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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前妻当免费保姆,她拿前夫当退休提款机前阵子,听我妈讲,二伯二婶又在商议复婚的事。
我随口道:“都说复婚多少年了,还没成功吗?”
我妈叹了口气:“你二婶看中你二伯的退休金,你二伯只想要个免费保姆照料他的老年生活,都想从对方身上捞好处,怎么和得好嘛?”
正如我妈所说,二伯和二婶的复婚长跑连续剧,三天两头就会在二婶月兰住的那条百余米长的小街上更新一集,引得众人争相看热闹。
1
我爷爷是老革命,经历了长征和无数战役,战功赫赫。我出生前,他以85岁的高龄病逝,据说是癌症,死在市医院的干部病房里。
爷爷的情况,我是从亲属们嘴里拼凑全的:
1933年,爷爷出川闹革命,当了一名通讯兵,后得了个官职。他一米八几,浓眉大眼,身骑白马,飒爽英姿。后来部队路过山东时,时值豆蔻年华的奶奶不顾爷爷已经婚配且有一双儿女的事实,一心跟定了他,很快就生下了我大伯。建国后,又生下我二伯。
1950年冬,爷爷用箩筐挑着两个幼子,带着小他二十多岁的奶奶荣归故里。回到老家后,爷爷才知原配已经病逝多年,儿女也长大成人,各自成家。十七年杳无音讯,儿女都默认父亲身亡命殒,每年中元节还聚在路口为他烧纸。所以,众人对他的归来震惊不已。
此后,爷爷作为退伍红军干部,享受着政府的优厚待遇,不用参加集体劳动,吃饭穿衣样样优先安排。奶奶陆续又生下三伯、我爸和小叔。等五个儿子相继成年,也先后参军入伍,退伍返乡后被安排在水泥厂、供销社、粮站等各个国营岗位上,红极一时。
话说我二伯在部队里前后待了七八年,还入了党,1977年返乡后,他被安排到镇上的粮站工作。那时他二十七岁,宽额大眼,相貌堂堂,字又写得飘逸,颇有领导风范,初来乍到,还真把单位里的人唬住了,大家都说他“将来是要做站长的”。领导也有心栽培他,将他视为接班人。没想到,二伯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肚里没多少墨水,上台讲话磕磕绊绊,憋得脸红脖子粗,非但不是做领导的料,就连基层管理岗都无法胜任。无奈,领导最后只能把他调去搞后勤。
那年代,只要单位不垮,干不了这样,那就去干那样,反正也不会被辞退。搞后勤无须多高的学问,也不用上台发言,工作轻松,按月领薪酬,二伯对新岗位很满意。抛开工作能力,端着“铁饭碗”的他依然是本地姑娘们眼中的“有为青年”,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处于当地婚恋鄙视链的顶端”,只有他挑别人的份。本来,他那时是有个姓罗的女朋友的——据说二伯曾救过她父亲的命,罗父临终前说没什么可以报答他的,就把女儿许配给他,二伯欣然应允。
彼时,十八九岁的月兰在镇上学裁缝,店铺就在粮站对面。她跟我妈同村,比我妈大上几岁,她家不是村里土生土长的,是祖上逃难过来的,算起来,我应该称她一声“姑姑”。她生得娇小,不到一米六,年轻时眉眼清秀,皮肤白净,人又活泼伶俐、能说会道,和谁都聊得来。她有巧思,又懂缝纫,总能在衣服上做些装饰,穿出来显得比旁人洋气。
我爸说,那时镇上不像现在这么人口密集,单位里也没几个人,大家比较清闲,常在一起“拉呱(闲谈)”,一整条街都混成了熟人。月兰主动和二伯搭讪,一深聊,发现竟是同乡,老家离得也不算远,彼此便又多了份亲切。
月兰很快对我二伯芳心暗许。在那个相对保守的年代,月兰比同龄的女孩子都开放,家人也不怎么管束,任由她胡作非为。她见了罗姑娘两次,将其视为情敌,背后喊身高不到一米五的罗姑娘“克麻儿(青蛙)”。她天天在我二伯耳边说:“你不要跟那个姓罗的在一起,你跟我在一起,我个子比她高,长得比她好看,带出去有面子。我保证一辈子对你好,你跟我结婚只赚不亏!”
二伯一开始是拒绝的:“我跟人家都约定好了的,咋能三心二意呢?”
月兰继续进攻:“那有啥?你俩又没扯证,想跟谁过还不是你的自由。”
她巧舌如簧,不断列举着二伯选择她的种种好处,与选择罗姑娘的种种劣势。因着两人天天黏在一起,时间一长,二伯的意志也有所松动,但他不敢对罗姑娘坦承实情,脚踩两只船了一年多。最后,罗姑娘从旁人口中得知了这狗血剧后,并未对二伯过多纠缠,朝月兰骂了句“妖精”就放了手,半年后与别人结了婚。
2
二伯头一回带月兰回家见我爷爷奶奶时,在离家还有两百多米的山梁上,月兰就朝下大声呼喊:“妈妈、爸爸……”周围干活的邻居纷纷侧目,我爷爷奶奶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始终不作声——这在当年是没教养的表现,哪有双方父母还未见面、姑娘就自行改口的道理?
虽然给我爷爷奶奶留下的第一印象不好,但接下来月兰的表现还是俘获了未来公婆的欢心——她抢着做饭洗碗、打扫庭院,没活就找活干,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田螺姑娘似的转个不停。首次见面,出于礼节,我爷爷奶奶也不会真的要她干活,大家就把她手里的活抢了去。倒是她这般殷勤,让我爷爷奶奶改变了想法,认为这未来儿媳定是勤劳之人,无非性格张扬了点,年轻人嘛,也不算什么缺点。
爷爷家到月兰家步行最多半小时,到了傍晚,月兰丝毫没有要回家的打算。那时,除了大伯自立门户外,其余伯伯叔叔均未成家,大家同住一屋,没有多余的房间给月兰住。她毫不在意,旁若无人地往二伯床上一躺,其余伯伯叔叔见状,只得出去避嫌,在院子里望了一夜月亮。
月兰心思活泛,跟我二伯处了一段时间后,看二伯管着粮仓钥匙,便点拨二伯,怂恿他晚上去偷仓库粮食。那年代没监控,二伯还认为主意不错,便三更半夜监守自盗,乘着月色跑上二十里山路,把偷来的粮食一半运往自己家,一半运到月兰家。
没多久,镇上修大桥,本地木材紧缺,山上到处砍得光秃秃的,施工队从外地运来架桥的木料,就近堆放在粮站外墙下,并委托工作清闲的二伯帮忙看管。白天,月兰看着堆成小山的粗壮木头,想着自家连好床都没一张,就又动起了歪心思。一天夜里,趁四下无人,她再次鼓动二伯乘着月色背了几截木头回去,给她娘家做了床和衣柜。
此外,二伯还把自家那只珍贵的“来凤鸡(据说可以看门护院)”也偷到月兰家去讨好未来的丈母娘,我奶奶操着蹩脚的四川话骂了好几天。
当然,这些不甚光明之事,至今只有我们家族的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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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从外表上看,二伯一副老实忠厚的样子,任谁看都不像是耍滑头的人。但他面上对月兰言听计从,实际却有着极为精明的一面,尤其是在金钱方面,算盘打得比谁都溜。
1981年,三十出头的二伯和二十出头的月兰结了婚,婚后,两人定居在老家乡里的街道边。房子是二伯用空心砖垒的,屋顶仅有一半,是两块盖着牛毛毡的水泥板,勉强能护住角落里的床,剩下一半抬头一望便是天空。月兰白天在门口支锅做饭,吃了饭就摆开缝纫机接生意,帮乡里赶集的人改改裤腿、镶个衣服边什么的。晚上在四面透风的屋里睡觉,躺在床上可以数星星。
二伯依然在镇上的粮站工作,距家十公里,隔三差五回去和月兰团聚一次。他死死攥着每月的工资,对妻子抠抠搜搜,除了必要的支出,舍不得为她多花一分,把钱交给月兰保管更是从来没有的事。
当月兰陆续生下了两个女儿——也就是我大堂姐和小堂姐——之后,他们时常因为钱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
一次,月兰牵着大女儿背着小女儿,去粮站找二伯拿钱,二伯撒谎说还没发工资,但旁人说早就发了。月兰偷偷溜进二伯宿舍,四处搜寻,最后扒开一截松动的砖头,从墙缝里抠出一卷钱来,数了数,有五十多块。那时,二伯每月工资三十八元。月兰把钱塞进裤腰里,急忙带着两个女儿赶回了娘家。
次日,二伯发现砖缝里的钱不翼而飞,没多想就知道是月兰干的,他扔下工作追到乡里那个四面透风的家,见屋门紧锁,又马不停蹄地追到丈母娘家。二伯怒气冲冲勒令妻子把钱交出来,月兰矢口否认。
二伯放出狠话来:“不把钱交出来的话,今天恐怕要出人命!”
看着女婿这不依不饶的模样,丈母娘害怕真出事,出来打圆场,质问月兰:“你到底拿没拿呀?拿了的话,你就还给他呀!”
月兰极不情愿地从裤腰里掏出那卷钱,骂骂咧咧地使劲投掷出去,故意投进院子边上的水塘里。二伯见状,衣服都顾不上脱,忙跳进池塘捞起了钱,不顾身上泥水横流,头也不回地就回单位上班去了。
后来,月兰向旁人诉苦:“你们瞧,这像是两口子过日子吗?他把我当贼一样防着,哪像个当丈夫的呀?”
二伯毫无愧意,反而说:“月兰狡猾得像狐狸精,钱要是落在她手里,鬼知道她要玩出啥花样?”
那几年,月兰过得凄凄惨惨,带着两个女儿可怜兮兮地守着那间半成品毛坯房。遇到下雨天,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地上积水没过脚面,月兰只好抱着两个女儿蜷缩在床上,日子过得堪比独守寒窑的王宝钏。
3
月兰就是在这样的困境下认识的老郭。
老郭是个建筑工,外县人,哪里有活儿就去哪里。他来这边承接了乡政府大楼的改造工程,天天在月兰家对面干活,一来二去就跟月兰搭上了话。老郭爱显摆,尤其是对女人。一次,他酒后失言给月兰说,自己除了工程款外,还额外忽悠了政府一大笔钱,政府的人都是傻子,竟然浑然不知。
这无心之言倒是点醒了月兰,她一边频繁地邀请这个有钱的建筑工来家里吃饭,一边悄悄跟二伯商议:“这个姓郭的有钱得很,他正好又死了女人,咱俩来个假离婚,我假装和他在一起,把他的钱套到手,咱俩再复婚。”
一开始二伯觉得很荒唐,但架不住月兰天天地磨缠,迷魂汤灌多了,他居然也对这个建议有点动心——找一个冤大头来给自己盖房子,岂不美哉?但他又担心月兰和老郭假戏真做,迟迟下不了决定。
月兰见状,给丈夫打定心剂:“我都给你生了俩娃了,你还怕我真跑了不成?不然,就你这点死工资,咱俩下辈子也翻不了身!”
二伯想想他那点可怜的工资,望着漏雨的破屋子,竟稀里糊涂地下了最后的决定。
1990年,他们火速办理了离婚手续,大女儿跟了二伯,小女儿跟了月兰。之后,月兰开始放心大胆地跟老郭交往。
在工程上耍滑头的老郭对女人倒是实诚体贴,他认为月兰是因他离婚,对他绝对是真爱,于是对月兰极尽宠爱,要啥买啥,还把挣来的钱放心地交给月兰保管。他在家时,家务活也不让月兰沾手,做饭洗衣全包圆,简直称得上是“模范丈夫”。
这里还有个小插曲——老郭没跟月兰好上之前,曾在月兰的亲妹妹家(姐妹两家住同一条街)干过一段时间的活儿,据说跟月兰的妹妹也暧昧不清。后来月兰把老郭抢到手,引起了妹妹的不满,姐妹俩撕破脸骂了一大架。事后,月兰催促老郭要回他替自家妹妹干活的工钱,揣到自己的腰包里。因此,姐妹俩好几年都不曾往来。
两人在一起过上日子没多久,老郭就掏出积蓄,把月兰家的破房子推倒,新盖了一栋两层小楼。白得耀眼的瓷砖外墙,宽阔的阳台,在当时普遍还是瓦房的街道上,无异于一幢“豪宅”。
房子建完,月兰也没主动提和二伯复婚,日子就这么过着。我爸我妈后来讨论这事情时,我爸认为,月兰应该是想着二伯对她的抠门,对比起老郭对她的毫无保留,越想越委屈,就忘了和二伯的约定,逐渐对老郭产生感情,觉得老郭才值得她托付终身。我妈则认为我爸只说对了一半,她认为月兰的心思远不止这么单纯,她一面看中二伯的“铁饭碗”,一面看中老郭口袋里的钱,想让两个男人都为她所用。
当然,无论是出于什么心思,月兰都不敢暴露半分,她知道二伯是有性格的人,搞不好真会闹出人命,只能且行且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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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伯一分钱没花,看着家里的新房拔地而起,自然内心暗喜。但很快,他又察觉到不对劲——既已离婚,从法律上来讲,他不再是月兰的丈夫,再无权干涉月兰和老郭的交往。此前作为第三者的老郭,现在名正言顺了。
越想越不对劲的二伯急匆匆从单位赶回去,找月兰要个说法。推开门,恰逢老郭也在,跟月兰正围在一块儿吃饭,说说笑笑,像两口子。二伯怒从心头起,一把掀翻桌子,跟老郭扭在一块儿。老郭五大三粗,一身腱子肉,二伯根本不是对手,几个回合下来,二伯便鼻青脸肿。
恰逢我爸上街买化肥,碰见了战败后一脸狼狈的二伯,问清缘由后,便飞速喊来了大伯和三伯助力,誓要教训老郭那个老小子。众兄弟来势汹汹,老郭见势不妙,揣了一把匕首就往乡政府办公室躲,但他前阵子黑了政府的钱,政府的人都知道了,也不待见他,甚至还有心看热闹,一边把他往外驱赶,一边故意大声说:“要打架出去打,别影响我们办公!”
老郭只好退出来硬拼,奈何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那把被他“呼呼”挥舞的匕首,被曾在部队练过散打的三伯一个反手就击落在地,然后几兄弟一拥而上,一阵拳打脚踢,直到老郭磕头求饶才作罢。
老郭挨打的时候,月兰躲在屋里不敢露面,最后被二伯一脚踹开门揪了出来。她吓得浑身发抖,哭哭啼啼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弄清楚缘由后,叔伯们对二伯和月兰的“假离婚”哭笑不得,劝着二伯赶紧找月兰复婚。不料二伯突然间有了志气,说既然月兰对姓郭的有意,那复婚也毫无意义,强扭的瓜不甜,还不如成全他们。他一个吃公家饭的,还怕找不到女人吗?
最终,二伯和月兰划清了界限,月兰和老郭成了正式的夫妻。一年后,他们生下一个儿子。
我爸后来跟我讲,其实老郭本性不坏,对他和我的叔伯们都还不错,虽当初挨了他们的打,但也不记仇,每次见面,老远就打招呼递烟,喊一起喝酒。
90年代中期,县城流行起了录音机、VCD,老郭率先买回这些稀罕物件,月兰显摆似的都陈列在堂屋里,盖着白色钩花大方巾,时不时播放《九九女儿红》《忘情水》那些当时红遍神州大地的流行歌曲。她家大门对着马路,时常敞开,来往赶集的熟人都喜欢进屋谝一会儿闲,就像“街头情报中心”。
我当时在乡里读小学,放学后经常跟小堂姐去她家玩VCD。我们兴致勃勃地把碟片拿出来播放,还没看上几分钟,就遭到月兰呵斥:“关了关了,吵人!”她那会儿并不待见我,总说:“你还不快回家去,在这有啥好耍的?”
4
月兰和老郭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二伯却是倒了霉。
1995年前后,“下岗潮”来临,我爸和叔伯们陆续丢了工作,只得自谋出路。众兄弟都有家可归,可以暂且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再做下一步打算。唯有没家的二伯只能栖居在单位分的宿舍里,艰难度日。他成了一叶扁舟,在浪潮里晃晃荡荡,不知该驶往何方。
二伯的宿舍我小时候经常去,在街背后的崖壁下,是一排破破烂烂的土墙瓦房,二伯住在最外面的一间。遇到下雨天,崖壁上倾泻而下的飞瀑会溅得满屋是水。可能因为位置不好,加上房屋太过粗陋老旧,没人收回这个宿舍,二伯就带着大堂姐一直住着。大堂姐那会儿瘦小孱弱,身上脏兮兮的,头发乱糟糟绑扎着,但人长得细皮嫩肉的,五官生得也俊俏,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咕噜噜转,让人觉得她脑袋里装满了鬼点子。
街上常有小贩举着挂满各类小玩意儿的竹架子沿街叫卖,上面有用红绳系着观音造型的玉佩、五彩水晶手链,颇得小女孩们喜爱,但我们没钱,只能用手摸摸,赏玩一番过过瘾。大堂姐想出主意,她拔出二伯的刮胡刀片,藏在袖口,再遇到小贩时,假装挑挑选选,趁小贩不备,迅速割断绳子将东西卷进袖子里。如此多次,屡试不爽,竟没被发现过。
长期住宿舍也不是办法,二伯开始考虑归宿问题,但他除了一把子力气,再无别的优势,况且还带着一个“拖油瓶”。有人看他可怜,给他介绍了一个名叫红霞的农村妇女。红霞的男人早年被两个外地人忽悠出去挣大钱,一走便音讯全无。一听能有人收留自己和女儿,二伯忙不迭地答应了媒人,总算为自己觅得一个落脚点。
我去过红霞家,在大山深处,比我们老家的条件更艰苦。那里的房子又窄又矮,里面黑黢黢的,地上大坑小坑,屋中间挖了一个土坑当火塘。隔壁的屋里,两条板凳支个木板就是床,鸡鸭栖居在床下,照明靠煤油灯,连蜡烛都没一根,更别说电灯。红霞也有两个女儿,年龄跟我大堂姐二堂姐差不多,母女三人住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深山老林里,日子举步维艰,急需劳动力。
那几年,二伯遭遇月兰背叛,又丢了工作,尝尽人间冷暖,逐渐认清现实,觉得找个可靠的女人安心过日子比什么都强。于是他从零学起耕田犁地、砍柴放羊,倒也勤勤勉勉。虽是重组家庭,但日子过得跟寻常夫妻没两样。
红霞个子小巧,为人淳朴,没有月兰那么多心眼。每次我们这群小孩子去她那里走亲戚,她都拿出家中的腊肉和鸡蛋招待我们,我们也喜欢她,喊她“二婶”,她也笑眯眯地答应。有时,她会主动来我家走亲戚,一个人过来,跟我奶奶(这里是我外婆,我爸是入赘的,所以我把外公外婆也叫爷爷奶奶)说些家长里短。一次,她说自己在“讨下贱(被人瞧不起,委屈)”,貌似是月兰从中作梗,给我大堂姐出馊点子,让她不要认红霞当妈,指使她跟红霞对着干。红霞说着便抹起眼泪,我奶奶只得一边骂月兰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一边宽慰她。
除了红霞委屈,二伯同样忐忑不安——毕竟,红霞的丈夫只是失联,不代表人没了,如果他哪天平安归来,自己只能卷铺盖走人,说不准还会发生纠纷。
我大堂姐和红霞的两个女儿都只读完小学。红霞的两个女儿黝黑结实,话不多,老实本分,辍学后便在家里帮着干农活,经常背着蔬菜和果子上街去卖。我大堂姐生得俏丽,不屑于做这些粗笨活,时不时跑去亲妈那儿躲清闲。
红霞的丈夫倒是一直没回来,最后被村委认定为失踪人口。二伯和她就这样稀里糊涂过了下去,直到三个女儿先后成年,外出打工。
我大堂姐率先去了广东打工,两年后回来像变了一个人,烫着大波浪,身披皮草,蹬着高跟长筒靴,出手阔绰且烟不离手。她说在电子厂上班,但没几个人信。她不愿再回山里的老家,拿出十多万在镇上买了一套二手的四居室,让二伯和红霞一块儿搬到镇上去住,红霞乐呵呵地答应了。没想到,才去住了两个月,月兰就闹上门,说房子是自己女儿买的,让红霞滚蛋。
“你不是也有两个女儿吗?你有本事叫她们也给你买一套呗!”月兰说着风凉话。
“你有啥权利赶我走?我也养育了她好多年,后妈也是妈。”红霞据理力争。
“还后妈呢?你把结婚证掏出来看看,别以为搭伙过了几天日子,就名正言顺了。”月兰开始耍无赖,她仗着血缘优势,根本不把红霞放在眼里。
红霞也自知不是她的对手,闭了嘴。我大堂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索性不管这事了。
红霞的两个女儿在上海打工,知道这事后,打电话劝母亲:“你不要在那里寄人篱下了,与其当受气包,不如出来跟我们一起,她有女儿,你也有女儿。”
红霞听了女儿们的话,去了上海,偌大的房子只剩下二伯一个人。他很不习惯,三天两头给红霞打电话央求她回来,红霞也放不下我二伯,毕竟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还是有感情,但她又苦于斗不过月兰,想回不敢回。
等两个亲生女儿先后在外面结婚生子,红霞得给她们带娃,更没机会回四川了。她有时抽空给二伯打视频,聊着聊着就抹眼泪,二伯也在这头抹眼泪。
5
月兰这边,日子也不似先前那般红火了。老郭身体出了问题,一检查是癌症,拖了好几年,花光了积蓄,也受尽了折磨,最终在他们儿子刚成年时去世了。
老郭得癌症期间,月兰又和另一个外地来的包工头打得火热。那个包工头离异,比月兰小七八岁,在这边租房子住,还带着个七八岁的女儿在这边上小学,学校离月兰家就两百米。月兰主动提出帮包工头接送小孩,接到她家里吃饭,小孩喊月兰“姨妈”,处久了生了依赖,有时晚上也不愿回去,要跟月兰一块儿睡。
老郭看在眼里,跟月兰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还有几十年光阴,你跟他在一起不是不行,但要在我走后,若生前给我戴绿帽子,我死了也要来梦里找你。”
这一席话把月兰唬住了,至少明面上,她跟包工头保持着距离。
2010年老郭去世后,月兰才正式和包工头住到一起。彼时,我小堂姐已经二十二岁,也随大堂姐去广东打工多年了,过年回来时,姐妹俩的装扮举止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和包工头同居了一段时间后,月兰便提出要重新翻盖房子——那几年,乡里的街道一扫破败气息,小楼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一家比一家阔气,老郭二十年前盖的房子越来越不出众,甚至显得灰头土脸了。包工头是奔着和月兰过日子来的,没多想就答应了。他掏出积蓄,在原地基上盖了比原来大一倍的新式楼房,还采购了几张麻将桌,弄了两间麻将室给月兰经营。
盖新房耗完了包工头的全部积蓄,赚钱也变得不再容易。外面没活儿时,包工头便招呼熟人来家里打麻将,一打一整天。渐渐的,月兰开始嫌弃包工头年纪轻轻在家躺平,“不像谁谁谁,头发花白还在外奔波赚钱”。这些话说得多了,包工头也变得不耐烦,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相互讥讽。
一次,俩人吵架吵红了眼,月兰呵斥包工头让他滚。包工头怒了,威胁说:“你骗我花光积蓄,现在我一无所有,你要赶我走,信不信我一把火把房子点了,拉你一起见阎王?!”
月兰看包工头不是善茬,就换了种方式,故意造他的谣,说他经常出去跟女的鬼混,自己发现了还要被他打,现在已经忍无可忍,才把家丑外扬。她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在街坊邻居面前哭哭啼啼,希望大家把矛头一致对向包工头,用舆论赶走他。但旁人也只是看笑话,毕竟月兰名声在外,没人会相信她,真给她出主意。
每次打架都是月兰先动手。一次,当着一屋子打麻将的人,月兰抡起凳子往包工头身上砸,可女人哪是男人的对手?包工头手一扬就把凳子抢过来扔到门外马路上。月兰继续张牙舞爪去挠包工头,反被他一拳揍得口鼻出血,幸好被众人及时拉开,才避免了一场悲剧。
月兰与老郭的儿子在县城上班,孩子长得和他父亲一样高大彪悍。月兰向儿子哭诉自己的遭遇,儿子二话不说,冲回家指着包工头的鼻子威胁道:“你敢动我妈一根汗毛试试?信不信老子把你膀子卸下来?”
有儿子撑腰,月兰有了底气,她和包工头的拉锯战又持续了两年,两人在同一屋檐下,各自吃饭,各自睡觉,形同陌路。后来某一天,人们发现包工头人间蒸发了,月兰说他回了老家,周围人不信,议论纷纷,说这不像包工头的风格,纷纷猜测,会不会是月兰联合儿子把包工头“解决”了。
但几年后,那包工头又被人碰到,他说是自愿走的,又说遇到月兰这种女人就是命中劫数,该他舍财,他宁愿回老家当光棍汉,图个舒心。
6
前些年,月兰父亲批发了一些铝制品(锅碗瓢盆类的)走家串户吆喝着卖,我爷爷(外公)从他手里买了个锅盖,找零时,月兰父亲不小心将一卷钱掉落在草丛里,被我爷爷捡到,进屋数了数,两百多块。待月兰父亲返回寻找时,我爷爷假装吃惊,还装模作样帮他找了半天。
我爷爷占小便宜,月兰的父亲也同样说谎——早年他家失了火,把大半个院子都快烧没了,乡政府派人来慰问并登记损失,他谎称自己有三十多万现金被大火吞没,“烧得渣都不剩”。那是2005年以前,家家户户还要交农业税,负担沉重,拖拖拉拉是常有的事。月兰父亲更是每次都拖后腿,总要被村长点名多次才缴得上,除了税款,还要缴滞纳金。于是旁人戏谑他:“你连农业税都缴不出来,还有三十几万现金?”月兰父亲一本正经地说,那是他祖上留下的传家宝卖的钱,之所以没透露,是怕招贼惦记。旁人哈哈大笑,背后议论:“若有传家宝,当年何必逃难?”
月兰父亲以为有人来登记损失,上面就会给赔付,故意把金额报大,但其实来登记也无非是走个过场。重新拾掇了两间瓦房后,月兰父亲顺势将屋前的水塘拓宽加深,养起了鱼。
月兰母亲病故后,家里的年轻人都搬去街上做小生意,留下她父亲一人在家搞养殖。那天,月兰的弟媳回家,见门大开着,呼唤公公不见回应,打电话,手机在床上响。她绕到池塘边寻找,猛然发现水面上漂着一具被泡胀的尸体,白惨惨的一丝不挂,岸边还有一堆衣服和一双拖鞋,正是公公的。月兰弟媳吓得连滚带爬跑进屋打电话通知家人,最后一家人费了好大力气才将遗体打捞上岸。据说已经漂了好几天,皮肤都泡朽了,边捞边像沥青一样滑落,简直不成人样。
旁人推测是因为天太热,月兰父亲下去洗澡不慎溺水遇难。后来提起这事,月兰就悲叹,早年就该反对老头子扩建池塘,搞什么养殖,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
自那以后,月兰再没回过村里那个家,最多站在我家门口朝她家远远地望上一眼。家里的瓦房没人维护,很快也就坍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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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伯伯和叔叔们当年虽丢了工作,但单位还是给他们算足了工龄,缴足了单边社保。若要按时领退休金,需要自费补上自缴缺口,几万到十几万不等。二伯当年补缴了近十万,加上退伍补贴,他的退休金从一开始每月领三千多,到现在可以领近五千。红霞的两个女儿和我两个堂姐还时不时打钱给他。他除了生活开销,少有别的支出,逐渐在邮局存了一笔数额可观的钱。
他不再是早年那个惶惶不安的下岗人员,也不再是住在红霞家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住在镇上宽敞的房子里,每日早起晨练,去学校的操场跑步,与一众退休干部切磋乒乓球技艺,隔段时间与战友聚会一次,日子过得悠哉乐哉,连气质都有了很大的提升。
熬走包工头再次单身的月兰,又重新将目光聚拢到多金的前夫身上。她密切关注着我二伯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他跟红霞的联络,一听到风吹草动就醋意大发,跑去找我二伯闹。除此之外,她也“关心”起我二伯的衣食住行,三天两头地给他送吃食,主动上门洗衣服,打扫卫生,把自己当女主人一样,还住在二伯家里,甚至故意让二伯配合她,拍一些秀恩爱的视频发在二伯的朋友圈里,以此“宣示主权”,劝退其他对我二伯有意思的中老年妇女。
两个堂姐已在外安家落户,她们对父母复婚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只要不打架就行。但月兰是带着目的来跟二伯示好的。时间一长,她按捺不住试探二伯的存款数额,得知卡上有二三十万后,就要求二伯在县城给她和老郭的儿子买婚房。
“你跟姓郭的生的儿子,凭啥要叫我买房?”二伯不依。
“都是一家人,还分彼此吗?你现在就是他亲爹,以后还要靠他来给咱俩养老呢!”月兰又开始给二伯灌迷魂汤。
“养老我有养老金,我不靠谁。”二伯也不傻。
“你老都老了,脑子咋还是转不过弯?钱重要还是人重要?你钱再多,老了没人在你身边端茶倒水,连住院都被区别对待,你试试?”
但不管月兰怎样巧舌如簧,二伯岿然不动,像年轻时那样倔强固执,只字不透露银行卡密码,仿佛那是一道生死关卡。
月兰又来向我爸妈诉苦:“XX(二伯小名)不是人,他当初补缴社保时,没钱到处借,我看他可怜,主动把我八万的存款掏给他,否则他今天咋可能领那么高的退休金?他现在忘恩负义……”
我爸妈深知月兰的巧言令色,不便拆穿,只表面应付着。果然,没过多久,又听到二伯的另一套说辞——二伯说,当初补缴社保时他确实还差几万块钱,但他没向任何人开口借,是用卖木料的钱交的——红霞家自留山里的树木合抱粗,那年正巧碰上有家具厂买木材,红霞想着反正也不会再回来住了,就让二伯卖了一批树木,拿这个钱来补了他的社保缺口。其实是红霞帮了他。
“她就算有钱,我也不会开口问她借,我那点自尊还是有的。”二伯说。
谎言被拆穿,要钱的希望落空,月兰仍不放弃——大钱要不来,小钱应该总可以吧?她爱好打扮,时常穿金戴银,一把年纪还时不时去做个美甲,但不舍得花自己的钱,都是两个女儿出资。乡镇上的便宜货月兰瞧不上,一次她拉着我二伯去逛县城的服装专卖店,拿起一千多的裙子比划着问二伯好不好看,二伯点头,敷衍着说她穿什么都好看。月兰喜滋滋地去试衣间试穿,出来后却发现二伯不知所踪,问店员,说出去接电话了,月兰扔下裙子就追了出来,哪里还有人影?
二伯乘车一溜烟地回了家,月兰紧随其后,到家又免不了一顿抓挠。过后提起这事儿,月兰仍旧气愤不已,大骂二伯铁鸡公。二伯反问:“我们现在是离了婚的关系,我凭啥子要给你买那么贵的衣服?我自己都舍不得买。”
7
红霞偷偷回来过一次,那是一个冬天,她没惊动任何人,只和二伯商定了时间,在家住了两天又走了,就连我爸妈都是后来才知晓。
这事最终还是被月兰知道了,她气急败坏地去找我二伯闹,让他把红霞的所有联系方式拉黑。二伯不依,月兰就抢夺手机,你争我夺之间,就打了起来。月兰拿水果刀划破了二伯的棉衣,二伯也用剪刀把月兰的羽绒服戳成马蜂窝,家里绒絮翻飞。
月兰给两个女儿发去现场视频,面对亲生父母,我两个堂姐也不好说什么,给他们一人发去一个红包安慰,又分别给他们买了件新羽绒服作为补偿。
因月兰从中阻拦,二伯和红霞逐渐减少了联络,一年也问候不了两回,加之距离遥远,渐渐变成了熟悉的陌生人。近水楼台的月兰开始占了上风。
周围人劝我二伯:“你就跟她和好嘛,反正这辈子也摆脱不了她。”
二伯想了想,觉得有理,便和月兰正式地坐在一起谈复婚的事,就像甲乙双方谈生意一样。
“复婚可以,前提是银行卡我要自己保管,生活花销全算我的,没问题。”二伯说。
“都这个岁数了,既然要过日子,就应该把卡交给我保管。”月兰并不满足,“我们是两口子,我又不是你请的保姆,保姆还有工资,我就那么廉价?”
几番交涉后,两人从平静变得剑拔弩张,各自坚守利益,互不相让,最终不欢而散。明眼人都明白二伯的小心思,他怕钱一旦到了月兰手上,将会流向她和老郭的儿子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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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无论是我两个堂姐,还是月兰和老郭的儿子,他们都赚了钱,个个名下都买了一两套房子,开着几十万的车。他们的钱来得毫不费力,如此迅速,绝非普通朋辈打工人能企及。老家人众说纷纭,但谁都搞不清楚三姐弟具体在搞啥,直到他们东窗事发。
老郭的儿子因“生意”扩大,需要招人,叫了他表弟去“实习”。没多久,就有人举报他表弟,警察去抓他时,表弟正化着浓妆戴着假发,穿着丝袜和高跟鞋,男扮女装在酒店和嫖客开房。
表弟锒铛入狱,姐弟三个却安然无恙。经过这件事,整个大家族都知道他们在外是“捞偏门”。对此,我两个堂姐毫不避讳,云淡风轻地说:“这有啥,这个社会笑贫不笑娼。”
我大堂姐已经四十岁,保养得跟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一样。小堂姐三十六七岁,从小就比她姐姐还好看。但她仍不知足,五官经过数次整形,眼睛变得更大,双眼皮更宽,下巴更尖,皮肤更白,鼻子一眼假,跟早年判若两人。若非时常见面,我都很难认出她来。
一次家族聚会,小堂姐当着众多长辈的面,翘着二郎腿,边抽烟边侃侃而谈她和姐姐的生意,说收入最高时,一个月利润达到二十六万,周围人啧啧惊叹。
“你们读那么多书有啥用?我招收的这些小妹里,还有一个海归女博士,研究生比比皆是,她们还不是干这个?那个博士一天接几个单子就收入过万,你算算月收入多少?”小堂姐斜睨着我。
“有客人问她,你长这么漂亮,学历这么高,做这行可惜了……我真想说,那男的简直自不量力,问出这样的话来,他可知道,他一个月的收入还抵不过人家一天的进账,我们倒还可怜他呢!”没容我说话,小堂姐继续跟我炫耀,语气轻慢。
“这男的也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惊诧之余,我假装附和。
“就是嘛,看起来老老实实,还是公务员呢,不照样过不了女人这关?”她得意洋洋,“要我说啊,这世上没有任何男人不嫖,包括你老公,以及他身边的每个男人,我敢说,都嫖过,我们见得太多了!”她声音愈发激昂。
“你小声点!”我压低嗓音,眼神示意她注意影响,“你公公婆婆还在那坐着呢!”
“怕啥呀,他们都知道呀,我又不亲自去,我们这几个都是管理人员。”
“这几个?哪几个啊?”我问。
“我、弟妹两口子,姐姐两口子,最初就是姐夫介绍入行的,我又才喊了弟娃一起来的。”
小堂姐说她姐夫是几个夜店的股东,有这方面的资源。至此我才明白,这在她们那几个小家庭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在做这行,而且还是合作关系。
“你们这可是组织卖淫啊,违法的。”我想了想,谨慎地对她说。
“不会的,根本查不到我们这里来,我们相当于隐形的,用的号都不是自己的,买来的。”她向我展示着她几个手机上的微信号,“我现在每天要学习,学习国外的营销技巧,前几年到处塞卡片那种,现在早已行不通了,必须要与时俱进。”
那次聚会分别时,小堂姐用她的两个微信小号来加我,让我必要时,“帮忙发验证码解封”。我翻了下那两个小号的动态,一个是“空姐”,一个是“在校女大学生”。
“其实都不是,包装的人设。”她说。
“你这聊天的人和现场去的人根本不是同一个,不会被识破?”我问。
“照片是真实的呀,只是聊天的不是本人,本人只管接单,哪有空闲聊天哦?我们分工很明确的。”
“万一语言对不上呢?”
“我们的妹儿都聪明得很,几下子就忽悠过去了。”小堂姐说,“我现在都忙不过来,我每天要聊十几个号,弄七八十个群,还要给新来的妹子做资料卡。”她又翻开她手机上的PPT,“喏,你看,像这样的资料。”
“那确实挺忙的。”我扫了一眼她的手机页面,女孩们着装清凉,配着赤裸裸的三围数据和文字介绍,简直不堪入目。
“要不你来帮我聊天吧?你反正也闲着,来当我助理,每月我给你开五千。”她又说。
“算了算了。”我直摆手,“我老公知道了要打死我。”
“切,你还怕男人?我刚才给你说啥?男人没一个可靠,女人要把钱挣到自己口袋里,才是王道……”
至此,我仅有的那点猎奇心理消失殆尽,三观被炸裂,而她还在继续向我灌输。我急忙拦了一辆出租,逃命似的离开现场。
小堂姐还在后面喊着:“哎呀,等一会儿我开车送你嘛!那么着急走干啥?”
8
两个堂姐价值观的严重扭曲,我认为月兰和二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们早年离异,耽误了两个女儿读书,我大堂姐小学辍学,小堂姐初中只上了一年就被迫退学。当年姐妹俩成绩都好,小堂姐还是学习委员,她哭着要继续读书,但月兰和二伯像踢皮球一样把她踢来踢去,谁都不肯掏钱。月兰作为母亲,并没有给女儿们树立正面榜样,她的一举一动潜移默化影响着两个女儿。
2005年,尚未成年的小堂姐跟随大堂姐出外打了一年工,回来想继续读书,那时老郭已经得了癌,失去了劳动力,还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也要上学,月兰有心无力。小堂姐苦苦哀求二伯,希望他能拿钱出来供自己完成学业,二伯则认为,二女儿判给了月兰,不归他管。读书梦彻底破灭后,小堂姐只好又跟随大堂姐出去打工,去了东莞一带,从此走上不归路。不过,二伯和月兰并没有把这当回事,甚至为女儿们能够挣大钱而沾沾自喜,跟着她们四处旅游,拍照炫耀。
大堂姐跟我说,她妹妹很有商业头脑,是他们中间赚钱最多的,手下管着一大批人,每月靠抽成就有几万到十多万不等的收入,大家都叫她“老板娘”。
“但妹妹心底里永远有根刺,难以拔出,那时爸爸有钱,却不愿拿出来供她念书,她虽然对爸爸孝顺,但可能一辈子也无法原谅爸爸。”
我有时会忍不住想,假如当年月兰能少点花花心思,二伯能少点猜疑和防范,夫妻俩齐心经营一个家庭、不离婚的话,两个堂姐就能好好地坐在教室里,一路读到大学,毕业后从事一份正当但收入有限的工作,但肯定不会有如今这般辉煌。如果有读书的机会,她们姐妹俩会选么?二伯和月兰又会怎么选?
当然,这无法求证。或许,眼前的一切就是答案,毕竟,就算不读书也有很多条路可以走,全在于自己的选择。不可否认的是,堂姐们和她们周围的人是一群缺乏法律观念的青年男女,和正常的社会秩序隔着藩篱。他们在特殊的圈子里待得久了,行为准则和价值观念已被改变,正常人认为不可思议的事,他们早已习以为常,甚至觉得自己才是正常人,圈子外的我们个个都是假正经,都在装模作样。
二伯似乎并不关注两个女儿到底在做什么,他甚至还说:“早年我喊人给她们算过命,都说两姐妹是富贵命,果真灵验,好多读大学出来的还没她们有出息呢。”
我不解,二伯好歹是个退伍军人,又是几十年的老党员,认知怎么会是这样?
我问我爸:“二伯难道不知道他两个女儿在犯罪么?万一查出来被一锅端。”
我爸说:“他懂什么法律?他就知道来钱快就叫有出息。”
“我看二伯朋友圈,时不时还宣传一些政策呢。”
“到处转发的,他自己都不懂。”
小堂姐让我加的那两个微信小号,每天都会更新一些衣着暴露、搔首弄姿的招嫖信息,我看到就烦,遂把俩号给删了。而她自己的生活号,通常发一些旅游购物、品茗悟道的照片,配上鸡汤文案或佛教偈语,偶尔转发一些“怎么管理一个企业”之类的视频,把自己打造成一个独立自强的“大女主”。不知底细的人,也真会把她当成一位成功的女老板。
又有好长时间不联系,一天,小堂姐突然问我:“你女儿现在几岁啦?”
“七岁了。”我回答。
“这个年龄,你赶紧让她去练习下形体和礼仪,这个对于女孩子来说很重要。”她说。
“学习都搞不赢。”
“你还管学习啊?好麻烦,我就辅导不来,我儿子我从来不管那些,难搞,扔给他爷爷奶奶了。”她发来一串语音。
我没再回复她。
9
去年暑假,我带着女儿回老家,孩子太奶奶(我的外婆)十分高兴,拄着拐杖就要上街去给重孙女买零食。买完零食路过月兰家门口时,被她一把拦住,硬要看看我奶奶袋子里装着什么。那天,月兰还执意要送我奶奶回家,殷勤地帮忙拎东西,送到屋后才折回。
第二天,月兰又笑吟吟地上门来,说来看看我。她化着浓妆,涂着红艳艳的口红和指甲油,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香水味。见我奶奶正在灶上煎炒烹炸,她连忙挽起袖子上前帮忙。饭后,她又让我爸带着她去逛菜园子,薅了两麻袋蔬菜瓜果,以至于打电话找了辆摩托车来拉,她自己走路回家,走了一截又折返回来,让我爸再给她舀一罐豆瓣酱。
我把她送到路口,她回头叮嘱我:“我看你妈不在家才敢来的,你可千万别告诉你妈哟!”
我奶奶说:“我就晓得她昨天的预谋,不然怎么会平白无故地送我回来?早知道就不该让她送,不欠她这个人情。”
我说算了,反正我们也吃不完。
又过了两天,我爸领着我女儿上街拿快递,月兰趁我爸转头取包裹时,问我女儿:“乐乐,你知道上次你太奶奶拎回来的零食是谁买的吗?”
我女儿莫名其妙,说:“就是太奶奶买的啊,不然会是谁?”
月兰笑眯眯地盯着她,说:“是我买的呀,我听说你回来了,我特意去给你买的,只是让你太奶奶帮忙捎回去而已。”
回到家,我女儿把这段话复述出来,让人好气好笑又很无语。
之后,我上街也碰到了月兰,她坐在大门口嗑瓜子,我远远喊了声“二婶”,她很喜欢这个称呼,似乎是对她身份的肯定,遂喜笑颜开地拉住我说话,没说两句,就开始打听我老公一个月工资多少,问我能不能拿捏住公婆一家。
在老家一些长辈们的观念中,学历和行业都不重要,反正说了也不懂,金钱才是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的标准。至于钱是怎么来的,正不正当、干不干净,都不重要。如果你说在华为工作,长辈们顶多知道那是个手机品牌,就会解读为你在卖手机;如果你说在美团上班,又会认为你在跑外卖;听说谁在读博士,第一反应是“那以后出来工资不得了”;谁考上名校则是“那以后出来要当官”。若听到某个研究生还没搬砖的人挣得多,就会面露鄙夷,认为书白读了。
“XX(小堂姐乳名)能拿捏住她婆婆吗?”我不想透露隐私,笑着引开话题。
“她啊?她婆婆还生怕她跑了,稀罕得像个宝贝,她买了套公寓自己住,家里人另住一套大房子,她老公去找她都要提前打申请,突然跑去敲门就不行。”
月兰这番话听来确实离谱,但我曾亲眼见过小堂姐的丈夫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那次,我正好在小堂姐的公寓里,她说晚上有聚会,她丈夫就知趣地离开了,并不多问半句,给人一种毫无血性、傀儡般的感觉。
我想起大堂姐曾告诉我,小堂姐和一位“富二代”谈恋爱并同居的事。她说小堂姐喜欢那个“富二代”,跟着他到处旅游,她丈夫也知道这事儿,但并不干涉。小堂姐想离婚和“富二代”在一起,但对方只是耍耍,小堂姐很是伤心,而她老公却感到庆幸,因为小堂姐不会跟他离婚了。
“啊?那她还蛮有话语权的。”我回过神来,连忙说道。
“那是嘛,挣了钱当然有地位。”月兰说。
“所以你也要拿捏住你婆婆,掌握话语权,不能受她欺负。”她又补了一句。
“我跟我婆婆关系好着呢,不存在谁拿捏谁。”我仍旧保持微笑,“二婶,你最近去看二伯没?他咋样啦?”
“他,老样子,我前天才给他送了饼子去。”
又闲聊了几句,我便找了借口与月兰告别。她是个长舌妇,经常把听来的消息加工一番再散播出去。我深谙她这个特点,与她交流保持谨慎,能不透露尽量不透露。
尾声
上半年,有人给二伯介绍了一个对象,说起来早年间还和二伯是同事。她老伴病逝,儿女在省城工作,自己一人住在县里。二伯记得她年轻时的样子,高高瘦瘦,说话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觉得她人还不错,可以相处看看,遂加了微信。聊了几天,两人约了时间碰面。
约好的那天,二伯特意收拾得利利索索去了县城,请女同事吃了火锅,又被对方邀请到家中小坐。
这事儿不知怎么被月兰知晓了,她打听到对方电话,拨过去不分青红皂白把人家骂了一顿,说她和二伯并未真正“搞脱离”,二伯这是在出轨。
沉浸在甜蜜黄昏恋中的二伯,本以为这次十拿九稳,不料女同事突然变了脸。问清缘由后,他试图解释,对方直言:“你人好是好,但你前妻太凶悍,算了,不谈了!”
那次,月兰还抢走了二伯的房门钥匙,让他深夜还在街上徘徊,最后叫了开锁匠才进了屋。月兰觉得房子是她大女儿买的,她也占一份,警告二伯说:“再让我发现一回,房子我没收,叫你睡桥洞!”
我爸看不下去了,劝二伯另买一套房子自己住。这些年,镇上很多人都搬去城里,房子变得越来越不值钱,一套精装修的四居室也就十万出头,还附送全部家具。但二伯舍不得花这笔钱,也咽不下这口气——离婚时大女儿判给了自己,这明明是大女儿买给他的养老房,凭什么要让步?再者,如果自己搬走了,那正好遂了月兰心愿,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房子据为己有,转手一卖就是一笔进账。更何况,即便搬走,也同样无法厘清两人的关系,月兰该纠缠还得纠缠。
就这样,这些年来,月兰跟我二伯拔河似的拉扯着,无法重归于好,又时常缠在一起,像家人又不是家人,像夫妻又不是夫妻。月兰不许二伯跟任何女人来往,生怕二伯的钱流向别处。二伯虽然捂住了钱袋子,但犹疑不决的性格,让他在几个女性之间摇摆不定。他无法给任何人承诺,也缺乏魄力去决断,既渴望身边有个知冷暖的人,又难以找到真正的伴侣。
如今,二伯已年过七旬,和前妻月兰依然是你拉我扯的状态。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