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出于保密性，研究室位置偏僻。
下了飞机，处长带着我们到招待所整顿休息。
“下周，我们会坐大巴车到指定地点。”
“归期不知。”
“今天晚上你们可以给家人写最后一封信，若是看到回信想退出的，我也不拦你们。”
末了屋内响起笔尖触碰纸张的“沙沙”声，每一个人都神情凝重，不少人都忍不住哭出了声。
这次大概是诀别。
我想了很久，提笔落字。
苏世荀的回信来得很快。
分明已经彻底放下了，可拆开信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哆嗦。
字里行间是担忧是焦急更是思念，我忍不住红了眼。
他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是我可以归去的故乡。
手一个没拿稳，信封掉落，夹在里面的照片散落出来。
每一张都是苏世荀和林雪的合影，他们去了沈阳看雪，去了草原驰骋。
冲洗日期正是我住院的时候。
我攥着信封的手，指尖发白。
突然摸到什么，我猛地翻过相片。
「江离，你一定以为是苏哥哥写的感动哭了吧？嘻嘻，别做梦了，他是我的」
看着字字锥心的话，我的心平静无波。
没有任何留恋，我将信件烧毁。
留下的全部都是决心为祖国捐躯的人。
我挎上背包，踏上没有归途的大巴车。
远在京市的苏世荀已经陷入癫狂。
“还没有离离的消息吗？”苏母坐在沙发上愁的直叹气。
苏世荀皱着眉头，烦躁地揉了揉头发。
“她就是公主脾气，过两天自己就回来了。”
“除了咱们家，她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苏世荀说完这句话心里有了底气，他草草和母亲敷衍闲聊了几句，起身回到了婚房。
刚进家门，林雪没有像往常一样出门迎接。
苏世荀有些不满，快步走进屋门。
卧室的门虚掩着，苏世荀轻声靠近，猛地推开房门。
“你干什么呢！”
林雪被吓得一个激灵，慌张地站起身“苏，苏哥哥，你怎么突然回来，都不说话呀。”
“你不是答应我可以住进这间屋子吗，我想自己改改家居。”
说完她一脸天真走过来挽住苏世荀的手臂。
苏世荀没有理她，推开她的手神情严肃，走到书桌旁，看着松动的锁，眉头紧锁。
“我告诉过你，这里面都是重要文件，不要乱动，你脑子是怎么长得！”
林雪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你说会帮我哥照顾我一辈子的！你个大骗子！”
苏世荀看着她这副无理取闹的模样，心头的烦躁更甚。
“哭够了，就滚回屋子里反省！没有我的指令不准出来！”
吼完，他不再看林雪的神色，快速收拾好抽屉里的东西，大步走出院门。
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我的身影。
我和他彻夜长谈，聊理想，聊发展。
我会在他工作遇到困难时，提出建设性意见。
会用温声细语，安抚他烦躁乏闷的心。
而林雪不过是别人家的孩子，除了撒娇就是耍无赖。
他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外人，伤害自己的老婆？
我的身影在苏世荀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他突然发现，自己最爱的还是我。
“江离。”
6
他站在街头看着无尽的暗黑，呢喃出声。
你等我找你回来。
我们好好过日子。
“罗主任，你就告诉我江离的下落吧！”
苏世荀紧紧跟在罗主任身后，苦苦哀求。
“她已经两个星期没回家了，我去单位找她也不在，我实在着急啊！”
罗主任回过头，神情错愕。
“小苏，你在说笑吧？江离一个月前就已经走了啊，除夕那天我还特意让她回家跟你们道别呢。”
“唉，不过也是，她年纪轻轻，就要为祖国献身，不怪你接受不了。”
“什么道别？什么献身？”
“她什么都没有和我说啊！”
苏世荀只觉得脑袋轰隆一声，他紧紧抓着罗主任的肩膀，急切地质问。
走出办公楼的时候，苏世荀像是没有了牵引线的木偶。
他猛然想起，除夕夜我低声地哀求。
懊恼，愧疚如潮汐般侵蚀过来捂住他的口鼻让他无法喘息。
他跪在地上，一下又一下狠狠扇了自己无数记耳光。
“江离！我错了！你回来！我改！”
但是他连改的机会都没有了。
“你们抓我干什么！”
强烈的白炽灯刺的苏世荀睁不开眼。
他眯着眼，咆哮“我是苏世荀！把你们领导给我叫来！”
“住嘴！”
年轻的警官将文件用力砸到桌子上。
“老实交代，你为奸细提供了什么情报。”
苏世荀满头雾水，张嘴就骂“你有病吧！我是苏世荀，我们苏家，根正苗红，你查谁不好，你查我！”
小警官看他犟嘴火气更大，刚想给他点颜色看看，审讯室的大门被打开。
“头儿。”
“王硕！”
王硕没有看苏世荀，只是示意小警察出去。
“你赶紧把这玩意给我解了，你看看这个小年轻把我当奸细了！”
“咔嗒”镣铐解开，紧接着“咔嗒”一声苏世荀的手被扣在后背。
王硕眸光沉沉，低声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苏世荀的心猛地沉了下来，一种不好预感从背后升起。
王硕开车到了我们婚房附近。
苏世荀脑子混沌，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里，他刚想发问。
突然出现的身影让他闭了嘴。
月光朦胧，可他依旧可以认出其中一人是林雪。
这么晚了她出来要做什么？
王硕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苏世荀的状态，给他一副监听耳机。
接下来的对话彻底让苏世荀的内心防线崩塌。
林雪的声音恶毒阴沉。
“江离走了没关系，还有苏世荀那个傻子。”
“为什么我要现在撤离！你就是眼红我从他手里拿到了绝密资料！”
“苏世荀现在早就被我迷的亲妈都不要，我就是他的天！”
“江离那个贱人，上周还寄信过来，我替苏世荀回了。”
“她那么傲，绝对不会回来了，到时候我会从苏世荀手里得到更多关键信息。”
“江离一个小小的文员，对我们作用不大，反而让我不好工作。”
林雪越说越兴奋，或许在她眼里，现在的自己是个英勇无比的战士。
“你没看到，苏世荀为了我直接把江离子宫踹烂了。”
“现在连他们的婚房都是我住。”
“咱们很快就能撤退了。”
苏世荀看着林雪一张一合的嘴，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只想冲下去将这两个叛徒撕碎。
他的江离。
他的人生。
他的一切都被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毁了！
回不去了……
一切都不回去了……
他突然想起江离曾经劝过他，让他注意林雪身份。
或许从那个时候江离就发现了不对劲，所以江离将所有的文件都带回来单位。
还好……还好对方不知道江离的身份。
苏世荀面如死灰靠在椅背上。
捂着脸低声哭泣。
这辈子，他再也见不到江离。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彻底失去了江离。
7
研究所里许多前辈都是我父母的学生。
每当我想亲自做一些危险项目实验的时候，总会有人用各种借口替我接手。
我明白，他们是想保护我。
替我爸爸妈妈。
可我早就不是温室里的娇花，再一次被夺走器材的时候，我忍不住爆发了。
“祝师姐，还给我。”
我神情严肃，语气不容拒绝，一瞬间整个实验室安静了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如果各位还愿意叫我父母一声老师，就请让我和大家一同为我们的目标奋斗。”
曾经我不明白爸妈为什么不回家。
为什么总要把实验看得比我重。
我怨过，恨过。
而我如今和他们一样奋斗在一线，终于懂了他们的付出和热爱。
更明白他们肩上的责任与使命。
我不会逃，我要带着他们的梦想坚持下去，哪怕和他们一样献出一切。
“航天计划”的工程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我们推翻无数个方案，不少同志在这条路上离开。
没有时间悲伤，只能带着他那一份继续咬牙往前。
第十二年，终于迎来胜利。
“3,2,1”
“点火！”
我看着发射成功的火箭，和所有人抱在一起痛哭出声
满天的欢呼声中，我仿佛看到父母的脸。
他们骄傲，欣慰。
穿过云端，站到我的身边，与我共享喜悦。
又是一年除夕。
我和同门一同受邀到北京参加新闻发布会。
迎接我们的是无数鲜花和掌声。
老领导带我们到饭店接风洗尘。
我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心中感慨万千。
酒过三巡，难免想起从前。
犹豫片刻，我还是问出了“苏家，还好吗？”
一瞬间饭桌上热闹的气氛瞬间凝固。
我看着众人变化莫测的神情，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又不好再问，只能笑笑揭过。
散伙时，罗主任找到了我。
我心领神会，跟着他走了过去。
从他嘴里我知道苏家的结局。
林雪并不是林峰的亲妹妹。
是敌方派来的奸细。
林峰的妹妹在林峰牺牲的前一个月，执行秘密任务的时候殉职了。
他们一家都是英雄。
苏世荀泄露重要机密，造成重要影响，最终判了十三年。
今年刚刚出狱，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
苏阿姨，要强了一辈子，不肯背上叛国贼的骂名，苏世荀宣判的当天投湖自尽了。
身上穿的还是那身她爱了一辈子的军装。
罗主任叹了口，“哎，好好的一家，就……”
他没说完，只是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离开了。
8
借着月色，我踏上前往墓园的路。
黑白照片上的苏阿姨，和我记忆里大方明艳的模样一点都没变。
我蹲下身，轻抚她的头发，玩笑说“妈，你还是这么漂亮，我都老了。”
记忆里的苏阿姨，还是会一边说我调皮，一边给我缝两个大大的沙包，当成打仗游戏的武器。
苏世荀总是说她偏心，苏阿姨会翻个白眼，用线团砸他的头。
一晃神，她成了凉凉的石板。
我也满脸皱纹。
我靠在墓边，絮絮叨叨和她讲了很多这些年我的事情。
“妈，你……恨我吗？”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
我笑了笑，挣扎着起身，刚刚走出两步。
身后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呼唤。
“小离。”
我僵在原地，不敢回头。
十三年了……
没有人再叫过我这个称呼。
“小离。”
背后的人，又呆呆唤了声。
我倏地回头，面前的男人佝偻着身子，朦胧的夜光让我看不清他的脸。
可我依旧确定他是苏世荀，哪怕我们十三年未见。
我小心地走到他面前，低声回了一句“苏世荀？”
死一般的寂静，许久，苏世荀平缓沧桑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一句。
“小离。”
他，疯了。
……
“领导，我保证，苏世荀觉得不会做任何不利于工作发展的事情！”
“他是我哥……我要带他回家……”
最终上级松了口，再几经会诊确定苏世荀彻底精神失常以后，我如愿带他回了家。
坐在车上，我第一次打量起他。
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他的头发已经花白，手也和枯树皮一样没了光泽。
下车时腰佝偻着，挪了足足一分钟才迈下来。
“小离，回家。”
9
站在苏家老宅前，仿佛他依旧是曾经那个小男孩。
我和苏世荀在家倒是一直相安无事。
我对他的警惕也渐渐松懈下来。
“小离，咖啡。”
这些天苏世荀语言能力恢复不少，可以说一些简单的词，只不过前面一定要加上“小离”，这两个字仿佛成了他的执念。
我笑着接过，刚想开口，却被急促的电话声打断。
“什么？数据出错？好，我知道了，马上过去。”
匆匆挂断电话，我边穿衣服边叮嘱“哥，所里文件有点问题，我要回去一趟，你自己在家乖乖的。”
苏世荀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紧盯自己的脚尖。
我权当他听进去了，顾不得他冲出来家门。
没有注意到他眼眸里闪过的一丝光亮。
我看着被摁倒在地的苏世荀，面无表情地从车里出来。
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抽出那份假文件。
苏世荀的表情从震惊，到愤怒。
“江离！你都知道对不对！你是故意等我露出马脚的！”
苏世荀突然出现在墓园却是给了我不小的冲击。
但是这么多年在研究所，我已经有了不少反侦查意识。
记忆里的苏世荀，骄傲自信但是有着极强的韧劲。
我清楚地记着苏叔叔死在前线，尸体被送回来的时候，苏阿姨哭到晕厥，可只有十二岁的苏世荀只用了一天便缓了过来，他面对的可是支离破碎的父亲啊！
他绝不会被轻易地击垮。
为了严重我的猜测，特意和上级领导布了这个局。
代替我回答的是重重的耳光。
“这一巴掌打的是你背信弃义！”
“这一巴掌，是替苏阿姨打的！”
“这一辈子，是替全国百姓打的！”
“你知道，你的做法会害死多少人吗！”
苏世荀被我打到精神崩溃，他狂吼。
“江离！你没有资格教训我！你是抛弃了我！”
“是你们！是你们所有人逼得！”
“自从出来以后连扫大街都没人要我！”
“是你们逼死我的家人！你们每个人都该死！我没有错！”
事到如今他连一丝忏悔都没有。
被带走时，依旧在咆哮。
苏世荀被判了死刑。
他痛哭流涕的忏悔，那副模样倒真是有些可怜。
可怜自己要死了，并不是知错了。
「砰」枪声响起。
我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动作。
再见了，哥哥。
……
我并没有结婚，往后的六十年我都奉献在了我热爱的事业上。
我所带领的学生有150多名，他都成为促进航天事业发展的中坚力量。
九十岁那年，我看着电视机里的实时转播。
「3,2,1」
熟悉的倒计时响起，看着第十五枚火箭发射成功。
我躺在摇椅上，安详地笑了，轻轻闭上眼。
迷离间，我好像看到了爸爸妈妈。
爸爸捧着蛋糕到我的面前，妈妈哼着生日快乐歌。
「祝我的小阿离，岁岁年年，喜乐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