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芋坐在儿童室内游乐场的家长等候区,眼睛紧盯着攀爬架上的郑冬。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是以这样的姿态生活的。
无暇关注自身,目光里只有孩子。
一天一天,咿咿呀呀的小婴儿逐渐长成了无忧无虑的小男孩,时间在他身上产生变化,也悄无声息地改变着唐芋。
她三十二岁了,但外表看起来似乎更年长一些。
单亲妈妈的辛苦即便没有腐蚀她的内心,也全都彰显在了她脸上。
总是有些苍白的脸色,很难扬起的嘴角,疲惫的神态和眉间抚不平的皱纹,明明是多了一个“妈妈”的身份,怎么却好像少了些什么。
“你家孩子得有五岁了吧?”旁边的大妈凑近唐芋,“我注意他好半天了,怎么感觉小家伙腿脚没什么力气呢?老摔倒。是不是缺钙啊?”
唐芋敷衍地笑笑,什么也没说。
很难解释。
但大妈锲而不舍地追着唐芋喋喋不休:“你别嫌大妈多嘴,缺钙这事儿可大可小,我老家有个小朋友,走路总是摇摇晃晃的,父母老觉得没事儿,结果……”
“妈妈!”爬到滑梯顶端的郑冬开心地冲唐芋挥手。
唐芋仰望着站在高处的儿子,顿时有些慌:“冬冬,小心点。”
“我来啦——话音未落,他如空中突然折翼的鸟儿,失去平衡,从滑梯上翻滚跌落。
一片惊呼声中,唐芋迅速摘下背在身上的妈咪包,倒空,从中抓起绷带,手法熟练地为儿子止血,抱起他跌跌撞撞地冲向电梯。
八月闷热的傍晚,唐芋抱着孩子赶到医院时,衣服、头发都已被汗湿。
医院人很多,她艰难地穿过人群,因为体力不支,每一步都走得踉踉跄跄。
路人撞了她一下,唐芋险些栽倒,回过头,一只手稳稳地握住了她的肩膀。
是一位医生。
口罩掩着他的脸,眼神冷冷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从唐芋手中接过昏迷的孩子。
他太高了,俯身过来时,唐芋因为瞬间的压迫感怔了一瞬。她边疾步随他向急诊室走去,边气喘吁吁地解释:“高处摔伤,已经做了紧急处理,出血量不大,但是没有意识。”
她居然这么冷静?姜叙垂眸,打量唐芋。
“医生……”
姜叙正要转进急诊室时,唐芋叫住了他。
“我儿子是DMD基因罕见病患者。”她的声音既坚强又苍凉,“请您救救他。”
门关了,唐芋透过窗玻璃不安地向着急诊室里张望,里面传出谈话声——
“欸?姜医生,您不是下班了吗?怎么还在啊?您都连着做了两台手术了,还不回去休息。”
“遇到一位需要紧急医治的病人,你们注意一下孩子的头部……”
自两年前郑冬确诊后,运动能力日渐减退,摔伤成了家常便饭的事。但孩子毕竟只是孩子,他不会因为昨天摔得头破血流就乖乖放弃玩乐。
面对儿子的苦苦哀求,唐芋还是投降了。
她尽力给他信任,盯紧他,保护他,提醒他,仍旧免不了受伤。
不止一位医生告诉过唐芋,她的儿子会渐渐失去自理能力,直至心力衰竭。
“二十岁。”那些医生的表情中甚至透出几分宽容,“不出现其他并发症的情况下,他能活到二十岁。”
虽然每个人的生命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在经历倒计时,但未知总能让人心怀妄想。
可郑冬连妄想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姜叙推开门,唐芋迎上来。
夕阳穿过两人身体间的空隙,打在墙壁上,留下一束昏黄的光。
“医生,我儿子没事吧?”
姜叙扫了唐芋一眼,淡淡地:“应急措施做得不错 ,头部没有大碍。”
或许是疲惫所致,他的声音嘶哑低沉。
唐芋刚舒一口气——
“但是小腿骨折了。”
“那恢复之后会对他走路造成影响吗?”
“这需要你去咨询骨科医生。”姜叙望着她陡然变暗的神色,忍不住解释了一句,“我是神外科的。”
“好的。”唐芋尴尬地笑笑,“谢谢。”
是姜叙熟悉的笑容。
他抬起下巴朝缴费处扬了扬,提醒她:“去办住院手续。”
唐芋应了一声,但她没去。
微信钱包里仅剩的几千块是准备拿来交房租的,她联系编辑询问画稿的稿费可不可提前预支,答案毫不意外——
“对不起啊大大,我们没有这种先例。”
唐芋回身朝急诊室里看了看,郑冬还没有醒。她来到走廊尽头的楼梯间,打电话给郑秩。
“冬冬摔伤了,需要钱。”对待即将成为前夫的人,已经不需要维持礼貌。
电话另一端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问:“要多少?”
“一万。”
“伤得很重?”
“小腿骨折。”
重重一声叹息,郑秩的声调拔高了:“你又带他出去玩了吧?他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你都三十二了。唐芋,还搞不清重点吗?”
唐芋闭了闭眼睛,不愿与他争执:“别废话了,把钱打来就好。”
“你当我是什么?”
“你是冬冬的爸爸!”唐芋强调,“就算我们离婚了,他也是你的孩子。”
“不是我不想给你钱……”郑秩的语调软了下来,“我的工资卡在我妈那里。”
唐芋扯起嘴角:“那是你的事。今晚十二点之前把钱打过来,不然明早你就会在你们公司见到我。”
“你威胁我?”
唐芋直接挂断了电话。
威胁?
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什么做不出来?
昏暗的楼梯转角,姜叙斜倚在窗前,晚霞的余晖勾勒出他坚硬的脸部棱角。
他一级一级步上台阶,在唐芋掉落的身份证前驻足。
身份证上的照片应该是最近才拍摄的,神态忧郁。
姜叙蹙眉,手指摩挲着那张已经和记忆中大相径庭的面孔。
他曾多次想象她的生活,以为她至少会像大部分人那样,平凡而幸福。
可是……
她过得并不好。
唐芋排队办理住院手续时才发现自己的身份证不见了,她找遍身上的口袋,又蹲下身子翻包,后面的人等不及,直接越过她,排到了前面。
手机响了,唐芋空不出手接电话,顺手点了免提。一声尖锐的吼骂传出来——
“离婚冷静期还跟我儿子要钱,唐芋你要不要脸!”
唐芋动作滞了滞,周围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她身上。她平静地开口:“先把钱打来我再跟你讨论要不要脸的问题。”
“打什么钱?孩子有病是因为你的基因有缺陷,你应该负全责,找我儿子干什么?你再骚扰他,我就报警告你勒索。”
唐芋收起地上散乱的东西,语气依然平和:“告不赢的,你要是真想把事情闹大,不如我去告你儿子强奸怎么样?如果不是他把我的肚子搞大,我就不会生下孩子了,对不对?”
“疯女人!”
唐芋捡起手机,不忘礼貌提醒对方:“让郑秩记得打钱。”
通话结束,刚刚还一片喧闹的走廊突然静了下来。
没人再往唐芋前面插队了。
唐芋起身,正要探头跟医生解释,有人将她的身份证拍到咨询台上。
“楼道里捡的。”一个低哑的声音道。
顺利办理完手续,唐芋回过头,刚刚那位神外科的医生已经走远了。
郑冬被安置到住院部的病房里,等待腿部消肿后的手术。小朋友因为疼痛烦躁不已,唐芋从医院外面买了汉堡薯条回来逗他开心。
“妈妈,”郑冬边往嘴巴里塞汉堡,边口齿不清地问她,“如果我不会走路了怎么办?”
唐芋在果汁杯里插好吸管,递给他:“妈妈背着你走。”
“可是我会长得越来越高。”郑冬伸长手臂,“这么高的时候,妈妈还能背得动我吗?”
唐芋帮他擦掉嘴边的面包屑,柔声道:“手术之后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不用担心。”
郑冬摇头:“可是奶奶说我会变成残疾人,永远也不会好了,所以让爸爸一定要抛弃我。”
微信收到转账提醒,唐芋点开,看到了郑秩的留言: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我妈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唐芋顺势翻转屏幕给郑冬看:“爸爸刚给你转了钱呢,怎么会抛弃你。”
明明世界已经崩塌,她还是想尽力为孩子编织童话。
但郑冬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一般,突然道:“如果爸爸不要我了,我就不爱他了。”
唐芋怔了怔,成年人的巧言令色敌不过孩子的坦诚。
“今天是外婆的忌日。”郑冬擦擦手指,“我想画幅画送给外婆。”
唐芋从包里翻出一根铅笔,又去护士那里借了几张白纸给他。尽管手法稚嫩,但孩子的想象力总是给人惊喜。
郑冬画了年轻的外婆和少女时期的妈妈。
画中的她们看起来很快乐。
唐芋端详着那幅画,过往回忆久违地涌进脑海。人生行至暗处,或许唯一能够庆幸的是,她也拥有过温暖明亮的曾经。
尽管再也回不去了。
郑冬睡着了,孩子的睡颜天真无邪,仿佛对世界放下了所有戒备,脆弱又惹人怜惜。唐芋抚摸他柔软的头发,轻轻为他盖好被子,拿着画走出病房。
穿过走廊,步入楼梯间,她来到医院天台。
繁星点点,唐芋仰起头,久久凝望着墨色夜空。
她从小时候起就很喜欢星星。漆黑的夜路上,只要抬头看到星星,心里的恐惧就会消融。
很多人都说逝去的人会变成星星,这种话,直到现在唐芋仍然深信于心。
不然拿什么怀念故人呢?
唐芋爬上天台边缘,将画举至头顶,面向夜空展开:“妈,冬冬给你画的画。”
她顿了顿,又道:“妈,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小时候我每次生病,你会表现得比我还难受,我总是想……”唐芋忽然哽咽了,“有句话说的没错,如果能以命换命的话,儿童医院的天台上一定都是妈妈。”
一道流星划过,唐芋不小心打了个趔趄,失去平衡。夜空在她的视线中翻转,璀璨繁星此起彼伏地闪烁,闪烁……
骤然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