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嫌疑人辩护·董守耀案
蔡寞琰2024-08-19 14:2718,318

1

当董前发和他的妻子何春芳来找我们主任时,在场的人都以为他们是父女。何春芳趾高气昂,见人就问:“你们主任呢?我找你们主任。”看那副架势,我们私下还以为主任在外面惹了什么不该惹的女人,人家带着老父亲上门来讨要说法了。

办公室里大家都不敢多说话,现场鸦雀无声。等主任从洗手间走了出来,到何春芳面前问:“您哪位?”的时候,现场甚至有女同事捂脸小声道,“主任莫不会当众挨一耳光吧?”

好在董前发先开口说了话:“小……主任啊,我是董前发,这是我爱人。我找人要了你电话,但是没打通。我们有急事,来不及预约,所以冒昧前来,实在唐突,还望你能多多包涵。”

董前发西装革履,皮鞋锃亮,手提公文包,戴金丝眼镜,却难掩其老态疲惫,毕竟六十好几的人了,头发稀疏,明显染过,衣领上散布着头皮屑,手上有老人斑。何春芳看上去四十不到,大波浪,提一个名牌小包,浓妆艳抹,指甲猩红,香水呛鼻,一双恨天高,坐姿四仰八叉。

听完介绍,有同事诧异,“以他的人脉,不至于来找我们吧?”也有人反驳,“多数场面上的人脉是要对等交换的,你自己头上有个价码,人家买你账就是人脉,不买账就是通讯录里的汉字。再说了,什么人脉在法律面前不得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

董前发我们都听主任说过的。他退休前在一家企业任高管,主任曾在其所在公司担任过法律顾问,那时董前发还只是某个部门的负责人,二人在公司有过交集。主说他是正儿八经的老牌大学生,长相帅气,在基层工作过,有魄力,在业务上敢闯敢干又不失稳重,其在各个地方名声都不错,后来董前发平步青云升任高管,主任出国研学,此后他俩再无联络。

“按理说,董前发还能更进一步,不知为何,后来长达好几年原地踏步,处于半退休状态了。”

眼下的董前发全无高管的派头,说话时常停顿、犹豫,言谈中几次更改对主任的称呼,似乎是经过一番察言观色,最后称其为“主任老友”。

问及何事时,董前发几次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直叹气:“唉,所谓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悔之晚矣。家门不幸,难以启齿,让主任老友见笑了。”

没等主任接话,原本带笑的何春芳突然脸色一变,朝董前发喊叫起来:“老董,你胡说八道说什么?你拽的那句狗屁诗是几个意思?别以为我听不懂,你是想要放弃儿子吗?那么好的孩子怎么就家门不幸了,哪里让你难以启齿了,你怕是老糊涂了,败儿子的丑!”

董前发未争辩,看了一眼何春芳,“换做以前,你敢这么和我说话?是我咎由自取了。你要分清楚场合,这不是在家里,关起门来由着你胡来,我们的一言一行监控拍得清清楚楚。既然你这么能耐,那就你来说。”主任坐在一旁,没有劝架的意思,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

何春芳脸上讪讪,“主任,老董是太想儿子了,一时神经错乱,你不要听他的。我们的儿子是个金疙瘩,打小聪明,懂事,他的脑子就是一台高配置的电脑,一般人脑赶不上。再给我几年时间,好好培养,指定比老董更有能耐。”这时老董插话,“还是你最有能耐。”

何春芳没有搭理董前发,一转头又带了哭腔,“只是儿子被鬼缠了身,定是有小人要暗害他,说不定是拿狗血玷污了他的生辰八字。他是个好孩子,今年才17岁,懵懵懂懂的……”

董前发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喃喃自语,“倒是过了17年,黄粱一梦,说短不短,悔不当初。”何春发面露不屑,白了董前发一眼,董前发继续说道,“我们是来寻求法律帮助的,不要东扯西扯。”之后才三言两语便说清楚了来意,“我的儿子叫董守耀,还算未成年,几天前因涉嫌入室抢劫、杀人而被公安机关采取了强制措施。这两天我托人打听了一些情况,不容乐观。”

何春芳在一旁插嘴,“主任,看您这边有什么熟人介绍,我儿子是未成年,应该不难办。”

主任故作惊讶地回了一句,“说来说去,您是这个意思啊?”

何春芳点头,“他的前途要紧。”

主任没有接话,给董前发递去一根烟,“人在看守所了,您二位来我这里怕是得白耽搁半天。”

董前发接过烟,却被何春芳一把抢了去,“你现在的身体不能抽烟,就不能替儿子多攒两年退休金?”董前发懒得与何春芳争辩,直接对主任说,“我来是想请您出面做我儿子的辩护律师。知子莫若父,事已至此,再也没有所谓力挽狂澜的说法了,我只能给他请个好律师。”

主任爽快地应下了,没谈费用,说可随时签合同。董前发却长吁短叹,“这个,还有个事,望主任老友体谅。我知道您的收费标准,但目前我的情况也是一言难尽,不知该如何开口……”

见董前发有话说不出口,何春芳直接挑明了,“老董现在只剩下个空壳子,没什么钱,就这么回事。”或许他们以为主任卖一个人情,把案子接下来,但主任没有松口,一直忙着在手机上发消息。沉默了一会后,董前发说话了,“或者我们请您在关键时候露个脸指导一下?”

主任边打字边回复,“怎么都好,这样也行,前期就由蔡律师来处理,到时候我再跟着出庭。”

2

按照董前发的说法,其子董守耀涉嫌‘抢劫、杀人’,尽管当事人是未成年,但已年满十六周岁,应当负刑事责任。且这两项罪名都不轻,就算已满十四周岁未满十六周岁,同样应当负刑事责任。而即便已满十二周岁不满十四周岁的人,犯故意杀人、故意伤害罪,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别残忍手段致人重伤造成严重残疾,情节恶劣,经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追诉的,应当负刑事责任。因此,未成年犯罪同样要被追究法律责任。

不过当事人家属也不一定了解实情具体案情,我得等去看守所会见完当事人,并到时候去检察院阅卷后才能确认。当我问董前发夫妇,董守耀的刑事拘留通知书是否带过来时,董前发摸着额头,遮住一只眼睛道,“也不是什么荣誉,不然裱起来,不知扔哪个角落了。”

何春芳则是抢先问了我一大堆问题——比如父母从事什么工作,退休金的数额,以及我为何要当律师。“干你们这一行的都有靠山,没靠山的怕是只能喝汤。”

我明白,说来说去何春芳只想动用关系解决问题,而且还想搭上别人的人情,我不想回应,她反倒又跷起了二郎腿,继续喋喋不休道,“年轻人眼光要放长远,只要站对了方向,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名利双收不是问题,只知道埋头苦干,等你一抬头,猪肉都分完了,还要说不公平。”

我不想与其争辩浪费口舌,便顺着她的逻辑说,“我确实只能靠卖苦力勉强喝一口寡水清汤。”

何春芳瞪了一眼董前发,不再说话了。董前发却是打量着我道,“我真的很欣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就像看到我当年的自己。”何春芳似乎对董前发不满,提包起身就要走,“都火烧眉毛了,还说你当年怎么的,当初何必招惹我?靠你咱娘俩怕是要被人欺负死,做事畏手畏脚。”

董前发确实生气了,脖子上的青筋凸起,也不避讳我在场,捶着桌子朝何春芳大喊,“你没资格跟我说这样的话,你们一家七兄妹都没有资格。我是无能,那也是靠自己打拼出来的!”

为了缓和气氛,我谈到了案子,“我知道即便你们有不同意见,但出发点都是为了儿子好,先别急,我这就申请去看守所会见董守耀,先看一下他状态如何,再具体聊一下相关情况。”

董前发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握住我的双手道,“拜托了。”何春芳都走到门口了,又折回来说道,“要我说啊,会见的作用不大,他就是个孩子,知道什么?换作其他领导家的孩子,都不会被抓进去。”

我面无表情地反问何春芳,“不去会见,难道你们协商带人去把人抢出来?这事我可干不了,要不你还是问一下主任,和他谋划一下。我一个打工的,翻不了天,只能按相关程序办事。”

何春芳又往回走了几步,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你总算能听明白我的意思了,现在是法治社会,抢人倒没必要。你要想办法与刑侦大队的大队长搭上线,那样才能更好地展开你的工作。”

我与董前发商量,“要不算了吧?”董前发扶着眼镜道,“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我不干涉你的工作。她高中都没念完的,好意思大放厥词,该说的不该说的上下两块就是憋不住。”

何春芳再次扬长而去,摔门前说了一句——“都这个时候了,还要虚伪做作,看你怎么救儿子!”

董前发坚持要签委托协议,并让我按照程序去会见董守耀,“不要受她(何春芳)影响,当然你们年轻人不吃这套。当年我就是意志不坚定,被她害惨了,后半生才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眼前的董前发确实垂垂老矣,一直长吁短叹,悔不当初。最后,他看着窗外忙碌的年轻律师,仍不住感叹道,“多好的人生,昙花一梦,多少惊涛骇浪,多少热血沸腾终成泡影。”

几天后,我去看守所会见了董守耀。出发之前,我本想再向董前发了解一下他儿子的性格,怕会见的时候,年轻人叛逆不肯配合,就想问问他董守耀平常对什么话题感兴趣。董前发就一句话,“他一向我行我素,有任何事都不会和父母说,我现在老脸都被丢光了。”

而何春芳则是一个劲地夸她儿子有多聪明,至于兴趣爱好,她也说不出个一二三。

我也是一时不解,听说董守耀抢劫的物品为一床冬被,且被害人是一名身患重症的农民,家徒四壁,连一扇能关上的大门都没有。我以前也接过一些纨绔子弟的案子,大多是因他们闲得无聊,为寻求刺激,便以欺负弱势群体为乐,反正事后父母出面帮他们善后。

董守耀个子不高,肥胖,眼睛眯成一条线,习惯性抖腿, “你是老董派来的律师?”见他满不在乎挑衅的样子,我内心稍有不适,但也就是一闪而过很快调整好了,毕竟涉及刑事案件的当事人很多都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即便罪大恶极仍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可董守耀接下来的话却让我陷入了深思,“没用的,他老了,翻不了天,靴子终于落地了。我在里面挺好的,至少没人对我说失望。”董守耀盯着自己的手铐看了几眼,继续说道:“这东西我一出生就戴着。”

听董守耀的语气,想来这类孩子,大多想摆脱父母的控制,若想了解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必须要认真对待他提出的问题。“说我是老董派来的,不太准确,我不受他的领导。我之所以接手案件,首先是嫌疑人享有辩护权,有权委托律师;然后我们是收费的,是谋生手段,如此而已。”

“你能把我‘捞’出去还是怎么的?你们肯捞人,我还不见得想回去。”

“不能,我们依法辩护,”我没让董守耀继续说下去,“法律不是老董说了算。”

“难道你不是教我说谎的?表面一套,背面一套。”董守耀继续追问道。

“不会,你犯过的事得如实相告,若有冤屈,也请大胆说出来。我不可能搭上执业生涯为你掩盖罪恶,不过还有一丝勇气追寻真相。世上真不该有枉死的人,无论是被杀的还是被审的。”

董守耀微微颔首,却侧过脸道:“在台上冠冕堂皇,夸夸其谈作报告,我又不是没见过。说得好听,做得难看,外人不知道还一个劲拍手叫好。我戴着手铐,可没法为你鼓掌,莫见怪。”

我苦笑道:“我们面对面坐着,尽管你在里头,我依旧认为我们是平等的。我不需要你为我鼓掌,若你觉得我虚伪,换掉就是。你不要觉得你做不了主,只要你说一句不行,我就撤了。”

董守耀若有所思,接着继续发问,语气有所缓和,“我想问你成为律师,家里有没有帮忙?就是说从小到大,无论是求学,还是工作,他们有没有一面劝你靠自己,又在背后疏通关系?”

我直截了当,“没有。”

董守耀没有做声。一两分钟后,他主动谈及案件,“我被抓进来,也算是罪有应得。但真正要说清楚事情的全貌,还得费些时间。你们放心,警察没有对我刑讯逼供,笔录全是事实,我觉得审讯我的警察比我父母要讲道理。在被害人家里做的事我都认,只是有些话我没说。”

3

刚走出看守所,我就看见董前发在门口的角落抽烟等待。我前来会见董守耀,事先未告知他具体时间,董前发也未曾向我打听。见到我之后,他连忙上前与我握手,“蔡律辛苦,我和主任沟通过了,看你有何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听说你今天没开车,我待会送你回去。”

我向他转达了董守耀的情况,“董前发说自己在里头没遭罪,身体各方面还好,还算过得舒心,能习惯。”

董前发将未吸完的香烟仍地上,“他当然过得舒心。自他进去,我们日夜担心,从未消停,昨天还请人请饭,刚又给他存了几千块钱进去,年纪也不小了,能体谅父母心?”

我劝董前发不要动辄指责孩子,目前董守耀对于其所犯罪行供认不讳,愿意认罪认罚。董前发再次失态,“畜生!家里的脸面被他丢尽了,自己明明锦衣玉食,却闯入贫困户家中抢劫杀人,说来还是自家亲戚,让我以后怎么做人?”

我说自己理解董前发的愤怒与失望,为人父母在气愤之下一时没看清通知,也能理解。董守耀告诉我,他的刑事拘留通知书上写的是“涉嫌入室抢劫(致人死亡)罪”,并非他所说的“抢劫杀人”,二者有区别。

见旁边有人在看着我们,董前发冷静下来,拍着我的肩膀道:“不好意思了,我们上车再说。”

一上车,董前发就开始说教,“如今你们年轻人的条件比我们那时候好多了,却不知珍惜……”我本想就董守耀的案件谈一下自己的法律意见,没想到却插不上话,一开口就被董前发打断。

整个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董前发都在谈论自己的奋斗史——从小他便立志要成为城里人,永远逃离穷乡僻壤,更希望他的子孙后代能守住他所开创的“基业”,彻底在城里改头换面。

董前发早年丧母,有五兄妹,他排行老二,父亲是没有手艺的农民,家中一贫如洗,加一堆孩子,自然没有女人肯进这个家门。父亲出工,家里的大小事务便落在了董前发和姐姐身上,小小年纪的他时常饿着肚子上山砍柴,回来后还要照顾弟弟妹妹,晚上想看书却舍不得灯油。

尽管如此,董前发的成绩却在班上数一数二,“能与我竞争的那个同学,只是家里条件比我好些。每逢考试,但凡我有半个红薯吃,就能稳居第一;饿着肚子考试,才有可能掉到第二……”

说着董前发又开始数落“年轻人”,“我们在猪食里捡红薯吃,衣服上全是补丁。你们一日三餐不愁,从小吃肯德基、麦当劳,各种奶茶、饮料,还游山玩水,一双鞋子上千块,一买买好几双,全无艰苦朴素的作风。父母严厉一点,就有逆反情绪,闹着要死要活,都是被惯的……”

我几次试图打断董前发都被无视,他甚至还提高了声调,“说几句就不耐烦了,我们做父母的,留给子女不单是钱财,还有植根于内心的教养,几十年攒下的各种经验,比如处世之道……”

我不由得将手放在门把手上,又很快反应过来,我们没关系,无需逃。不过相较之下,我宁愿听董前发回忆往昔,便附和道,“前辈的经验很宝贵,尤其是您的求学生涯及工作经历。”

董前发这才又说回了他昔日的坚忍不拔,“为了读书有口吃的,我在拉板车,犁地,十一二岁赶着一头老黄牛,起早贪黑不停歇。再苦再难我都咬紧牙关告诉自己,我不会像老黄牛一样,在山里转圈,一定要出人头地。我就有这种强烈的信念感,且坚信我的孩子不会再受苦。”

最终董前发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尽管考试那天我发烧,发挥失常,我还是考上了大专。你可不要小瞧那时候的大专,也是万里挑一的,我要是有条件复读一届,一定会上名牌大学。”

董前发毕业后,被分在了镇上,因是大学生加上干劲十足,很快得到了升迁。有了实权,求他办事的人也多了起来,“我在这方面始终坚守底线,就算自家胞妹前来也是免开尊口……”董前发说自己最恨破坏公平的人,“同样是拉板车,一样的工钱,就因为和大队书记熟,对方人高马大的,所拉的货却比我轻一半。诸如此类之事还有很多,桩桩件件都在伤着人心……”

尽管我什么都没说,董前发却像是在反驳我似的,“你以为啊,我们那时候没有网络,没有导航,信息闭塞,全凭自己闯荡,从山里‘走’出来,你知道要走多少弯路吗?你们不会理解的。后来当我接到调令,确定自己在城里安定下来时,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哭得稀里哗啦……”

八九十分钟的车程,让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拘留了三天一样。车门如同看守所的铁门,打开走出来便是天宽地阔。以至于董前发喊我名字,提醒我的公文包忘记拿了,我还一阵恍惚。

董前发的车子刚开出不远,他的妻子何春芳又打来了电话。我没接,电话便一直响,等到我想用手机时,发现有30多个未接来电。半天下来,我只完成这一个会见,便已是精疲力竭。

4

过了一会儿,主任打来电话,说有人打了好几个电话,说要投诉我“严重渎职”。

我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真要如她所说,那承蒙你们看得起,无论怎样我到底是吃上公家饭了。”主任笑着打圆场,“你我在一个锅里吃饭,就算你被投诉,也该我来担责。只不过我们在执业生涯中,总会遇到各色各样的当事人,心态自然要稳,因为我们接手的本就是各种类麻烦事。”

与主任通话结束后,我便给何春芳回了一个电话。对方先是劈头盖脸指责了我一顿,说她给大领导打电话,人家都是响一下就接,而我不理人却在朋友圈发自拍,只顾着自己逍遥快活。我直言我刚会见完董守耀,与董先生刚分开没多久,何女士就算有何诉求,也该让人喘口气。

提起董前发,何春芳更急了,“老董晓得什么,平日人情往来都是我在打理,有什么情况你直接跟我讲就行了。我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安排你去做,这才直接找了你们主任抱怨了两句。”

何春芳说她费了很大力气,打通了一些关系,怕夜长梦多。至于是什么关系,她不肯说,“总之你不要问,我找的关系很硬,非一般的级别。你只要配合我就行了,也许到时候用不上你。”

听何春芳故作高深喋喋不休说了近半个小时,我总算听明白了,她让我与她一同去见被害人家属,以求达成刑事和解,“届时打通的关系就能让我儿子免于刑事处罚,缓刑都可能免了。”

我提醒何春芳,像此类涉及被害人死亡的公诉案件,若检察机关未变更罪名,怕是不大可能达成所谓的刑事和解。被害人家属愿意出具谅解书是会减轻处罚,而这些是律师的分内事。

何春芳却以过来人的口吻教育我,“你认为不可能的事,不代表别人就不行。这就是为什么面对刑事案件,有些律师只是走个过场,比没有强那么一点而已。你要打开格局,方能成事。”

我不再争辩,问何春芳与被害人家属约在哪天。她撂下一句话,“还约什么,那边司法所的领导、村主任等都是熟人。主要看我边什么时候方便下乡,你保持电话畅通到时候直接过去。”

挂掉电话,我脑海里浮现出董守耀用牙咬手铐的画面,分不清是真实发生过还是我的想象。一个激灵后,我居然感到庆幸,第一次觉得自己被母亲抛弃形同孤儿,或许没那么糟糕。

第二天早上七点,我一看手机,又有何春芳的十几个未接来电。紧接着电话响起,“蔡律师啊,怎么说你好呢?我可是一晚没睡,你怎么睡得着的?就你这工作态度,还好我不是你主任,不然……”大清早无故被何春芳数落,我也来了脾气,“你现在就给我们主任打电话,就说是我说的,我办案有自己的进度安排,无法做到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如若对此不满,让他立即开除我,不要赔偿。你要是觉得没证据,就请打开手机录音,我一字一句重复一遍。”

说完我挂断电话。过了大概十分钟,何春芳再次来电,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实在对不住啊,我刚才也是被鬼缠身了……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待会看你有空来接我么?主要是我不大会开车,老董又不愿去。今天所有的费用都有我来出,包括你的工钱。”

我再次想到董守耀,似乎手铐叮叮在作响,而我好像在一旁着急忙慌地找钥匙。

生气归生气,但只要他们没有解约,我认为被害人家属是很有必要见的,尤其对方还只是一个15岁的高中生。我便驱车前去接上了何春芳,她提了一盒圣女果和几个橘子,在开车门时就兀自抱怨,“老董更多的是在乎他的名声,只有我是真正疼自己的孩子,没有我这个家怕是早就散了,人家还不领情……”

我连忙打开音乐调大音量,却被她直接关了,说是怕吵。

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我只是礼貌性地“嗯”了几句,而何春芳几乎没有停过,中间还几次落泪。其实就一句话可以总结——她是多么的不容易,为什么被害人家属那边不肯放过他们一家。

当车子开到离被害人家一公里左右的时候,前方已没有了大路,我和何春芳下车步行,她踩着高跟鞋抱怨,“这地方怎么穷到连路都没修,我这双鞋子才买一个月,怕是不能要了。”很快她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喊我打开车门,说是给被害人家属带的水果忘记拿了。我不免一惊,就那么一点,以为她是拿着在路上吃的,她在车上也确实在吃了两个橘子和一些圣女果。

被害人的家只有两间大通铺一样的木房,墙上的挽联未撕干净,能看得出“音容”两个字,地上满布鞭炮和黄纸的碎屑,门口摆着破烂的簸箕和几个树墩,堂屋连门都没有安,地面凹凸不平,环顾一圈,里面只有一张四方桌、两条长凳、桌子下面还踮了小木板,另外就是一个靠墙而立秋收用来打稻脱粒的“稻桶”, 被害人的遗像摆在神龛上,是身份证照放大的。

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屋子墙上贴满了奖状,生锈的钉子上挂着各种奖牌。这些都为被害人的儿子小唐所获,他不仅文化成绩优秀,还有体育、书法等特长,年久失修毫无生气的屋子因此而显得不容小觑。此外,就是神龛下角落里的一个“高级蚕丝被”袋子显得格外刺眼。

何春芳向我小声嘀咕,“就是那床千把块钱的蚕丝被害了我儿子,早知道我买十床给他们。”

5

过了会儿,去山上在自己父亲坟前点灯的小唐回来了,见到何春芳时,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喊了一声“表嫂”。我才知道,何春芳的娘家离此地不过几公里的路程,也是在小山村里。

何春芳将剩下的圣女果和橘子摆在了桌上,掏出湿巾纸擦拭长凳,然后坐下唾液横飞,“既然你还认我这么个亲戚,那一切都好办。是这样的,你家的情况我早有听说,现在也看到了,我知道你能读书,你才高一吧?反正帮助别的贫困生也是帮,我们愿意资助你上完大学。”

小唐看着稚气未脱,斯斯文文,眼镜架上贴着胶布,说话却成熟老练,“爸爸生病这些年,我家艰难度日,但就算安葬也没上门开口。我有手有脚就能读书,再怎么样也不会去偷去抢!”

何春芳听出来了小唐是在点她,阴沉着脸,拍了凳子像是要发脾气,但到底是忍住了,“你那个哥哥确实性格鲁莽,但并非十恶不赦,要说他为了抢你们一床被子而杀人那也不至于。换一种说法,你爸爸生病遭罪,你也跟着受了不少苦,或许是他命里注定只能到这。有些人想安乐死还得费尽心机,换个角度来说,我们也是受害者家属,好端端地惹上这么一个麻烦。”

听何春芳如此诡辩,我坐立难安。而小唐却依旧不动声色,“这么说来,您还得支助我几块钱,再放一挂鞭炮,庆祝我甩掉了‘包袱’。我们是苦了一点,但每次爸爸都告诉我,不怕的,无论有什么苦囫囵吞下,再张嘴总会沾一点甜。他说看到我一天天地长大,舔一口清早的露珠都觉得清甜。爸爸有时候疼痛难忍,却从未想过一走了之,他认为抛弃比忍受要难。”

与董前发一样,小唐也是单亲家庭,母亲在他四岁那年离家出走,之后再没回来过。尽管如此,他未从父亲嘴里说过母亲半句坏话,“我们平和地过日子,看上去他心里从未装有怨恨。”

小唐13岁时,父亲被查出骨肿瘤,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儿子,爸爸可能会离开你,但绝对不会抛弃你。我要战斗到最后一刻,坚守不是一句话,就是吃尽各种苦头,我还不走。”

这期间,有很多亲戚伸出援助之手,而他们没有麻烦董前发任何。当时也有人劝小唐父亲去省城看病的时联系这个表侄,说董前发有钱有势,多少能帮点,哪怕找个好医生,多报销点也好。小唐父亲拒绝了,说自己虽然辈分大,但董前发不是他的亲表侄,隔了好几代,再说当年董前发家里揭不开锅了,这边的上一辈也没有帮过忙。

小唐父亲生前一直对董前发印象不错,佩服他是靠自己的能力走出去的,且从不为自家的亲戚谋私利,让小唐将其视作榜样,努力奋发。“吃过苦的人,更知道蝼蚁能被公平对待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因而小心翼翼地使用权力。”这是此前小唐父亲对董前发给出的评价,小唐亦打算以此为奋斗目标,“人不能想着自己。”

何春芳不懂这些,她只想尽快达成“刑事和解”,直接开出了价码,“我可以不说支助,就谈赔偿。我们只是工薪家庭,不算富裕,即便勒紧裤腰带也要先安顿好你。这样吧,我给你5万,4万8吧,这些钱足够你读完大学,按说未成年子女的赔偿只算到十八岁的。另外,你父亲的丧葬费我没算进去,我初步了解了,你们花了1万多一点,我们额外加1万,5万8。”

小唐没有搭理何春芳,而是望着我道,“律师哥哥,若我还有幸能上大学,哪怕上个大专,我都想着要学法律。现在我就问一句,这个方案是你定的吗?法律是表婶说的这个样子吗?”

我如实回答,我过来当然是希望小唐能够出具谅解书,“至于法律是什么样子的,要看你了解之后,你想让它变成什么样子。你要法律公平公正,那就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即便这个方案是我定的,你有看法,也只能说明这个律师有问题,而不要对法律失望,如同你父亲的守候一样,即便是追求公平公正,也是需要承受痛苦的。总之,不要早早地对自己的理想失望。”

何春芳又跳了出来,“蔡律师说了一大堆就是没抓住重点。这个钱是我要给你的,是我省吃俭用真金白银从口袋里掏出来的。要我说就算你爸爸不生病,一辈子在山里又能赚几个钱?”

对于何春芳的态度我不敢苟同,见小唐紧握拳头,我表态,“我不会这么说,也没这么想过。”

小唐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了,“爸爸被抬上山的时候,我都不敢哭,怕眼睛迷糊。即便只是一口棺材,也是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舍不得。我记不得妈妈,但从没有因为缺失母爱而感到遗憾。我爸爸给了我很多的爱,即便他有时走不动,还是会对我说——儿子,我可能带你走不了很远的路,可是我还能说话,我能继续给你讲故事,告诉你我走过的美好世界。”

何春芳听了脸色很是难看,“我是在哄孩子吗?口口声声说你爸爸,如何如何舍不得,无非就是在打感情牌,提高价码而已。你有没有想过,你爸爸真有那么好的话,你妈妈怎么会跑?一个巴掌拍不响,你爸爸肯定也有问题。我都说了,他得了那个病,又能活多久?谁会给你们赔钱。你帮我们的忙,我们自然也帮你,假如你想找你妈,我们也有人脉,不是什么难事。”

小唐走到神龛下,抬头自言自语,“是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在求人。总有人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衣食住行优于别人,没事啊,那是他们自己挣来的,再贵的东西出得起价。可是谈到我爸爸的命,还是高高在上,带着一杆秤闯进来,一头是他们精打细算的钱袋,一头挂着爸爸的尸体,认真地换着砝码,生怕吃亏了。我就问一句,这些人真的就不是父母生的吗?”

“这个……”何春芳还想说什么,小唐终于吼了出来,“你们能不能给我出去!”

我马上接话,“打扰了,以后若是有什么要求,找我协商。”我看了一眼小唐父亲的遗像,他的表情很拘谨。

何春芳也跟了出来,满脸怨气,“他就是想多要钱,农村人我了解,真是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小小年纪老奸巨猾会算计,早知道我就不买进口水果了。回头他肯定还会找我的,到那时候我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还有你们律师,不是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吗?你没有帮我说话。”

我实在不愿搭理何春芳,只是跟说了句,刑事和解什么的我不太懂,但谅解书还会争取一下。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找人打电话。将何春芳送回家后,她给我转了200块钱,说我今天相当于只是当了一回司机,具体事务是她在和小唐谈。她这样说我反而舒服多了,便收了钱。

6

当天董前发来律所,问我们与小唐聊得怎么样,“听何春芳说是小唐人小鬼大,还坐地起价?”我直言小唐确实比同龄人要成熟不少,但主要还是何春芳的问题,她完全不考虑人家的感受。

董前发咳了一声,“她能成什么事,极端自私,爱出风头,耀武扬威,从来不考虑别人,只顾自己,好事都会给办砸。殊不知在外面人家都是看我的面子,她却不自知,还洋洋自得。”

我说过几天自己还会去找小唐再聊一次,问董前发是否愿意一同前去,“就算一时拿不到谅解书,也该和那个孩子好好谈谈,或者道个歉,给他一点力量,可能他不接受,但我们要有态度。”

董前发支支吾吾,“这个,倒也应该,只是,只是我不想回老家被人指指点点。”说着他再次数落董守耀,“就我生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东西,半点不像我,都随他那个蠢娘了。为什么人家就能生出那么好的一个儿子,会读书,还懂事。毫无疑问,以后肯定是块光宗耀祖的料。”

不知为何,我听到董前发这么说心里很不是滋味,便又预约了对董守耀的会见,就想看看他。

我再次见到董守耀时,他指着我一脸坏笑,“蔡律师自从接了我的案子,这才几天呐,憔悴得不像样了,老董家的钱着实不好挣!”

我半开玩笑道,“别说了,还不是因为你跑这里躲清静,我才要和你爸妈打交道。他们什么行事风格难道你不清楚?我造了什么孽,还被你笑话。”

董守耀笑得很大声,“你把我笑死算不算过失杀人?我太清楚了,没发现我现在红光满面吗?”

就这样,董守耀用了近一个小时讲了他的家庭,笑着笑着就哭了,哭过之后对我说,“蔡律师下次再来啊,千万保重身体,别把自己给气死了,实在憋得慌就来我这呼吸新鲜空气。我现在好了,这种被彻底放弃的滋味,令我感到——宽慰。除了对不起被害人,我没任何包袱。”

通过多方接触了解,董前发与何春芳的陈年往事也逐渐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

可以说董守耀尚未出生,他便是何春芳肚子里的筹码。当年董前发在基层,关键时刻其实是有贵人相助,这个贵人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前妻。董前发的前妻比他大两岁,家里在当地有背景,她自己也在单位任职。为此,在那个年代,一般男人会介意妻子比自己大,而董前发却全不在乎。

之后董前发的女儿出生,学习成绩一般,而他走过了那关键的几步后,事业风生水起。进城后,待遇相应也提高了,单位分了大房子,后来他自己又买了两套,彻底告别了穷苦日子。

随着年纪增长,董前发与人喝酒聊天时,时不时会不无遗憾地感叹,“有些东西还是要有传承。”当时董前发身边围了不少善于察言观色的人,有心者一听就知道,他是想要一个儿子。

当时何春芳正好从农村出来,在酒店当服务员。她家的条件就算在乡下都算差的,七兄妹儿时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是大人穿过的衣服改小给哥哥姐姐,再传给弟弟妹妹,缝缝补补直到不能穿。何春芳学习不好,长相一般,唯一被人称赞的地方是说她的身材看上去好生养。

一个月后,何春芳经过一番培训,被调去包厢当服务员。然而一年过去,董前发对何春芳与其他服务员无明显区别,只是听说她来自农村,还是老乡,便多说了一句,“农村姑娘踏实。”

之后董前发言行并不逾矩,无论是谁请客,用餐后坚持要支付自己的那份开支,并将剩菜打包回去。听说那时他妻子想调来城里,也是被一口回绝,董前发趁机声泪俱下地与人讲了自己的往事,说为了公平公正,他对不起的至亲不止一两个,“谁让他们是我董前发的亲人。”

当年董前发上初中,家里连2块钱的学费都拿不出,为了不让其辍学,比他大一岁多的姐姐主动嫁人。后来董前发上高中,再次面临失学,比他小2岁的妹妹随即嫁给一个比自己大20岁的男人。直至今日,董前发的弟弟妹妹仍生活在农村,要么外出打工,要么在家务农。

后来,董前发的姐姐因家庭困难,在车站里面提着篮子卖零食,时常遭人驱赶,而一些有关系的商贩却,其实只要董前发打个招呼,姐姐就不必提心吊胆,但他说摊贩进车站本就坏了规矩,等哪天他条件再好一点,愿个人出资给姐姐开店;董前发妹妹的儿子,想进县城读一个好学校,找他帮忙,他也是同样的说辞,说可私人出钱供外甥读书,却不能拉关系择校。

事实上,他的姐姐没想开店,而妹妹也交得起儿子的学费。之后她们再没因为个人的事情麻烦过董前发,还说他是对的,“家里好不容易才出了一个人才,不要被人戳脊梁骨骂以权谋私。”

就连见多识广的酒店经理都羞愧不已,“这几十年来,我难得有一丝对人的敬重之心”。 于是将何春芳换了岗位,哪知此举引发了董前发的强烈不满,他不明说,而是各种挑刺,说菜品从来没有变过,包厢有股怪味,即便事后酒店进行了整改,董前发仍旧不满,干脆不来了。

直到酒店经理亲自登门道歉,董前发才提点了一句,“你们不要以为我是外甥打灯笼——挑刺。服务行业本就要经得顾客的检验,东西拿走吧,我从不收礼。”经理这才恍然大悟,外甥打灯笼这句歇后语他是知道的——照舅(照旧),“一出门,我就被老董严肃的样子逗笑了。”

没过多久,董前发向妻子提出离婚,他妻子说“晓得了”,便同意办理离婚,女儿也未吵闹。

董前发很快与何春芳举办婚礼,董守耀在他母亲的腹中成形。董前发确认了何春芳怀的是男孩,意气风发地说:“人类情感复杂,是可变通的,最终走向永恒”,他的婚姻,“符合相关程序。”何春芳生下儿子后不久,便成了酒店的合伙人,后来她改头换面的事被人口口相传。

7

何春芳的父母起初是强烈反对这门婚事的,毕竟董前发的年纪和他们差不多,尤其农村人多嘴杂,事关颜面,他们认为家里再穷,也不能将女儿往老头怀里送。何春芳听了暴跳如雷,从包里掏出礼金扔在地上,当着邻居的面骂父母,“你们穷了半辈子,就知道像狗一样摇尾乞怜,还装硬气,趴地上看不清形势,这个社会笑贫不笑娼,更何况我还是黄花大闺女嫁的人。”

起初何春芳的父亲嫌她丢人,连婚礼都不愿出席,甚至扬言要与其断绝父女关系。可没多久,他的态度就发生大转变,至少明面上对董前发越发客气,说来还是何春芳有手段。

董守耀说他父亲这么多年来,在外面说一不二,有着雷霆手段,但一进家门就变得唯唯诺诺,即便再累也要喘着气洗衣做饭。因为何春芳一旦不满,就会拿儿子来威胁董前发,说她没法活了,只能带儿子去见阎王,“我几岁的时候一度以为阎王是我家一个什么亲戚,我妈动不动就要拉着我去见他。”正因何春芳手上有“大筹码”,董前发给她们兄妹七个都安排了工作。

而董守耀直到4岁多何春芳才给他断母乳,后来董守耀十一二岁了,何春芳还跪着喂饭,“求求你了,再多吃几口才能快点长大,保护妈妈,给妈妈争气。”董守耀很早就知道“母以子贵”这个词,何春芳毫不避讳在儿子面前谈论她的过往,总说自己被人瞧不起,受尽了屈辱才熬出头,有时还会顺带骂董前发前妻,“都是老太婆了,还趾高气昂装富贵,说我是乡巴佬,她不就是命好会投胎,父母有用而已。除此以外,她哪样能和我比?肚子都不争气。”

董守耀第一次挨打,就是有次他不经意间问了一句,“原来我也有姐姐啊,我能不能找她玩?”何春芳一把就将董守耀推到了,“这还得了,连你都瞧不起我,要和那边合起伙来害了是吧?”

直到有一天,董守耀像是明白了,“她想紧紧地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哪怕是勒着我的脖子也不放手。”她甚至警告董守耀,“要是你像老太婆的女儿一样,只能上个中专去乡下教小学,你爸还会去外面找人。那时候,看我们笑话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所以你一定要飞黄腾达才行。”

为了证明自己过得比别人好,何春芳又相继开了饭庄,劳务公司,在好几个行业都有入股,董守耀说好几次见到银行的领导逢年过节来家里送礼,而且那些东西都不算便宜。

而对于这一切,董前发却装作毫不知情。后来董守耀才看明白,“我妈一个农村妇女,问她小学的题目都支支吾吾答不出。无论任何事情,我相信若是没有老董出面,她定是寸步难行,别说两年之内给七个人找到工作了,说不定她自己一辈子都只能在酒店端盘子。”

尽管如此,对于董守耀的教育,董前发仍是让他自力更生,艰苦奋斗,靠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靠自己才是真本事,何况自家也就是工薪阶层,只能保证一家人不饿肚子,其他帮不上什么忙。

董守耀本来觉得这样再好不过了,他打小成绩不错,没想过要靠父母争取什么。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父亲说是这么说,却总爱在背后大包大揽,提供便利。

比如专门向老师打招呼,将他的位置排在讲台下,其实那时董守耀个子不高,按照高矮顺序排列,至少也是前二排。本来董守耀悟性高,学习并不吃力,但课后老师总会在他座位前停留一会,他以为是自己成绩好,老师乐得与其交流,却没想到又是他父亲逢年过节就给老师送了大礼,让他们关照自己。

无论是升初中还是升高中,董守耀都是以高分被当地最好的学校所录取的,但最后何春芳总会念叨,他们为了给董守耀“双保险”,在外面没少找关系送人情,一般家庭的孩子可没这福分。而董守成动不动就哭穷,说他一条裤子穿了七年都没换,让董守耀要知晓家长辛劳。

董守耀不解,家里穷就自己打拼,家里富就大大方方的,在他看来就那么点的事。明明是自己努力取得的成绩,却毫无成就感,同学们说他是被特殊关照的不过尔尔。而父母更是时不时从嘴里吐出一长串的账单,上学送礼,课外补习,人情红包等,唯独从没问过他,“他们倒也没说用还,但账单会越来越长,越来越清晰,我宁愿自己能尽快还清他们。”

随着年龄增长,董守耀越发迷糊,有时极其厌恶自己的父亲,恨他在台上侃侃而谈,私下却是言行不一,有时觉得他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地位,好像又有些骄傲,“总之在这个分裂的家里,我感觉自己也在慢慢分裂,再不反叛就炸了。不得不说,孩子的反叛可能也是压抑久了。”

进入高中以后,董守耀就想弄清楚一件事——自己的人生到底是不是被安排的——“就算我自己不努力,他们在背后也有能力将我扶上马。”

于是,他故意不读书,随便应付考试,成绩看上去一落千丈。面对父亲的说教,他直接顶嘴,“你在我面前装什么?我又不会提拔你。要不你在客厅再发表长篇讲话,我跪着听?”

为此,何春芳提出要将董守耀送去特殊学校封闭受训,被董前发否认了,说他丢不起这个人。有次,董守耀忍不住赤身裸体冲出门,在走廊上大喊,“我是董前发的儿子,大家快来看,是个儿子噢!”何春芳追出来对他下跪,“我的活爹,我求你了。妈妈都跪你了,你还想怎样?”

董前发始终都没有出门,还故意压低嗓子给何春芳发语音,“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我以后再也不管了。”董守耀听了反而冷静下来,回到房间穿上衣服,对他们说,“说话好歹算回数。”

而后,董守耀正常上学,他后来对我说其实他一直想学习,错过了知识点心里会刺痛,违心装出另一个样子其实很难得。几个月后,董守耀的成绩迎头赶上,分班考试进了重点班。

那年暑假,何春芳又大肆吹捧儿子,说为了让他变好,花了上千块钱找大师驱邪。这次董守耀直接说:“只要你们不自以为是为我好,我就能好。”说完,他就去了乡下外婆家。

8

董守耀最喜欢的人是他外婆,只因老太太话少,直来直去,不数落他,没有那般虚假的热情。

那天,乡下的天空放晴,蓝天白云下是大片绿油油的稻田。董守耀心情大好,便一个人出去闲逛,恰好碰上一家商场开业,其中一项活动是书法比赛,而书法正是他引以为傲的强项。董守耀当即报名,现场写了一幅字,“围观的群众没有谁知道我是老董的儿子,都发自内心称赞,这让我好开心。说是择日公布获奖名单,一等奖是一床高级蚕丝被,但我完全不在乎。”

三天后,名单公布,董守耀获得二等奖,一等奖是小唐。董守耀没有失落,还为小唐开心,领奖时与他握手,“不一定要拿一等奖,我当然能接受别人比我优秀。”董守耀整天都沉浸在喜悦中,走路时总忍不住跳跃。

到了下午,一位年长的评委打来电话,语气相当严肃地告诉董守耀,按说他书法水平来说,应该拿一等奖,笔力苍劲有力,是个可塑之才,只是小小年纪实在不该沾染不良社会气息,对不起那么好的一手字,要不是评委惜才,就直接给淘汰了。

董守耀这才知道,他回乡下外婆家,父母同样以不放心为由,找人远远照看他。得知儿子参加了书法比赛,何春芳想着这是在她的老家,得让大家知道她儿子优秀,便联系了商场那边。

董守耀无法发泄内心的愤怒,鬼使神差地去了小唐家,“本意是想找人想倾诉,自己并未找父母帮忙,是他们多管闲事。”可一进到小唐的家,发现满墙都是小唐的奖状,桌子上还摆着小唐父子互相勉励的纸条,他记得其中有一句,“父子之间是平等的,我们各自在长见识。”

或许因妒忌而愤懑,董守耀走进房间,刚好见到小唐父亲在床边看小唐的荣誉证书,于是一开口就变成了,“这个一等奖本该是我的,奖品我要带走。”小唐父亲一把护住被子,“请问你是哪家少爷?被子是我儿子参加书法比赛赢的,下学期开学就能用了。”董守耀听了火冒三丈,“为什么开口就要讽刺我是哪家少爷?就能问一句我为什么这么说?我才不稀罕被子。”

小唐父亲死死拽住被子,“孩子,我不认识你,或许认识你父母。你觉得不公平,把证书拿走,被子我们得留着,这是我儿子给我挣的,他想给我盖,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想着他在学校能睡得暖和一点也好。”董守耀一直想说,他不是要被子,听了小唐父亲的话,一时不知如何表达,也是不肯放手。两个人在拉扯之中,小唐父亲从床沿上跌了下来,没了动静。

董守耀发现自己闯了祸,没有联系父母,先是打了120,然后报警,在等待医生和警察到来期间,他蹲在被害人的客厅里,望着满墙的奖状大哭了一场,“我就这样离家出走了。”

与董守耀确认相关细节后,我经得主任同意,写了法律意见书。我认为董守耀不构成入室抢劫,也不构成抢劫,属于过失致人死亡,且主动投案自首,如实供述罪行,请求从轻判处。与此同时,我建议董守耀到时候申请看精神科,不是因为案情,就是觉得他需要精神纾解。

对此董前发也是无可奈何,“你说他要是第一时间联系我们,或许事情还有转机。可他就是像他那个蠢娘,出了这么大的事,都不联系我这个当爹的,如今闹得众人皆知,自作自受。”

何春芳看了法律意见书后有很大的意见,说她去抖音问过“高手”了,人家老师说失致人死亡比抢劫罪还重些,“你们要做的就是尽全力做无罪辩护。”而让董守耀申请看精神科的建议又被董前发否了,他的理由是,董守耀的生活比他当年要幸福到哪里去了,不可能有精神问题,“你们应该从专业入手,而不是走捷径,搞一些令人反感的花样来逃避罪责。”

董前发还是那般冠冕堂皇,而对于我几次提醒他一同前去见小唐,都是顾左右而言他。最后被我问得烦了,董前发也顾不上形象了,“小蔡,不是我说你,怎么这么幼稚呢。董守耀现在是过河的卒子,横冲直撞惹出事端了,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关注这个案子。现在很多人行为弱势,语言却异常强势,舆论一旦形成攻势,到时候殃及池鱼就都冲我来了。”

倒是何春芳给了一些忠告,“我跟你讲,对待底层的人,不要那么客气。连专家都说了,你若对待他们越友好,他们就越蹬鼻子上脸,明白吗?关于赔偿,要降一点,就说只有4万5了。”

我之所以去见小唐,或许与案件本身不大,就想和他说几句话。我不想让一个在逆境中还想着为了公平正义而学法律的孩子失望,即便以后现实可能会让他望而却步,但我至少不想他因为我而对法律失望。小唐也同意再次见我,“原因很简单,我想听听律师会对我说些什么。”

我告诉小唐,按照公平原则,他应该也要有律师在场,因为无论我有多真诚,到底是为了谅解书而来。只不过我们服务于当事人,并非要颠倒是非,而是要监督司法程序,哪怕惩罚犯罪分子,也必须有法可依。

“比如你对父亲因董守耀而死,是恨之入骨,巴不得他马上被枪决,还是觉得该走审判程序,论心论迹,还原案场景,不被仇恨蒙蔽。培养法律思维非易事,尤其是在面对至亲被伤害的情况下。我要说的是,基于你对父亲的爱,当然可以提出任何要求,而我要确认这些要求是否该我的当事人来承担,若是符合程序,事实清楚,那他自然该服从判决。”

我说董守耀主观上没有抢劫、杀人的意图,这是我目前所了解的。若公安机关有确凿的证据证实董守耀犯以上罪行,检察院也批捕了,那么在开庭时,我与公诉方都会举证、质证,可能双方对法律与事实的了解有偏差,会针锋相对,但这不是针对你,法庭上的辩论是正常的,“这是我们作为律师,从一个方面解读公平正义,我们不是为坏人辩护。”

我做好了被小唐扫地出门的打算,这些话我对很多人说过,多不被理解,且我越说越觉得无力。出人意料的是,小唐想了几分钟后,对我说,“我能理解你,你能这么说,我感觉你也算是我的律师。”就这么一句话,我差点眼泪都出来了,坐在我面前的只是个15岁的孩子。

于是我又多说了几句,“董前发不是你的榜样,为人父他比你父亲差远了。或者说你以后不要视任何人做榜样。因为等到夜深人静,他们面对真实的自己时,不一定比你干净、坦荡。”

小唐说他的谅解书可能给不了,不过以后不会因为仇恨而报复社会。接着,他拿出自己的暑假作业,问了我几个题目。我在解答时,发现他认真听讲的样子,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

临走前,我对他说,“我终究看到了最好的谅解。”

尾声

临近开庭,何春芳再次火急火燎地来律所找我,还没说就哭了起来,她在外面找的人失联了,而对方以打通关系为由,陆续收了她63万。何春芳问我怎么追回来,我让去问公安机关。何春芳坐在那里不肯走,说她还不是为了孩子,“他要是真有罪,我要这个孩子拿来干嘛?有罪无罪还不是凭一张嘴,我认识很多人的儿子也不争气,可他们一样光鲜亮丽。”

由于我不想管何春芳被骗的事,她以我没能要到谅解书、属于重大失职为由,再次投诉我,并怀疑我与董守耀“串供”。尽管相关部门都认为我没有任何过错,但我还是主动退出辩护,庭审时没有过去。董前发再次出面找主任说情。主任问我什么意见,我说看在董守耀的份上,把案子做完,现在能陪他走一程的,除了他的那些“友好的狱友”,就只有我们了。主任接过案件,但是材料以及辩护方案都是采用我的。

在法庭上,董守耀全程没有看他父母一眼,大概有六次向小唐及其亲属道歉,“我错了,让你失去父亲,这是我最痛心的事。”他还问了一句,“蔡律师是不是生病了?”主任回答了他这个问题,“他很好,只是不再方便过来。”董守耀说:“我知道他不受人待见了。”

一审法院以过失致人死亡罪,判处董守耀有期徒刑3年,算相当成功的辩护案例。我仍建议董前发去见小唐,小唐现在不反感出具谅解书,若能拿到,就让董守耀上诉,哪怕早一天出来,还能上学,他是能把书读出来的。董前发却喃喃道,“读了书又怎么样,不能考公,全完了。与其说是他那个蠢娘在对我指手画脚,倒不如说我有了这个儿子以后,做各种打算的,还不是让他尝甜头。这些年为他铺的路,大量的投入,关系的维系全被毁了。本来还想写回忆录的,家里出了个杀人犯,这条命废了……我到底是没能在城里站稳脚跟。”

我劝他,“这个世上有迷途的人生,却没有被废的命。”

董守耀却安慰起了自己,“靴子落地,说起来,他是他,我是我。我没提上诉,尊重法庭的判决,现在很多的人越是混得好越没有底线,但我有。我唯一做错的事就是不该再婚,到底是人不如故。我前妻自从离婚后,就再没找过,她是个好女子,对我是有真感情的,只不过覆水难收了。”

最终,董前发因为何春芳送出去63万爆发了——此前他对此一无所知,而在他看来,何春芳这种行为不仅会“被人笑话”,同样可能“惹火上身”。董前发公开大骂何春芳“是个臭不要脸的东西”,何春芳立刻与之对骂,“你是老了,不中用了,我还年轻,再生一个不是什么难事,能生就有希望,我早就不用靠你了,我靠自己攒的家底。”

我想,这才是董守耀来到这人间所受到的最重的惩罚。

(文中人物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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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嫌疑人辩护·董守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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