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案几之上摆着两本奏折,一左一右。左边署名的,是耀月;右边的,是佑谨。
赫连嘉斜靠在宽大的座椅上。他定定的看着桌上的奏本,漫不经心中又潜藏着一丝锋利。
许久之后,赫连嘉抬起手指,在空中略微停留,缓缓抚过奏本。
这两本奏本,他已经看过无数次,内容都是针对蒙古的。耀月主张在军队中设立专门的部队以辖制蒙古骑兵;而佑谨干脆挑明,他们必须有自己的骑兵营。
虽言语不通,可他们都将矛头转向了蒙古骑兵。只不过佑谨看的更远一些,提出以蒙制蒙,彻底消除大夏边境的隐患。只要蒙古倒了,再调转头来收拾图门,易如反掌。
“以蒙制蒙?”
赫连嘉呢喃出声,眼眸眯起,目光逐渐有些迷离。
自大夏建国,蒙古便一直是大夏的隐患,期间大战小战无数,胜少负多,打的大夏士兵心有余悸。最后还是在德宗朝,德宗皇帝手下两员大将方世辉和冼有德经过六年的光阴,将蒙古赶至现在的地方,并签订盟约,蒙古每年向大夏朝贡,作为回报,大夏开放互市,准许蒙古来大夏交易马匹粮食。
后来图门崛起,与蒙古形成犄角之势。只是图门先王有勇无谋,数次为了丁点利益与蒙古交恶。后来,还杀害了蒙古一名部落汗,这才彻底断了图门和蒙古的联盟势头,暂时解了大夏的隐忧。
可那毕竟是暂时。就像是在大夏边界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而现在,这颗定时炸弹终于要引爆了!
赫连嘉目光沉了沉,“张英。”
“奴才在,”张英一路小跑着进了钦安殿,在皇帝下方站了,躬身道,“皇上有何吩咐。”
“叫佑谨来。”
“是!”
殿中的仙鹤铜炉缓缓冒出青烟,龙涎香独有的气味充斥与大殿之上,清雅甘甜。一时半刻之后,一身朝服的佑谨出现在钦安殿。照常跪拜请安,佑谨垂首站于御案下方。
赫连嘉看佑谨一眼,伸手拿了右边的折子,朝着佑谨扬了扬,“这是你上的折子?”
“是,”佑谨抬头看一眼皇帝手中的奏折,垂首肃穆,“儿臣奉父皇旨意,对蒙古之事提出条陈。”
赫连嘉斜斜扬了唇角,将奏本扔回桌上,“那么,你可否给朕解释解释,什么叫做以蒙制蒙?”
“是。蒙古虽国小,人数也少,可这么多年来,别说周边各国,便是大夏,明知他是虎狼之师,也照样对他礼遇有加。换句话说,蒙古身上有让大夏畏惧的地方,因此才致使大夏在面对蒙古的时候畏首畏尾,多加顾忌。可若是大夏同样具备了于蒙古一样的特质,那么自此以后大夏当可称霸万方,为天下之主。因此,儿臣认为欲打蒙古,必先模仿其精髓要害,而后再用此来攻克蒙古,必定战无不胜。是之以‘以蒙制蒙’。”
殿堂上静了静。赫连嘉目光一沉,“那么,蒙古的精髓是什么?要害又是什么?”
“蒙古士兵体格健壮,彪悍勇猛,双手拉弓臂力远胜于旁人;蒙古战马毅力持久耐力强劲,可在恶劣环境中几天不食粮草。正是因为有了二者,蒙古骑兵才天下闻名,攻无不克。但蒙古毕竟是蛮族,谋略一事比之大夏稍逊一筹。因为儿臣认为蒙古骑兵即是蒙古的精髓,又是蒙古的要害。”
佑谨停了停,抬头看向皇帝,“若有一日,蒙古没有了蒙古骑兵,父皇请想,他们还凭借什么来征战天下?而图门没有了蒙古的支援,他又凭借什么来与大夏一争长短?”
“哼,”淡淡一声冷笑,赫连嘉唇角的笑容越发的诡异,“你的这一切论断确实精彩。可是朕想知道,你凭借什么,让蒙古失去了他赖以生存的骑兵?”
“正如父皇对待图门和蒙古联盟一事。再强壮的人,总有弱点;马匹是畜生,找寻他的弱点易如反掌。大夏的士兵相较于蒙古士兵是弱了些,可父皇安知大夏浩浩几万万民众,就没有胜得过蒙古士兵之人?蒙古凭借强大的骑兵部队横行于世,即便人数稀少,仍然占据上方。大夏只所以败,在儿臣看来只是因为双方没有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若有朝一日,大夏与蒙古实力相当,不再存在差距,那么蒙古曾经的优势便一转而下成为他最大的劣势。”
这一刻,皇帝沉默,皇子忐忑。
刚才目光转瞬之间,他已经看见了排在自己奏折旁边的奏折。皇帝将二本奏折平行放置,且桌案之上就只有这两本奏折,那么就说明蒙古一事,皇帝还问讯了其他的人。
这也是他想不明白的地方。朝堂之上,武将众多,可是,能与自己的奏本排在一起的,又是谁?
赫连嘉的目光逐渐回暖。他低头沉思一二,拿起了耀月的奏折递给佑谨。
“你,看看这本奏折吧。”
佑谨双手接了,恭敬的打开奏折,开头便是一行,‘奴才耀月拜首’。
佑谨石化在原地。
他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不再流动。
他曾经怀疑过耀月和皇帝之间的关系。许多事情,放着朝中如此多的大臣不用,皇帝却次次喜欢用了耀月去做。他曾想过的,耀月也许并不如自己看上去那样简单。
勉强定了心神,佑谨双眼快速扫过奏本。言语恭敬,语气熟稔,条理清晰思路明白,将蒙古剖析的很是到位。她与他看法一致,直指蒙古骑兵。只是她还额外提出了要往蒙古派遣寻常商人充当细作。
好一个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这,分明是一个经验老道的谋臣所能写的出来的奏折!
佑谨不再掩藏自己的惊诧,看着皇帝的目光中充满了不解。赫连嘉淡淡一笑,权当解释,“朕,将刑兵卫给了耀月。”
枭卫!!
佑谨要生生克制,才能将真实的表情一层一层隐去。
他抬头直直看着皇帝。不解也好,惊诧也罢,俱都是一闪而逝。可是他知道,皇帝看到了。
先前的隐忧忽然变成了事实。可事实,却远比他猜的还要决绝。
他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烧。
“父皇,为何告诉儿臣。”
佑谨的语气有几分沉重。他低了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情绪。
枭卫一直是皇帝的秘密部队,朝中没几个人知道。他做为皇子,又是兵部尚书军机大臣,是少数几个知道的。而刑兵卫,专门负责情报搜集。
也就是说,不管是蒙古,还是朝中大臣,早就在耀月的掌控之中。
这件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有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
赫连嘉看了看儿子,目光了然,“你是兵部尚书,今后对蒙古和图门作战必不可少的要经过你。耀月的折子你看到了,虽是个女子,却也不输男儿。先前几次出使图门,耀月都很好的完成了朕的任务,所以,朕决定,将蒙古事物交给你和耀月。”
脑中一根弦生生的绷断,佑谨藏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的握紧。
原来,从第一次去图门,她便已经是皇帝的人!
“好了,你下去与耀月好好商议,蒙古之事,还须尽速拿出个方案来。待你们议定了,朕再来于你们商讨。”
•••••我是华丽的分割线•••••佑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钦安殿的。
他一直觉得奇怪。耀月一个候府庶女,且先前经过那样的风浪,她却还站到了这个皇宫中心。就连太后,虽连番呵斥,不也让她接管了掌礼司,把持住宫中妃嫔的命脉。
他一直觉得奇怪。可是每次看见她柔弱的眼神,他都不由自主的忽略了这些,一心只想保护她。
第一次出使图门,她杀了混辉,扶弩其格上位;苏戈尔泰来大夏,众目睽睽之下放肆无礼,皇帝却将耀月拨却又馆驿服侍苏戈尔泰;第二次,她自愿请命为元恪公主,下嫁苏戈尔泰,却引得佑昕抢亲,大夏和图门战事胶着;她以待罪之身回来,却还是能成为皇子妃;第三次出使图门,她除掉了丽妃,巩固了苏戈尔泰的王位。
这哪里是一个普通女子做得到的?他一直以为她和佑昕之间有秘辛,所以佑昕才肯为了她不顾一切!他甚至还有个不耻的猜测,赫连嘉或许对耀月••••有不一样的情感。
为了这个,他日日担心,夜夜害怕。那是他所钟爱的女子,他万般不愿意别的男人去觊觎他!如果这个男人是自己的父亲,那会让他疯狂。
她将图门玩弄与鼓掌之上,却也将他玩弄与鼓掌之上!!
脚下的步伐越发的快。当他站在掌礼司监的房间之前时,心上的怒气到达了最高峰。
深吸一口气,佑谨抬起右手,顿了顿,推开了眼前的门。
他第一次觉得这扇门,那样的沉重。
小蛮正在外间伺候,见了是佑谨来,眉眼一弯,正想请安,佑谨却冷冷看向她,“出去!”
小蛮吃一惊,看着佑谨晦暗不明的神色。嘴张了张,却还是依言行了礼,转身退出了房间。
房间重新回归了寂静。佑谨转过身,一层珠帘,珠帘之后隐约可见丽人的身影。
一层珠帘,却将二人隔的天差地远。
佑谨眼中漾出一抹悲伤。他想起了他和她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想起那些为她担心为她难过为她忐忑不安的日子,现如今看来,却成为一种巨大的讽刺。
他很想问问她,她到底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先前的怒火,一点一点的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哀伤。
珠帘后头有了动静,‘哗啦’一声被掀开,露出耀月惊讶的脸庞。
“佑谨?”耀月奇怪的看着佑谨。她也是听到外间隐约有动静,等了许久不见小蛮进来,这才想起来看一看,却不想看见的是佑谨。
这个时候,他该是在衙门里忙吧,怎么会来这里?
耀抬首瞧了佑谨的神色,依旧如往昔般冷漠,只是今天不知为什么,说不上来的怪异。耀月唇边漾了笑容,道,“怎么这个时候来?”
他一直盯着她看,一动不动。就算是她开口说话,他也不曾移开过目光。耀月很少见着佑谨如此,心上兀然几分不安。可就在这时,佑谨突然迈开步子走至耀月身边,张开双手将她拥进了怀里。
耀月一愣,随即惊慌的朝外看去。掌礼司人来人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人来回事,若是让别人看见他们如此••••耀月不安的动了动,想挣开佑谨的怀抱,“你,你这是怎么了?”
“别动••••我就是想抱抱你。”
佑谨将头搁在她肩头,细细闻着她身上幽幽的茶花香。
他今年已经三十了,再不是像佑昕那等毛头小子。
“耀月,”声音有些晦涩,仿佛是经过了苦痛挣扎,“你,有没有骗过我。”
耀月一怔。
她一直沉默着。佑谨的心逐渐提到嗓子眼。他突然后悔这么问。他怕听到答案。
耀月浅笑了,抬手环住了佑谨的腰,“有。”
她答的理所当然,并不曾有半分隐瞒。可是奇异的,佑谨的心,却逐渐落回到肚子里。
“从入宫的第一天起,我早就身不由己,骗与被骗,都只是人生经历罢了。为的,只是好好活下去。”
她想起知秋的话。她们都要好好活下去,为了这个,区区撒谎算的了什么。
她不知道佑谨怎么了,怎么会突然问她这个问题。可是,她能坦诚的都会对她坦诚。因为她爱他。
佑谨沉默了,许久都不说话。耀月主动抚上他的后背,柔柔问,“你今天是怎么了?”
好半天,才听得淡淡的声音从肩头传来,“父皇今日召我去钦安殿,我,见到了你呈给父皇的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