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味道十分刺鼻。
唐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耳边一片喧闹,房间里似乎有很多人。
怎么回事?
她不是和姜叙一起住在酒店吗?
唐芋茫然地左右张望,四面白墙,入眼皆是愁容满面的陌生面孔。
他们都穿着病号服。
唐芋一惊,垂头望见了戴在手上的腕带标识——
姓名:唐芋。
性别:女。
年龄:三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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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芋翻身下床。
病房门近在咫尺,其他人面无表情地从她身前经过。
他们来回穿梭,形成了一道屏障,横挡在唐芋和房门之间。
“让一让。”唐芋礼貌地恳求,“麻烦让一让。”
那些人像是完全听不到她的声音,依然神色忧郁,步履匆匆。
唐芋静静等待着,终于,在其中两个人即将擦肩而过时,她向着他们中间的缝隙冲了过去。
成功了。
但,欣喜只持续了一秒钟。
唐芋这才发现,拦住她的根本不是那些人,而是深不见底的……
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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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芋?唐芋?”
她被唤醒。
唐芋猛地坐起身,慌乱地四下张望。
视线很模糊,她使劲揉了揉,才看清面前的人。
是姜叙。
他好像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身上只裹了一件浴袍。
“做梦了?”姜叙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痕。
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唐芋终于缓过神来。
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真的。
她没离开,她还在。
“别害怕。”姜叙拍拍她的肩膀,柔声哄着,“不是有我在呢吗。”
仿佛所有积压的恐惧找到了出口,瞬间倾泻。唐芋无法自控地抽泣起来。
她以为再也没机会见到他了。
甚至连一句告别的话都还没说。
望着她脸上止不住的泪水,姜叙也慌了。
“还没醒过来吗?”他拥住她,侧头在她鬓角吻了一下。
唐芋的肩膀微微颤抖,她将脸埋进姜叙的肩窝,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整个人紧贴在他身上。
昨晚睡前,唐芋脱掉了连帽睡衣,只穿一件薄薄的T恤,此时此刻,姜叙的呼吸里都是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气。
他试着拉开一点两人之间的距离,唐芋却像害怕他会离开似的,重新攀了上来。
姜叙长长吐出一口气,不敢再动了。
感受着她因为抽泣而微微起伏的身体弧度,体温逐渐升高。
“唐芋。”他低哑着声音叫她,“你要再不起来……”T恤领口太大,姜叙的目光不小心触到了唐芋脊背上的那对蝴蝶骨,他别过头,很费力地将上面那句话说完,“可能就要出事了。”
唐芋坐直。
因为刚刚哭过,她的眼睛和鼻头都红红的,衬得皮肤更白了,脸上散落着形状不一的伤痕,碎发乱乱地贴在脸颊上。
整个人呈现出极致的破碎感。
“我梦到自己穿越到了2022年。”唐芋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是不是很离谱?”
姜叙怔了怔,低头轻轻亲了亲她的眼睛。
“你在哪一年……”他的吻落到唐芋鼻尖,“我就在哪一年。”
唐芋抬眼直视着他:“说话算数?”
“说话算数。”姜叙的声音消失在两个人的唇齿之间。
朝霞透过纱帘漫进来。
是晴天。
太阳出来,梦的“阴影”就会悉数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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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之后,唐芋有了睡觉恐惧症。
她总是害怕睡醒之后就会毫无征兆地回到2022年,因此每晚靠咖啡浓茶强撑。熬了几天之后,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变得非常差。
她的眼袋大得吓人,眼圈越来越黑,记忆力出走,反应迟钝,常常忘记自己下一秒打算干什么。
因为无法与人分享真实缘由,面对朋友们的关心询问,唐芋只能咬着牙谎称自己失眠。
尹约到处搜罗助眠小妙招,接二连三地往唐芋宿舍送苹果、牛奶,甚至从图书馆借来一本非常晦涩难读的大部头,据网友投票显示,睡前看它,两页必睡。
唐芋很感激,但她哪里用得着这些。
她太困了,站着都能睡着。
根本不是什么失眠,只是不敢睡而已。
姜叙在上课之余又恢复了日常训练,他的时间表排得很满,运动和拍摄都很耗费体力,唐芋不想打扰他休息。
一过十一点,她就准时与他道晚安,然后坐到楼道里,借着灯光画画。
儿童民宿的墙绘项目暂时还未给唐芋答复,没了任何主题要求,她在速写本上尽情发挥。
精神还不错的时候,她会细致描绘脑海中储存的关于姜叙的一幕幕。
他笑起来的样子,走向她的样子,睡着的样子,倚着树沉思的样子……
画面渐渐呈现的过程,对唐芋来说很治愈。
因为这些时刻都与她有关。
困倦来袭时,唐芋便肆意涂鸦。
奇特的撞色、扭曲的比例,不明其意的线条,恰恰反应了她压抑内心的惊恐和茫然。
总不可能永远撑着不睡。
但唐芋有着强烈的预感。
那个梦别有寓意。
在生命旅途中迷失方向的旅人,徘徊在深渊边缘,被身前的人引领,被身后的人推搡。没有目标,没有终点,来来回回匆忙行路,却也只能随波逐流。
这种无力的感觉,让唐芋似曾相识。
当初,她就是这样一步步走到了糟糕的三十三岁。
因此,返回过去之后,她刻意拐进另一条路,担心再次跌入谷底,干脆选择躺平,什么也不做预期,什么也不去追求。
可,冥冥之中,仿佛被什么推着一般,她来到了姜叙面前。
欲望被唤醒。
唐芋又有了希望,有了渴求,有了软肋和恐惧。
这就好比一棵树,无论走向哪根枝桠,最终还是要回到树木的主干。
殊途同归,才是人生的终极奥义吗?
所以,穿越回来并不意味着即将拥有一段毫无瑕疵的开挂人生,而是明确地向她证实,即便重来一次,换了身份,换了工作,换了伴侣,换了城市……要面对的问题,依然不会改变。
或许生命本身就是无力且霸道的。
不然她的母亲也不会在一个平常的傍晚突然去世,而后,与她相关的所有事全都突兀地中断了。
唐芋还记得,她拿着医院开具的死亡证明,前往派出所为母亲注销户口,联系殡仪馆筹备后事。
一点一点抹去母亲留在世上的痕迹。
她机械地做着这一切,连哭都忘了。直到葬礼结束,唐芋回到家里,看到母亲记在客厅日历上的“小芋生日”四个字时,立刻崩溃了。
冰箱里储存的都是唐芋爱吃的菜。母亲一定提前设想了这顿要为女儿准备的生日大餐,但她却永远留在了昨天。
没有人知道人生会在哪一刻突然拐弯、急转直下,戛然而止。
生命无法左右,但……
生活可以。
唐芋笔下一顿。
仿佛在黑暗的谷底突然瞥见了一束光亮。
既然随时有可能离开,不如好好利用这段时间。
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不虚度。
全部付诸行动,竭尽全力,在被突然抽离这个世界时,应该会少一些遗憾吧。
唐芋永远都不想再次面对那一冰箱“腐烂的食物”。
不等了。
她蓦地想起美术用品店里那间放满时钟的暗房。
终于理解了它们存在的意义。
与其在真实的时间里被沉重的悲伤支配,不如打乱时间,进行重组。
这是那位老人用来治愈丧子之痛的方式。
随即,一个个造型迥异的时钟在唐芋手中的纸页上显现。
抛下已知,抛下未知。
重新赋予现在。
唐芋落下最后一笔。
这是她画画生涯中最酣畅淋漓地一次。很难用好坏来形容,但是完完全全融进了她的情绪。
唐芋一一拍照,上传至平台上的作品集里。
天快亮了,她疲倦地爬到上铺,久违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