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畔公园外有一条河,蜿蜒入公园里面,河流入园后,注入中心湖里,湖两岸是绿草,还有成林的树木,湖上有一座长长的木桥,人走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桥的木栏杆大都断了,沉在水里,卡在草间。公园内有不少长椅,还有数盏路灯,夜晚的时候会有不少人从附近过来,散步也好,垂钓也好,不过更多的人来这里,是为了跳舞。旧畔公园是一座为数不多且有名的音乐公园。
无论春夏秋冬,这里都有人在树下,在河畔,在桥上练舞,这些跳舞的人有老年,有中年,也有青年。青年是羞涩的,大多是男女一起来,中年是欢愉的,常常一边跳一边发出笑声来,老年是沉默,但他们的舞技大都娴熟,越是沉默,越是配合得恰到好处,好似不是在跳舞,而是像在走路一样,平淡无奇了。
今夜是个特殊的夜晚。
今夜是舞会之夜。
公园很大,围绕着中心湖有八个小园,八个小园相隔有近有远,每个园都用不同的风格装饰着,有复古的,有现代的,还有西洋风,舞蹈爱好者们将这八个小园划为了八个舞池,今夜他们邀请了观众,将在这里进行狂欢,并票选出最佳的一对舞者。大喇叭竖在高高的杆子上,这样的杆子在公园里还有很多,喇叭里播放着悠扬的乐曲,让人心神舒畅,八个小园里,已有人影晃动起来。
霍天鸿手拿着一根鱼竿,坐在离桥不远的湖畔,李小禾提着渔具走来,在旁边坐下:“舞会已经开始了,现在还摸不清凶手的目标。”
李小禾将手边的箱子打开,拿出马扎和鱼竿来:“问过陆田夫了,黑色月亮到底什么意思他也不知道,听上去,这并不像是一条暗语。”
霍天鸿抬起头来,望着夜空中的明月。
“黑色的月。”
2
屋子里是黑的。
瞿小尤蹑手蹑脚地要往外走,正当他要靠近门的时候,灯一下子亮了起来,一张脸挡在他的面前,妻子杜樱掐腰质问道:“要去哪儿?”
翟小尤不禁愣住了,结巴道:“去,去散散步。”杜樱从身后将擀面杖抽了出来:“散步?好啊,把你大衣脱了,我看看里面穿的什么。”
翟小尤一缩肩膀,蹦出一个字来:“冷。”杜樱不容分说,上去就扒翟小尤的衣服,翟小尤叫着:“别弄坏了,别弄坏了。”自己把外衣脱了下来,里面露出的是一件深灰色艳丽的开背舞蹈服。杜樱尖叫道:“哎呦,穿这么好看干嘛去?大冷天儿的,你不怕冻死啊。”翟小尤低头道:“我,我皮厚不怕冻。”
杜樱绕着翟小尤绕圈:“怎么,这次又是跟哪个娘们儿睡觉去?”翟小尤道:“不是睡觉,是跳舞。”杜樱一举擀面杖:“好啊,还敢承认。”
杜樱大喝道:“跳舞就是睡觉,别以为我不知道,上次你和那个黄头发的,跳着跳着就跳床上去了,幸好我去的早,去晚一步,你内裤都脱了。”翟小尤的眼神飘忽道:“那是人家受伤了,我,我帮她看看。”杜樱冷笑道:“帮她看看?那你脱得就剩个裤衩干嘛?”翟小尤道:“我说过了,累得一身汗。”
杜樱一擀面杖敲在翟小尤屁股上,翟小尤不禁捂住屁股,往前窜了一下,杜樱道:“好啊,就算是你帮她看看,那么她什么伤,她还用拖个精光?”翟小尤义正严词道:“是背抽筋了,跳舞的时候转圈,她转得太猛,就抽了。”
杜樱气不打一处来,举起擀面杖来怒吼道:“看我今天不打死你!”翟小尤双手捂着脑袋,感到屁股疼的不得了,他一下子将外衣扔在地上:“今天舞会,老子就去了,你当初不也是干那个的吗,还有脸说我,滚开!”翟小尤用力一推杜樱,趁着杜樱身子一晃,打开门,冲了出去。杜樱大声怒吼道:“我看你今晚敢回来!”翟小尤出了门,直接就骑上自行车,往旁边的旧畔公园奔去。
他每个周都要到公园里跳舞,而且时间是固定的,跳舞这个运动对他来说是分为两项,一项在公园里完成,一项在宾馆里完成。他的舞伴也很守时,每次必然会到达。今天是舞会,舞伴早早便约了他,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迟到,更别说他从来都没迟到过。他一边骑车,嘴里一边哼唱着他最喜欢的一首曲子,因为这首曲子是公园的散场曲,每当公园的喇叭里响起这首曲子的时候,大家伙就要散场了,这也就意味着,他可以骑着自行车,把他的舞伴驮到宾馆去了。
“寂静的夜呦,寂静的人,寂静的人总有黄昏,鸟在月亮上鸣叫,却不见月亮将鸟区分,鸟是黑的月却金,歌颂每个黑月与黄昏,黑色的月呦……”
3
房间的装饰很奢华。
巨大的吊灯垂下,映出一个人影。
楚青山坐在椅子上,透过落地窗看着外面,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明明是冒着气热水,却觉得无比的凉,紧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知子连忙走过来,拿出口袋里的手帕,跪在地上为楚青山拭去嘴角的茶水:“您这是怎么了。”
楚青山靠在椅子上,深吸了一口气:“没事的,看来我剩下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少,这种病已经开始让我的身体日渐衰退了。”知子道:“您不会有事的,我听说在您的文化里,是有一种叫‘道法’的很厉害的东西,不仅可以治人的病,还可以让人返老还童,我这几天已寻得一位大师的踪迹,明天您若是有时间的话,咱们去一趟大师的处所,我听人说,只要心诚的话,是很好用的。”
楚青山摇了摇头:“我的病,是什么道法也治不好的。”知子道:“不,请您一定相信我,那位大师讲得确有道理,虽有些词汇我并未听过,但据说很是厉害,是有奇效的。”楚青山挥了挥手,知子站起身来:“我扶您躺下吧。”
知子将楚青山扶到一旁的床上躺下,而后关上灯,出了门。楚青山侧着脑袋看向窗户外面,家家户户的灯亮着,玻璃上出现他的影子。他看着那个影子,看着衰老的自己,不禁想起了那个盲女,嘴唇微颤:“像啊,真是像……”
知子透过门缝,静静地看着楚青山的背影,眼角流下泪来。楚青山看着窗户上的影子,却感觉那影子变了形状,变成了一个女人——林朦。
他瞪大了眼睛,发现这就是那个让他这些年来日思夜想,怎么也忘不掉的女人,他伸出一只手去捉,却怎么也捉不到:“你,怎么会是你……”
他曾无数次地想过,要去见一见林朦,可他没有这个勇气,他不知道该如何定义他对林朦的感情,他更害怕他的出现,会打破林朦原有的生活,让她的处境变得更加糟糕。他想起了林朦,就会想起那座山,那个磨盘,那片麦田,还有那个夜空里沉默的月亮。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种错误,但他知道,只要他在心里想,不做出来,那么至少对于林朦来说,就不是种伤害。他这些年为了不想,曾用过很多种方法,可无论是抽烟还是酗酒,甚至是吃安眠药入睡,都不能奏效。
这是一种折磨。
他不知道这种折磨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确定他死了之后,会不会还继续受到这种折磨,他想过去遗忘,可又害怕遗忘,他不想让那张脸永远消失在他的记忆里,他感到他的命像是一根飘荡在水上的芦苇,风能鼓动他,波浪也能吹动他,可他自己想动的时候,却身不由己。他想着,眼睛逐渐闭了起来。他听到风声,听到树叶的沙沙声,听到麦田里温热的呼吸,听到那个思念不已的名字。
“林朦……”
4
旧畔公园的舞会仍在继续,翟小尤将自行车靠在路边,左右看了看,没上锁,直接将车给推进了草丛里。这是他惯用的保存自行车的伎俩,车锁只是个摆设,在这个夜里,只要想偷车,用一根手指粗细的小钢锯,一拉就开,更别说用什么大号的钳子了,什么锁也锁不住的。比起花大价钱弄一把好锁,把车藏起来,会更安全。他做完这一切,从公园的西南角翻了进去。他是从不走正门的,这是他长久做那些违法勾当落下的后遗症,但对他而言,这是积累的生活经验。
翻进去后,就是一条长又曲折的林间小径,小径是通往八个小园中的爱香园的,据说是仿照西洋的浪漫风建造的,里面有各种各样的雕塑,特别适合男女调情。他在小径上走着,嘴里不忘哼着小调。一想到今夜跳完舞他还可以跟舞伴去宾馆,他就忍不住口干舌燥,将舌头伸出来,舔着嘴唇。就在他远远地望见爱香园的灯光时,他似乎听到周围出现了第二个脚步声,他不禁止住步伐,向四周环顾,这里距离园子还有段距离,还是有些黑的,能看清的只有近处的草木。
他不敢耽搁,快步地走了起来,一阵风吹来,吹起地上堆积的厚厚的落叶,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个脚步,这让他的神经紧绷起来,他脚下一使劲,跑了起来,爱香园的灯光越来越大,就当他要冲出林子,步入园子的时候,一个影子忽地从一旁飞扑过来,将他压入了黑暗的草丛中。他刚想喊叫,却被捂住了嘴巴,紧接着他感到心口一阵莫名的冰冷,好像是一把冰锥刺进了胸膛一般,他低头看去,有黑色的水从他的心口流出,那应该是血,比黑夜更难以看清的血。
他用手去摸,摸到了,是一把尖刀,可与此同时,他也已经说不出话了,他想要反抗的手脚已经慢慢地垂到了地上,他能听到沙沙声,是他被拖动的声音,他能感到有一只有力的手,将他向黑暗中拖去。他想要回头看看那个人,却不能够,他的头颅耷拉下来,失去了所有力气,也失去了作为人的生气。
5
公园里响起了悠扬的散场曲。
“黄昏终会散去,月亮终会睡去,待等日头再升起,天地又将复始,黑色的月啊,黑色的月,你笼罩大地,也笼罩过去,黑色的月……”
乐曲声声,公园里跳舞的人群逐渐散去。
霍天鸿听到这散场曲时,恍然道:“黑色的月,没错,应该就是这样。”李小禾道:“你明白什么了?”霍天鸿道:“你听,这首曲子。”
李小禾的双目陡然瞪大,拿出对讲机来:“各组注意,各组注意,黑色的月可能是指这首曲子,这可能预示着凶手将要在曲子进行时作案。”
霍天鸿起身道:“这应该是散场曲,所有人都开始往公园外面去了,凶手的目标,或者说凶手,很可能就在这些人之中。”李小禾立刻道:“要不要封锁公园。”霍天鸿道:“不,不要盲目行动,公园太大了,再给我们几倍的人也不够,而且如果凶手就在其中,一旦打草惊蛇,很可能会危及到群众的安全。”
李小禾道:“这首曲子是散场曲,那有没有可能,凶手已经作案结束了?”霍天鸿迟疑道:“不,不可能,公园以内,只要是有人的地方,我们一直都监视着,除非他的目标不在公园内,可他给陆田夫的纸条上,明明写的是这里,不会错的。”霍天鸿的眉头紧皱起来:“现在,也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了。”他脱下伪装的外衣,露出腰间的枪支来:“现在,要严密监视公园内所有出口。”
霍天鸿说完,朝着公园的西出口奔去了。在最坏打算的情况下,凶手杀了人,必定要抛尸,而按照他以往抛尸的惯例,都是在案发地附近将尸袋扔出,让车子将尸袋碾碎。距离公园最近的,晚上仍有车驶过的道路,就只有公园西出口附近的土路,那里经常有拉货的大车在夜晚驶过。西出口走大门出去,再到土路还要很远,只有从园内的土坡翻过去,才是最近的。霍天鸿快步翻上土坡,刚一站住脚整个人便愣住了,刹那间,一股寒意刀子似的,由下而上,贯穿了他。
他看到有一个影子背对着他,站在土坡上,手里提着一个袋子,正要从土坡上往下跳。袋子上的血,一滴一滴地落下来。霍天鸿怎么也忘不掉,就是这个身影,这就是那个麦田里,让他恐惧到失魂的人。影子似乎是听到了霍天鸿的脚步,他没有急于逃走,而是转过身来,正对着霍天鸿。霍天鸿不禁唇齿发干,吞咽着唾沫,他感到风无情地灌入他的嗓子,他的嗓子发紧,紧到让他手心出汗。
还是熟悉的身影,熟悉的动作。这仿佛已成为了霍天鸿心中抹除不掉的噩梦,那个影子一松手,将尸袋扔在地上,从腰间掏出一把斧子来,这斧子在月光下,散出一股血色的光芒来。霍天鸿有些恍惚,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情形已在他脑中过了无数遍,他曾无数次的幻想过,如果再来一次,他应该怎么做,可当他真正面对的时候,仍是心存恐惧。不容他多想,那个影子已冲他缓步走来。
霍天鸿颤抖着将手放入腰间,掏出了枪支,两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指明明已经搭在了扳机上,可就是扣不动。他的手指好像僵住了一样,他快要哭出来。那个影子步步逼近,他竟开始后退起来。影子举起了那把斧子,忽地奔跑起来,冲他的脑袋上砍来,就在此时,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是师傅在喊他。
“天鸿,开枪!”
霍天鸿浑身颤抖地怒吼着,疯狂地扣动扳机,一连几发子弹射出,只见那影子捂住臂膀,转身狂奔起来。霍天鸿喘着粗气,还有些没缓过神来,再着眼时,影子已拿起尸袋,他一下子向前追去,冲着影子打出一枪,那枪精确地命中了影子的手掌,尸袋一下子掉落在地,霍天鸿大喊道:“站住,不许动!”
影子一下子向下跳去,滚落土坡,霍天鸿也向土坡下追去,影子滚到土路上,刚站起身,霍天鸿一下子飞扑过去,将其扑倒在地上,两人扭打在一起。霍天鸿一下抽出了影子腰间的斧子,扔到了一旁,影子要去摸斧子,霍天鸿将他死死地抱住,一肘又一肘地打在影子的身上,影子已血迹斑斑,可还没有放弃挣扎。就在此时,远处有轰隆隆的声音传来,几辆拉石子和沙土的大货车正朝两人这边赶来。黑暗的道路中,当大车司机发现路中间有两个人时,已来不及刹车。
“滴!——滴!——滴!——”
巨大的鸣笛声传来,霍天鸿抬头一望,几辆大车袭来,影子趁机拾起斧子,一斧子挥在霍天鸿胸口,向前逃脱出去,霍天鸿来不及逃跑,为首的大车一个刹车,猛打转向,在两人之间漂移开来,后面的大车也纷纷刹车,激起尘土一阵。两人被大车隔开,刹车声还未断绝,大车还未刹停,霍天鸿顾不上危险,站起身来,掏出枪支,从车头与车箱之间的缝隙中射击,连开数枪。枪口在黑夜里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来,他紧扣扳机不停,直至枪支再也打不出一发子弹来。
大车刚刚停稳,霍天鸿冲着黑夜里那个身影紧追上去,可他刚刚走了没几步,便觉得心口发凉,他低头一看,一道斧子造成的伤口,已在流血。
他还想追,可却不能够了。
他倒了下去。
重重地倒在地上。
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越来越远。
霍天鸿躺在地上,血从嘴里流出。
“我做到了……”
他感到眼前越来越模糊了,恍惚中他看到师傅正向他伸出手来,那是一个熟悉而温暖的笑容:“天鸿,你做得很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