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原来你过得并不好
简蔓2022-08-02 11:543,334

  唐芋坐在儿童室内游乐场的家长等候区,眼睛紧盯着攀爬架上的郑冬。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是以这样的姿态生活的。

  无暇关注自身,目光里只有孩子。

  一天一天,咿咿呀呀的小婴儿逐渐长成了无忧无虑的小男孩,时间在他身上产生变化,也悄无声息地改变着唐芋。

  她三十二岁了,但外表看起来似乎更年长一些。

  单亲妈妈的辛苦即便没有腐蚀她的内心,也全都彰显在了她脸上。

  总是有些苍白的脸色,很难扬起的嘴角,疲惫的神态和眉间抚不平的皱纹,明明是多了一个“妈妈”的身份,怎么却好像少了些什么。

  “你家孩子得有五岁了吧?”旁边的大妈凑近唐芋,“我注意他好半天了,怎么感觉小家伙腿脚没什么力气呢?老摔倒。是不是缺钙啊?”

  唐芋敷衍地笑笑,什么也没说。

  很难解释。

  但大妈锲而不舍地追着唐芋喋喋不休:“你别嫌大妈多嘴,缺钙这事儿可大可小,我老家有个小朋友,走路总是摇摇晃晃的,父母老觉得没事儿,结果……”

  “妈妈!”爬到滑梯顶端的郑冬开心地冲唐芋挥手。

  唐芋仰望着站在高处的儿子,顿时有些慌:“冬冬,小心点。”

  “我来啦——话音未落,他如空中突然折翼的鸟儿,失去平衡,从滑梯上翻滚跌落。

  一片惊呼声中,唐芋迅速摘下背在身上的妈咪包,倒空,从中抓起绷带,手法熟练地为儿子止血,抱起他跌跌撞撞地冲向电梯。

   

  八月闷热的傍晚,唐芋抱着孩子赶到医院时,衣服、头发都已被汗湿。

  医院人很多,她艰难地穿过人群,因为体力不支,每一步都走得踉踉跄跄。

  路人撞了她一下,唐芋险些栽倒,回过头,一只手稳稳地握住了她的肩膀。

  是一位医生。

  口罩掩着他的脸,眼神冷冷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从唐芋手中接过昏迷的孩子。

  他太高了,俯身过来时,唐芋因为瞬间的压迫感怔了一瞬。她边疾步随他向急诊室走去,边气喘吁吁地解释:“高处摔伤,已经做了紧急处理,出血量不大,但是没有意识。”

  她居然这么冷静?姜叙垂眸,打量唐芋。

  “医生……”

  姜叙正要转进急诊室时,唐芋叫住了他。

  “我儿子是DMD基因罕见病患者。”她的声音既坚强又苍凉,“请您救救他。”

  门关了,唐芋透过窗玻璃不安地向着急诊室里张望,里面传出谈话声——

  “欸?姜医生,您不是下班了吗?怎么还在啊?您都连着做了两台手术了,还不回去休息。”

  “遇到一位需要紧急医治的病人,你们注意一下孩子的头部……”

   

  自两年前郑冬确诊后,运动能力日渐减退,摔伤成了家常便饭的事。但孩子毕竟只是孩子,他不会因为昨天摔得头破血流就乖乖放弃玩乐。

  面对儿子的苦苦哀求,唐芋还是投降了。

  她尽力给他信任,盯紧他,保护他,提醒他,仍旧免不了受伤。

  不止一位医生告诉过唐芋,她的儿子会渐渐失去自理能力,直至心力衰竭。

  “二十岁。”那些医生的表情中甚至透出几分宽容,“不出现其他并发症的情况下,他能活到二十岁。”

  虽然每个人的生命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在经历倒计时,但未知总能让人心怀妄想。

  可郑冬连妄想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姜叙推开门,唐芋迎上来。

  夕阳穿过两人身体间的空隙,打在墙壁上,留下一束昏黄的光。

  “医生,我儿子没事吧?”

  姜叙扫了唐芋一眼,淡淡地:“应急措施做得不错 ,头部没有大碍。”

  或许是疲惫所致,他的声音嘶哑低沉。

  唐芋刚舒一口气——

  “但是小腿骨折了。”

  “那恢复之后会对他走路造成影响吗?”

  “这需要你去咨询骨科医生。”姜叙望着她陡然变暗的神色,忍不住解释了一句,“我是神外科的。”

  “好的。”唐芋尴尬地笑笑,“谢谢。”

  是姜叙熟悉的笑容。

  他抬起下巴朝缴费处扬了扬,提醒她:“去办住院手续。”

  唐芋应了一声,但她没去。

  微信钱包里仅剩的几千块是准备拿来交房租的,她联系编辑询问画稿的稿费可不可提前预支,答案毫不意外——

  “对不起啊大大,我们没有这种先例。”

  唐芋回身朝急诊室里看了看,郑冬还没有醒。她来到走廊尽头的楼梯间,打电话给郑秩。

  “冬冬摔伤了,需要钱。”对待即将成为前夫的人,已经不需要维持礼貌。

  电话另一端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问:“要多少?”

  “一万。”

  “伤得很重?”

  “小腿骨折。”

  重重一声叹息,郑秩的声调拔高了:“你又带他出去玩了吧?他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你都三十二了。唐芋,还搞不清重点吗?”

  唐芋闭了闭眼睛,不愿与他争执:“别废话了,把钱打来就好。”

  “你当我是什么?”

  “你是冬冬的爸爸!”唐芋强调,“就算我们离婚了,他也是你的孩子。”

  “不是我不想给你钱……”郑秩的语调软了下来,“我的工资卡在我妈那里。”

  唐芋扯起嘴角:“那是你的事。今晚十二点之前把钱打过来,不然明早你就会在你们公司见到我。”

  “你威胁我?”

  唐芋直接挂断了电话。

  威胁?

  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什么做不出来?

   

  昏暗的楼梯转角,姜叙斜倚在窗前,晚霞的余晖勾勒出他坚硬的脸部棱角。

  他一级一级步上台阶,在唐芋掉落的身份证前驻足。

  身份证上的照片应该是最近才拍摄的,神态忧郁。

  姜叙蹙眉,手指摩挲着那张已经和记忆中大相径庭的面孔。

  他曾多次想象她的生活,以为她至少会像大部分人那样,平凡而幸福。

  可是……

  她过得并不好。

   

  唐芋排队办理住院手续时才发现自己的身份证不见了,她找遍身上的口袋,又蹲下身子翻包,后面的人等不及,直接越过她,排到了前面。

  手机响了,唐芋空不出手接电话,顺手点了免提。一声尖锐的吼骂传出来——

  “离婚冷静期还跟我儿子要钱,唐芋你要不要脸!”

  唐芋动作滞了滞,周围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她身上。她平静地开口:“先把钱打来我再跟你讨论要不要脸的问题。”

  “打什么钱?孩子有病是因为你的基因有缺陷,你应该负全责,找我儿子干什么?你再骚扰他,我就报警告你勒索。”

  唐芋收起地上散乱的东西,语气依然平和:“告不赢的,你要是真想把事情闹大,不如我去告你儿子强奸怎么样?如果不是他把我的肚子搞大,我就不会生下孩子了,对不对?”

  “疯女人!”

  唐芋捡起手机,不忘礼貌提醒对方:“让郑秩记得打钱。”

  通话结束,刚刚还一片喧闹的走廊突然静了下来。

  没人再往唐芋前面插队了。

  唐芋起身,正要探头跟医生解释,有人将她的身份证拍到咨询台上。

  “楼道里捡的。”一个低哑的声音道。

  顺利办理完手续,唐芋回过头,刚刚那位神外科的医生已经走远了。

  郑冬被安置到住院部的病房里,等待腿部消肿后的手术。小朋友因为疼痛烦躁不已,唐芋从医院外面买了汉堡薯条回来逗他开心。

  “妈妈,”郑冬边往嘴巴里塞汉堡,边口齿不清地问她,“如果我不会走路了怎么办?”

  唐芋在果汁杯里插好吸管,递给他:“妈妈背着你走。”

  “可是我会长得越来越高。”郑冬伸长手臂,“这么高的时候,妈妈还能背得动我吗?”

  唐芋帮他擦掉嘴边的面包屑,柔声道:“手术之后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不用担心。”

  郑冬摇头:“可是奶奶说我会变成残疾人,永远也不会好了,所以让爸爸一定要抛弃我。”

  微信收到转账提醒,唐芋点开,看到了郑秩的留言: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我妈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唐芋顺势翻转屏幕给郑冬看:“爸爸刚给你转了钱呢,怎么会抛弃你。”

  明明世界已经崩塌,她还是想尽力为孩子编织童话。

  但郑冬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一般,突然道:“如果爸爸不要我了,我就不爱他了。”

  唐芋怔了怔,成年人的巧言令色敌不过孩子的坦诚。

  “今天是外婆的忌日。”郑冬擦擦手指,“我想画幅画送给外婆。”

  唐芋从包里翻出一根铅笔,又去护士那里借了几张白纸给他。尽管手法稚嫩,但孩子的想象力总是给人惊喜。

  郑冬画了年轻的外婆和少女时期的妈妈。

  画中的她们看起来很快乐。

  唐芋端详着那幅画,过往回忆久违地涌进脑海。人生行至暗处,或许唯一能够庆幸的是,她也拥有过温暖明亮的曾经。

  尽管再也回不去了。

  郑冬睡着了,孩子的睡颜天真无邪,仿佛对世界放下了所有戒备,脆弱又惹人怜惜。唐芋抚摸他柔软的头发,轻轻为他盖好被子,拿着画走出病房。

  穿过走廊,步入楼梯间,她来到医院天台。

  繁星点点,唐芋仰起头,久久凝望着墨色夜空。

  她从小时候起就很喜欢星星。漆黑的夜路上,只要抬头看到星星,心里的恐惧就会消融。

  很多人都说逝去的人会变成星星,这种话,直到现在唐芋仍然深信于心。

  不然拿什么怀念故人呢?

  唐芋爬上天台边缘,将画举至头顶,面向夜空展开:“妈,冬冬给你画的画。”

  她顿了顿,又道:“妈,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小时候我每次生病,你会表现得比我还难受,我总是想……”唐芋忽然哽咽了,“有句话说的没错,如果能以命换命的话,儿童医院的天台上一定都是妈妈。”

  一道流星划过,唐芋不小心打了个趔趄,失去平衡。夜空在她的视线中翻转,璀璨繁星此起彼伏地闪烁,闪烁……

  骤然熄灭。

继续阅读:第二章 去见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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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鸟芋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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