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翻过年去头一个大节气,便是二月二,龙抬头。
这是开年顶重要的大节,此时阳气回升,大地解冻,春耕将始,正是运粪备耕之际。大夏以农为根本,因此每年的二月二,都由皇后领内外命妇往先农坛祭祀,祈求上天怜悯生灵,保佑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收;而后,再由皇帝领诸皇子暨文武百官在京郊四合同春农耕一日,体验农人辛苦,珍惜国本,重农桑,务耕田。
如今宫里是贵妃做主,这先农坛祭祀的胆子,便理所当然的落在了海氏身上。太后大约是不放心贵妃,特意指派了身边的素蓉姑姑到淳安宫帮衬。话虽是如此说,可素蓉到底是太后身边一等一的红人,便是皇后在世,也不敢随意对待素蓉,因此海氏也就越发小心,不敢懈怠,诸事力求完美无瑕,随着日子一天天近,好在是理出了个头绪。
正月三十一大早,镜春正伺候着贵妃用早膳,造储司总管杜林亲自送了贵妃祭祀冠服来。镜春代贵妃接了,只见凤凰展翅凤冠上一颗硕大的东珠圆润饱满,周围又围绕了九颗小东珠,各自衔在凤凰嘴里,气势磅礴。镜春一愣,忙小心的展开手中的衣服,果然,明黄色的锦缎长袍上同样是九只凤凰缠绕在一起,欲展翅高飞的模样!
镜春下意识的转头看向海氏,海氏从旁也瞧出了异样,忙走几步到镜春身旁伸手接过冠服仔细一瞧,不由得大惊失色。
“这•••这不是皇后的冠服么?”
海氏惊讶的看向杜林,眼眸中闪过一抹怯色,杜林欠了欠身子,道,“娘娘说的不错,这是孝德皇后还在世时用过的冠服。皇上说了,先农坛祭祀是大事,本该由皇后支持,奈何如今后宫无主,以贵妃为尊,所以此次祭祀,还请贵妃娘娘穿了这套冠服前往先农坛。”
海氏站在当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本就有些分量的冠服掂在手上,越发的沉重。杜林一笑,随即看向镜春,“由于是皇上突然下旨,所以造储司还没来得及改,就请姑娘伺候着贵妃娘娘穿衣,若是有哪里不合,奴才再拿回去改。”
镜春看了看杜林,又看了看海氏,终是答应一声,扶着贵妃进了后殿。约莫半个时辰,贵妃从内殿走出,海氏本就长的温润柔和,此时穿了这样鲜艳的颜色,衬的她越发的端庄大气,只是孝德皇后比贵妃略微丰满,所以这朝服穿在贵妃身上,也就略显的空荡了。杜林略一皱眉,恭敬道,“似是有些大了,不过好在要改动的地方不是很多,奴才这就拿回去改。”
“不必了,”贵妃淡淡道,“也不是很碍事,本宫不喜欢穿太合身的衣服。”
“是,那奴才告退。”
杜林一走,镜春歪着头看了看贵妃,笑语盈盈道,“娘娘穿这身真好看!”
“给本宫更衣,本宫要去见太后。”
贵妃神情一冷,转身便往内殿走去,镜春反应过来,忙不迭的跟了上去,“娘娘,您是在担心什么?”
“恐怕这又是皇上一时兴起拿的主意!倘若太后事先不知情,我就这样接了下来,难保日后太后对我心生不喜!”
镜春恍然大悟,不由的点点头,“娘娘所虑周详,可是奴才以为太后娘娘如今掌管六宫,这等小事,皇上不会不先知会太后。”
“是么,”海氏一边换下朝服,一边看向镜春,“难道你忘了慎贵人?”
镜春一愣,不由自主想起去年的事情。去年重阳,皇上就是先送了一套嫔位冠服给慎贵人,而后在祭祀当天才说是要将慎贵人晋位为嫔,为此还惹得太后生了好大的一场气!要不是恪郡王妃从旁劝着,那天还不知道要出多大的乱子!!
“奴才愚笨,怎的将这件事请给忘记了!!”镜春心下后怕,看贵妃的眼神不由的佩服,“还是娘娘想的周到,若是为这件事请得罪了太后,可真真是冤枉。”
“去年重阳,慎贵人好歹有恪郡王妃为她说项,今年恪郡王妃被贬去了泰陵,皇上身边再没有人规劝,若是皇上果真如此行事,倒时触怒了太后,谁又来为我说项?”
她封贵妃的那天,太后表面上没说什么,可是给的赏赐只是略略几件,且件件都是寻常物,一看,便是太后宫里的奴才挑选的。太后如今对后宫之事比以往上心,她已是贵妃之尊,没必要在这些小事上栽跟头。
“对了,我听说皇上赦了恪郡王妃回京,什么时候到?”
镜春想了想,又顺手帮贵妃插上一支簪子,才道,“我听皇上跟前的孙海说,大约就是明后两日吧。”
海氏淡淡舒口气,心里猛然间松快不少。彼时镜春已经替她梳妆完毕,海氏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待再没发现什么不妥的地方,这才起身往宫外走去。
贵妃到得寿安宫时,福贵人正在太后跟前伺候,见是贵妃来,忙笑盈盈的让了座站于一边。太后和善的看贵妃一眼,笑道,“哀家刚才还跟燕氏提起你办事得力,很是妥当,可巧你就来了!”
“太后娘娘夸赞了,臣妾初次办理宫务,笨手笨脚的,亏得娘娘派了素蓉姑姑前来淳安宫帮忙,否则,还不知道臣妾要闹什么样的笑话呢。”
贵妃一席话惹得众人不由得抿了帕子笑,太后笑罢,道,“这会子来,是有什么事么?”
“是。皇上今早遣了杜林来给臣妾送了二月二那日要穿的冠服,可臣妾一看,居然是孝德皇后在世时穿过的。臣妾问了杜林,杜林说是皇上的旨意,臣妾心下惶恐,觉得这是逾矩的事儿,一时心里慌张,故而特来向太后娘娘讨个主意。”
福贵人自始至终一直保持着温和的笑意,未曾有过其他表情。太后眉眼一弯,淡淡看贵妃一眼笑道,“这事哀家知道。先农坛祭祀历来是年头上的大事,本该由皇后主持。奈何孝德皇后福薄,早早去了,如今宫里是你当家,既然是由你代替皇后去,那么穿一穿皇后的冠服也不是什么大事,无妨。”
太后竟这样痛快,叫贵妃一时间心里反倒没了底。不过心里虽还忐忑,可贵妃面上还是温婉的笑颜,“太后这样说,臣妾心里便安定了。如此一说,那臣妾便逾矩一次,还请太后娘娘包容。”
“恩,”太后笑了笑,似是不经意道,“先农坛祭祀是大事,求祖宗保佑这一整年都风调雨顺的,便是保佑我赫连氏世代昌盛。为显诚意,你便领着嫔以上的主位妃嫔们去吧,余下的空缺,就由诸皇子正妃填补。”
海氏眼眸闪了闪,小心的笑道,“娘娘的意思不错,如此这般,方才显得心诚。臣妾愚笨,是诸皇子正妃都去,还是从中挑选一两位?”
“就从中挑选一两位吧。如今老四居长,老四媳妇必定是要去的,老五媳妇向来端庄闺秀,也去,老七老八都没有正妃,再算上老九媳妇便是了。”
海氏心里咯噔一下,独独漏了苏耀月。
“是,臣妾这就着人准备着。”
“另外,”太后忽的一笑,语气有了几分随意,“哀家从旁瞧着,老四媳妇这几日似是身子不好的缘故,为防万一,叫哀家的侄孙女柔安在老四媳妇身旁伺候着吧。”
海氏一愣,禁不住抬起头,一旁的福贵人眼眸动了动,仍旧轻轻的展开了笑颜。
前些日子天气忽的转暖,庆王妃一时没防备,着了风寒。可这已经是前些天的事情了,她昨儿个还见庆王妃来宫里请安,行动间已是大好,太后此举做的如此显眼,看来,宫里又要有喜事了。
海氏微微怔楞了,温婉应了,二人又陪着太后说了会子话,便一同出了寿安宫。福贵人对着贵妃福身拜了,回了自个宫,贵妃在原地静默了一会,也往淳安宫方向走去。
二月二很快便到了。
当贵妃一身皇后冠服出现在大家视野时,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耀月如今虽是回来了,可是太后已经发了话不叫她前往先农坛祭祀,她便只在宫里跟其他普通内外命妇们呆在一起。待贵妃领着众妃回宫时,已经是申时二刻,到了酉时,皇帝领着文武百官也从四合同春回来,于是大宴开启,又是热热闹闹的一天。
宫宴结束,太后宣了佑谨和佑闵往寿安宫去。佑谨到得寿安宫时,佑闵已经先一步到,二人见过太后,又互相见了礼,这才在太后下手边坐了。太后慈爱的看他们一眼,道,“今儿忙碌了一天,哀家本不该这个时候叫你们来,不过有件事情放在哀家心里许久了,哀家想趁着这会子有空,问问你们。”
佑谨和佑闵赶忙起了身,躬身道,“皇祖母请说。”
太后先是淡淡看佑谨一眼,才看向佑闵,“佑闵,前些日子,你向你父皇求娶柔安,可有此事?”
佑闵优雅的一笑,道,“确有此事,儿臣倾慕柔安小姐,所以想求父皇圣恩,将柔安小姐许给儿臣做正妃。”
太后叹口气,面上的表情越发的亲切,“本来这话,不是我这个当祖母的该说的,只是柔安是我唯一的嫡亲侄孙女,你也知道她的姐姐当初嫁了佑谨,落得那样的下场。这孩子从小就喜欢佑谨,为了佑谨甚至至今还待字闺中,叫哀家的心,好不伤痛!”
太后眉眼一哀,声线便有几分哽咽,素蓉赶忙从旁扶了太后柔声道,“娘娘!”
太后擦了擦眼泪,又看向二人,“佑闵,哀家始终觉得前事亏欠了你,致使你如今还不曾娶正妃,所以当你在你父皇面前提出要娶柔安时,哀家也曾心动,准备应了你。可是柔安这丫头知道后,几次在我面前苦苦哀求,要哀家将她嫁了给佑谨,哀家思来想去,如果柔安一心只为佑谨,可哀家却强行将她嫁给了你,那么岂不是往你心上戳刀子?可是哀家若是顺了柔安的意,将她嫁给佑谨,怎么对得起你去了的母后?哀家真真是难做啊!”
佑闵神情淡淡哀伤,片刻后,才道,“没想到,柔安姑娘竟也喜欢四哥。”
太后心疼的看了看佑闵,又看向佑谨,徐徐道,“所以这件事,哀家就交给你们自己来做主。哀家今日叫你们来,就是想问问你们,你们对于这桩婚事,有什么想说的?”
“皇祖母,孙儿虽爱慕柔安小姐,可是四哥为兄,向来对弟弟照顾有加,且孙儿认为柔安小姐如果真的喜欢四哥,孙儿为了柔安好,便不该强行将柔安小姐娶了来。前些日子孙儿听说四哥在父皇面前已经表明,为了孙儿,四哥情愿放弃柔安小姐。孙儿听了,一时羞愧,觉得孙儿枉为人弟!”
佑闵说着,动情的看向佑谨,太后微微惊讶,看向佑谨,“果真有此事?”
佑谨抿了抿唇,淡淡垂落了眼眸,道,“是。柔安小姐身份毕竟特殊,父皇也是顾虑孙儿和佑闵,才由此一问。”
“皇祖母,四哥既然可以为孙儿如此着想,那么孙儿为何不成人之美,将柔安小姐让给四哥。”
太后眼眸闪过一道光芒,快的让人抓不着头绪。她感慨的看着佑闵,眼眸不由得湿润,“你这话,是真心的?”
佑闵低着头一笑,凑近了太后,“皇祖母,孙儿是您看着长大的,孙儿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清楚?我们兄弟间一向是兄友弟恭最是和睦,如今为了一个女子,怎能害的兄弟失和?况且四哥和柔安小姐两情相悦,孝恭母后在世时又对孙儿的母后一向多加照顾,若是孙儿一味的插科打诨混闹,拆散了一对有情人,且不说无颜面见母后,便是孝恭母后,孙儿都没脸见了!”
太后一时间唏嘘,拉了佑闵的手不住声的说着‘好孩子’,又一把将佑闵抱进了怀里。待祖孙二人感慨够了,太后这才不紧不慢的看向佑谨,眼眸里闪烁着微微的泪光,“佑谨,你弟弟这么说了,你呢,你愿不愿意娶了柔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