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在路面上,似一层薄冰。路灯不是很亮,楚青山和知子在这条路上走着,有风从街道前面吹来,吹动石子,卷起沙尘,拔起发丝,楚青山不禁用手捂住嘴巴,咳嗽起来,知子挡在他面前,遮住风沙:“您还是要慢些走的,前面拐弯过去就好了,风会小一些,路也会亮一些,有人的地方就会暖。”
楚青山点了点头:“走吧,再晚一会儿,就要过了吃饭的时间了。”两人走着,知子道:“我听说,今天是一个叫做‘腊八’的节日,是要吃一些特定的食物的。”楚青山道:“是啊,人们会喝一种叫做‘腊八粥’的粥。”知子问道:“是有什么寓意吗?我听说节日的食物都是有来头的,并非随便吃的。”
楚青山思忖道:“寓意的话……或许是团圆和丰收吧。”知子笑道:“团圆、丰收,听起来都是很美好的词,您好像很少说这两个词。我记得有一年的忘年会上您说过一次,您当时很遗憾地说,不能与家人团圆,真是很遗憾啊。”
楚青山深吸了一口气:“团圆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我以前曾以为那些记载了丰富故事和文明的文字可以代替这种孤独,可我后来发现,抚摸不到的大都是虚伪的,它们不如一张饼,一只温暖的手要来的实际。”楚青山说着,忽然感到他的手上多了一只手,是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他扭头看向知子。知子笑道:“是这样吗?”楚青山急忙将手撤了回去,揣进了衣兜里,低着头继续向前走去了。知子的脸颊微红,收敛起笑容来:“您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楚青山道:“没关系的,今天本应是个热闹的日子,热闹一些没什么不好,前面拐过去,就应该是小吃街了吧。”知子道:“是啊,给您预约的馆子就在那条街的中间,再走一段路就到了,我订的是二楼的包间,会安静一些。”
两个人说着,走着,从昏暗的街道拐到了明亮的路上,前面肉眼可见的逐渐热闹起来,站在拐角处,知子忽然停住了,回头望了一眼。
楚青山问:“你在看什么?”知子回头道:“没,没什么,自从您上次从按摩店回来,我总感觉,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似的。您是不是被什么人给缠上了,我看报纸说,最近有一个连环凶杀案,凶手很是猖狂。如果……我是说有没有可能,他盯上了您的财产……正在跟踪呢,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楚青山也回头,朝身后黑暗里的街道里望了一眼,黑暗里只有黑暗,恍惚间有一个人影似的,恍惚间又没有:“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知子点了点头,目光里还是有点担忧。两人拐入了小吃街,往街道中心走去了。寒风吹过,不远处的黑暗里,一个人从胡同里探出头来。
2
夜黑了,按摩店里的灯也熄了。
林朦躺在床上,却难以入眠,她的眼前只有黑暗,或许夜的寂静总是让孤独膨胀,于是她又站起身来,将二楼的窗户推开了一个缝隙。
风从窗缝里挤进来,这仿佛能让她感受到,她还活着,并没有像一个死人一样,与世隔绝。她站在窗边,呼吸着凛冽的风,那些更为凛冽的过去,浮现在她的眼前。当她知道,回忆已冲破牢笼,要抑制的时候,已来不及了。
八年前的那天,天昏地暗。
樊茗将她送到一条偏僻的河流旁,河畔有一艘船。林朦问,这是哪里。樊茗说,这是河畔。林朦问周围有什么。樊茗说,前面是一条河,河两旁是山,河很宽,看不到尽头,河畔有一艘船,但不要坐上去,要等他回来。林朦说,她听到风很大,樊茗要去哪里。樊茗说,他现在不能告诉林朦,或许以后林朦会知道。樊茗要走,林朦问,面前的河叫什么,她要知道在哪里。樊茗说,忘川。
林朦后来知道,那天樊茗从河畔离开后,去杀了几个人,还放了一把火,据说那火很大。当两人漂流在河上的时候,樊茗把他做的说给林朦听,林朦也闻到了风中的烟味。林朦问,风那么大,火那么高,樊茗是怎么逃出来的。
樊茗说,他的衣服早已在河边浸湿了,火一窜起来,遮住人们的视线的时候,他就跑了出来。林朦说,即便这样,也是很痛的。樊茗说,他曾被烧过,已能承受那种痛苦,他曾回眸,从人们惊讶的神情里不难看出,只是简单的逃走,却一定会被奉为神迹吧,人们无法想象,痛苦也可以作为一种逃脱的手段。
小船漂流在河中央了,两旁的山在后退。林朦问,他们将要去到哪里。樊茗说,去到山外面。林朦问,樊茗认识路吗。樊茗说,他不认识,但脚下的河认识,他们只要随着河水一直漂,就能走出大山。林朦问,去到山外面之后呢。樊茗说,活着。林朦说,他们现在难道不是活着吗。樊茗说,在这里,他们已然死去了。林朦问,樊茗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樊茗说,人都要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林朦问,如果不知道呢。樊茗说,人可以忘记怎么死的,但却不能够不知道怎么死的,对前世抱有遗憾的话,是无法走入新生的。林朦说,他们现在算前世还是新生。樊茗说。他们尚在过桥,他们走在前世的末路,新生的荒野。樊茗让林朦平躺在船上,什么都不要想,等醒来,眼前就是一个新的天地,而她则可以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带着兴奋和冲动,去享受这一切。不会再有偏见和无理地索取,不会再有刁难和野蛮地掠夺,不会再有人叫她——小寡妇。
林朦躺了下去,听见水波阵阵,听见雨滴敲船,听到空中鸟歌,听到树木摇曳,听到风吹衣襟,听到一个光明的世界,就要到来……
林朦深吸一口气,凛冽的风扑向她的脸颊,她感到累了,许是这风太过尖锐吧,窗外是一片黑暗,她将窗户关上,窗外还是一片黑暗。
3
两人从饭馆走出来的时候,小吃街的灯光也暗了许多。知子一边走一边道:“您已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您说起话来,还是那么有魅力,或许您的病根本就不重,只是心忧罢了。医生说,一个好的心情是要胜过大多数药的。”
楚青山道:“明天预约一个时间,陪我去趟医院吧。”知子道:“您这是……”楚青山道:“或许我应该询问一下医生,如何治疗这病。”
知子迟疑道:“可……可治疗是很痛苦的,您也是知道的……”楚青山道:“在现代医学飞速发展的今天,我想,为我的生命续上一些时间应该不难,哪怕是痛苦也好,这些时间要确保我能够在离开之前,将要做的事情做完。”
两人说着,走入了来时的黑暗街道。
“我……我觉得您那次从按摩店回来后,变了许多,我想,您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不得不去做的事,如果可以的话,可以告诉我吗?”
“没什么,只不过从前我觉得自己的死亡,只是一种肉体的逝去,现在想来,我还是有些许用处的。有价值的死亡,或许可以称之为牺牲。”
“我不明白您想要说什么。”
“天越来越冷了,或许我见不到下一个春天了,我的身体已不允许我在风雪里折腾,我这里有一封信,你按照上面的做,需要我的地方,就来找我。这是你作为我的员工的最后一个任务,你会得到一笔前所未有的报酬,我相信,这足以让你无忧地过完一生。完成之后,你可以带着这笔报酬,随意去了。”
知子站住了:“您的生命还有很长,请不要说这种丧气的话。”楚青山道:“我比你更清楚我自己,现在我……”楚青山话未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想要去扶墙,却一下子摔在了地上,知子连忙上前:“您这是怎么了。”
楚青山躬身跪在地上,连连挥手,却说不出话,知子焦急道:“您等着,我这就去,我这就去叫车,咱们去医院。”知子匆忙转身,向着不远处的路口奔去。楚青山感到一股寒意直冲心口,想站却站不起来,他明白时间真的不多了。
一旁废弃自动贩卖机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来,他双手插在兜里,缓缓靠近了楚青山,楚青山仍沉浸在痛苦之中,他看到一双鞋走来,但也只当是路人。那人在楚青山身后站定,拉开衣服的拉链,从怀里掏出一柄斧子来。现在只要斧子落下,楚青山的人头也会随之落地,那人攥着斧子,背对着路口,将斧子举了起来。楚青山仍咳嗽个不停,那人举着斧子,却摇摆不定,迟迟难以落斧。
正当他闭上眼睛,决定要将斧子落下时,后面传来了声音:“打到车了!”那人回眸一望,迅速地将斧子收了起来,向来时的方向快步离去。知子有些恍惚,他快步冲到楚青山面前,俯下身道:“刚刚那个人,您认识吗?”楚青山这才抬起头来,看向远处,他看到一个黑暗中模糊的背影,有些莫名的熟悉。
楚青山摇了摇头。知子道:“我刚刚看到,他要……”楚青山问道:“他要什么?”知子道:“没,没什么,车子来了,赶紧去医院吧。”
知子扶着楚青山,上了一辆出租车。车子行驶起来,两旁的街景向后倒退,楚青山缓缓闭上了眼睛,自从得了病,他的体力便大不如前了,后视镜里是一片黑暗,但在那之中,仿佛有一个身影,凝视着这辆车。楚青山不禁问知子。
“你刚刚说,那人要干什么?”
“也没什么,可能是我看错了,我刚刚看到,那个人好像拿着一个什么东西,要从您头上砸下去一样,当时很黑,那好像是……一柄斧子。”
“一柄斧子……”
4
樊茗入了小巷,低头走着,夜风抽打在他的脸上,他站在小巷深处,从怀里掏出那柄斧子来,狠狠地砍在墙上,斧子嵌了进去,墙生出裂缝来。他静静地盯着那柄斧子,好似做出了什么决定:“下一次,一定要……杀了他!”
樊茗将斧子收了起来,扯了扯口罩,迈步出了小巷,拱入了路边修车铺旁的一家诊所,诊所的老板看到他进来,问道:“怎么样了?”
樊茗道:“伤还没完全好,包工头说,要再给他拿一些药,上次的就行,他说很好用。”老板点头道:“行,我再给你按照上次的拿。”
夜色越发浓了,樊茗从药店里出来后,药店也打了烊。他走入了一个无人的寂静角落,将手套摘下,露出被纱布包裹住的手掌来。他将纱布一点点地拆下,手指也在这过程中不停地颤抖,汗水从额头流下,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他的手掌肉眼可见的残缺了一部分肉,是子弹造成的伤痕,他未曾想过,那一颗小小的东西,仅仅是擦过了手掌,就带走了一块肉。他拿起药来,颤抖着手腕撒上去,那种疼痛一度让他想要大叫出来,但他咬牙还是忍住了。
换完了药,他又缓缓地将那纱布缠上,戴上手套,起身将一切打扫干净。转身要走时,他感觉嘴里发硬,好像嚼了一块石头似的,他一张嘴,吐出一颗牙来。他冲着月光看了看,是一颗很尖的牙齿,他将牙装进了兜里,走了。
5
出租车还有一段路,要进入小区的时候,楚青山道:“停车吧。”知子向外面看了眼,道:“连小区门都没进呢,还有段距离。”楚青山道:“我想走一走,你知道的,我闻不惯医院里那种味道。”知子道:“那好吧,我陪您。”
楚青山打开车门:“不用了,我想自己走一走。”知子为难道:“可……医生刚说了您要注意修养,您非不要住院,才把您接回来的。”
楚青山一只脚已下了车:“我知道的,我一个人会小心的。”知子道:“那好吧,您早些回来。”楚青山下了车,又敲了敲窗,车窗拉下。楚青山对知子道:“这小区也旧了,夜路不好走,别让师傅停在门前,让师傅把车开到后面车棚里,你出来后,从后门上楼。回去后,记得把我的卧室和书房收拾一下。”
知子点头道:“知道了,您自己一定要慢些走啊。”楚青山挥了挥手,出租车缓缓地驶入了小区。楚青山四下看了看,将外衣褪下,翻过来穿在了身上,又将围脖拉高,一路低头走着,从小区侧面没有围墙的绿化带,入了小区。
楚青山一边走,一边四下观瞧,熟练地找到了所住的楼栋,但他并没有靠近,而是躲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将身子靠在树上,侧脸观察着。
他看到卧室的灯亮了,知子的身影掠过窗户,他放目四下,寻找着能看到那束光的绝佳角落。冷风吹过一阵,他的身体不禁发抖。
他看了看手表,已过了二十分钟,他还是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可疑的身影,他哈出一口白气来,也许真的是多虑了。他正要走,发现卧室的灯光熄灭了,应该是知子收拾完了。这时候,他看到一个身影从他前方不远处的垃圾箱后走了出来。那人朝着卧室凝视了一阵,两手揣进兜里,向着小区外面走去了。
月光下,那人的身影让楚青山越发觉得熟悉,他一路远远地跟着那人,穿过街道,又路过小巷,最后拐入了老城区的一个门洞。那人停下了,站在了一片黑暗里,朝着一个地方望着。楚青山不禁顺着那目光望去,是一间按摩店。
月光流转,映出了黑暗里那人的轮廓。
这一瞬间,楚青山认出了那个人。
也是在这一瞬间,一个可怕的事实映入了他的脑海:如果樊茗没有死,那么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杀死那个在他手下溜走的人——林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