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江南的雨就没歇过。
黑沉沉的云层压在芜湖县城的屋檐上,像块浸透了墨汁的破棉絮,淅淅沥沥往下淌着浑水。城南的烂泥巷里,青石板缝里钻出的青苔被雨水泡得发胀,混着不知谁家倒的泔水,在墙角积成汪墨绿色的泥潭,散发出酸腐的腥气。
阿弃蜷缩在土地庙的神龛底下,把破棉袄又往身上裹了裹。这棉袄原是码头力夫穿剩的,前襟烂了个大洞,露出里面黑乎乎的棉絮,如今被雨水打透,沉甸甸地贴在骨头上,冷意顺着毛孔往里钻,冻得她牙关直打颤。
庙门早被狂风刮走了半边,剩下的木门板斜斜挂着,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像是随时都会散架。供桌上的泥塑土地爷缺了只胳膊,脸上的金漆褪得只剩几道斑驳的黄痕,一双瓷眼珠在昏暗中幽幽地盯着她,倒比巷子里那些醉汉的眼神还要瘆人。
阿弃把冻得发紫的脚趾往破烂的草鞋里缩了缩。草鞋的底早就磨穿了,露出的皮肉在泥水里泡得发白,几个冻疮裂开了小口,渗出来的血珠混着泥水,在脚踝处结成暗红的痂。她不敢动,稍微一扯,那钻心的疼就能让她倒抽冷气。
三天了,她已经三天没正经吃过东西。
胃里空荡荡的,像是有只手在里面疯狂搅动,一阵阵的痉挛让她直冒冷汗。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一点点往下掉,眼皮重得像灌了铅,好几次都差点栽倒在泥水里。
“不能睡……” 阿弃用冻得发僵的手使劲掐了把自己的大腿,疼意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话是娘临死前跟她说的。
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阴冷的雨天,娘躺在破庙里,胸口的血窟窿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染红了身下的稻草。她的声音气若游丝,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阿弃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阿弃…… 记住…… 千万别睡…… 尤其是在下雨天……”
娘的手慢慢冷了下去,眼睛却一直睁着,直勾勾地盯着庙顶的破洞,像是在看什么可怕的东西。阿弃抱着娘渐渐僵硬的身体,哭到嗓子哑得发不出声,也不敢闭上眼睛。
从那天起,她就成了没人要的孤女,在这芜湖县城的最底层挣扎求生。
雨还在下,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砸在土地庙的破屋顶上,噼啪作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外面拍打着,想要闯进来。庙角落里堆着的干草早就被雨水打湿了,散发出霉味。阿弃把自己缩成一团,尽量往神龛里面靠,想避开从屋顶漏下来的雨水。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伴随着粗鲁的笑骂声。
“他娘的,这鬼天气!”
“那小贱人肯定跑不远,仔细找找!”
“找到了看老子不扒了她的皮!”
阿弃的心猛地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屏住呼吸,飞快地爬到神龛后面,蜷缩在土地爷神像的阴影里,用破烂的棉袄把自己裹得更紧了。
是王屠户的人。
昨天傍晚,她在菜市场后面的垃圾堆里捡菜叶子,被王屠户家的恶犬追咬。慌乱中,她抄起一根木棍打在了恶犬的腿上,没想到那恶犬竟然一瘸一拐地跑了。王屠户是这一带出了名的蛮横,他的狗被打了,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了土地庙门口。
“大哥,你看这庙门开着,会不会藏在里面?” 一个尖细的声音问道。
“进去看看!” 一个粗哑的声音命令道。
庙门被 “吱呀” 一声推开了,两个穿着短打、腰间别着刀的汉子走了进来。他们手里拿着火把,火光摇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两只张牙舞爪的恶鬼。
阿弃紧紧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蹦出来。她的手悄悄摸向身边,握住了一块尖锐的石头。这是她昨天捡来的,本来想用来砸核桃,现在却成了她唯一的武器。
“妈的,这破庙真难闻。” 尖细声音的汉子皱着眉头,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干草。
“快点找,找到了赶紧走,这鬼地方我一秒钟都不想待。” 粗哑声音的汉子不耐烦地说道,手里的火把四处晃动,照亮了庙里的每一个角落。
火光扫过神龛,离阿弃藏身的地方越来越近。阿弃的心跳得更快了,手心冒出了冷汗,紧紧攥着那块石头。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两个汉子的脚,只要他们再往前走一步,她就拼了。
就在这时,尖细声音的汉子突然 “咦” 了一声,指着神龛前面的泥地上:“大哥,你看这脚印!”
粗哑声音的汉子凑过去,火把凑近了地面。阿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自己刚才爬过来时留下的脚印,清晰地印在泥地上。
“哼,果然藏在这里。” 粗哑声音的汉子冷笑一声,举起火把照向神龛后面,“出来吧,小贱人,别让老子动手!”
阿弃的身体抖得像筛糠,却死死地咬着牙,不肯出去。她知道,出去了就是死路一条。王屠户的手段她是听说过的,去年有个乞丐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就被他打断了腿,扔到乱葬岗喂野狗去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 粗哑声音的汉子不耐烦了,伸手就要去掀神龛后面的布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更嘈杂的声音,似乎有人在打架。两个汉子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怎么回事?” 尖细声音的汉子问道。
“不知道,好像是前面街口有人闹事。” 粗哑声音的汉子侧耳听了听,“算了,先去看看,那小贱人跑不了。”
说完,他狠狠地瞪了神龛后面一眼,“算你运气好,下次再让老子碰到,看我怎么收拾你!”
两个汉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庙门被 “砰” 地一声关上,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阿弃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她握着石头的手还在不停地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
刚才真是太险了。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还在砰砰直跳。肚子又开始咕咕叫起来,比刚才更饿了。她摸了摸肚子,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阵阵的绞痛。
不行,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王屠户的人肯定还会再来,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她必须找个新的地方藏身,还要找到吃的,不然不等王屠户的人来,她自己就先饿死了。
阿弃挣扎着站起来,扶着墙壁,慢慢走到庙门口。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左右看了看,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雨水还在哗哗地下着。
她深吸一口气,拉了拉破烂的棉袄,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了些,然后低着头,快步跑出了土地庙,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雨越下越大,打在脸上生疼。阿弃缩着脖子,沿着墙根快步走着。街道上几乎没有人,偶尔有几个打着油纸伞的行人匆匆走过,看都没看她一眼。在他们眼里,她这样的乞丐,就像路边的石子一样,毫不起眼。
阿弃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该去哪里。她的脚步越来越沉,肚子饿得发慌,头晕眼花的,感觉随时都可能栽倒在地。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的老乞丐,正蜷缩在街角的屋檐下,怀里抱着一个破碗,眯着眼睛打盹。
是刘老丈。
刘老丈是这一带的老乞丐了,平时对她还算照顾,偶尔会分给她半个窝头。阿弃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刘老丈走了过去。
她轻轻推了推刘老丈:“刘老丈,刘老丈。”
刘老丈慢慢睁开眼睛,看到是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是你啊,丫头。这么大的雨,怎么跑出来了?”
“刘老丈,我…… 我被人追……” 阿弃的声音带着哭腔,话没说完就哽咽了。
刘老丈皱了皱眉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看到她身上的狼狈样,叹了口气:“又是王屠户的人?”
阿弃点点头,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唉,这王屠户也太不是东西了。” 刘老丈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给她,“拿着吧,刚讨来的半个馒头。”
阿弃接过馒头,眼泪掉得更凶了。她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这半个冷硬的馒头,此刻在她眼里却比山珍海味还要珍贵。她哽咽着说了声 “谢谢”,迫不及待地把馒头塞进嘴里。
馒头又冷又硬,噎得她直翻白眼。刘老丈递给她一个水囊:“慢点吃,喝点水。”
阿弃接过水囊,喝了几口温水,才把馒头咽下去。肚子里有了东西,她感觉稍微有力气了些,头晕眼花的症状也缓解了不少。
“丫头,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刘老丈看着她,叹了口气,“王屠户那人睚眦必报,他不会放过你的。”
阿弃低下头,小声说:“我知道…… 可是我也没办法啊……”
她一个孤女,无依无靠,怎么可能斗得过王屠户那样的人。
刘老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丫头,我倒是知道一个地方,或许能让你暂时避避风头。”
阿弃眼睛一亮,抬起头看着刘老丈:“什么地方?”
“城西的码头,” 刘老丈压低声音说,“那里经常有船来船往,人多眼杂,王屠户的人就算想找你,也没那么容易。而且码头那边活计多,说不定能混口饭吃。”
码头?
阿弃愣了一下。她从来没去过码头,只听说那里鱼龙混杂,很不安全。可是现在,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可是…… 我一个女孩子,去码头能做什么啊?” 阿弃有些犹豫。
“去了就知道了,” 刘老丈拍了拍她的肩膀,“码头那边有个姓陈的管事,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我给你写个条子,你拿着去找他,说不定他能给你安排个活计。”
说着,刘老丈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炭,又找了张破纸,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递给阿弃:“拿着吧,丫头。记住,到了码头,少说话,多做事,凡事小心点。”
阿弃接过纸条,紧紧攥在手里,对刘老丈深深鞠了一躬:“刘老丈,谢谢您…… 您的大恩大德,我以后一定会报答的。”
“唉,报答就不必了,” 刘老丈摆了摆手,“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你自己多保重吧。”
阿弃又说了声 “谢谢”,转身朝着城西的方向走去。雨还在下,但她的心里却燃起了一丝希望。
她不知道码头等待她的是什么,但她知道,她必须走下去。为了娘的嘱托,为了活下去。
泥泞的道路上,她瘦小的身影在雨中艰难地前行,像一株在狂风暴雨中挣扎的野草,渺小,却又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