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和想象中水里泡了几百年，脑子木讷转不动的样子迥然不懂，心思活络道：“我可以帮你，就是……过程嘛，有点慢。”
“有点慢……是什么意思？”我看少年烂木头一样，在水里浮动的模样，总有种不大放心的感觉。
少年僵硬的脸上，嘴角很艰难的向上扬了几分，“其实对我们浮尸来说，并不算慢了，几百年对我们来说都是弹指一挥间，你既然来了也就跟我们差不多，不着急那一时半刻吧。”
“说的也对，那就请这位小哥帮帮忙咯。”我心想干耗着绝对不是办法，既然眼前这位浮尸小哥愿意帮忙。
倒不如听他的，说不定还真能有机会混出去。
少年从衣摆伸进长衫里，半截大腿都露在外面，看着极为的炫目，生前想来也是个如玉一般的郎君。
就见他摸索了半天，弄出一只花纹奇特的海螺。
他动作机械缓慢的把螺壳对准自己的嘴唇，螺壳吹起的时候没有一丝声音，声音在水下也不好传播，但是却漾起了一圈圈的波纹。
波纹一圈一圈的向外扩散去，按照我视线所及和灵力能感知的范围，可以感受到波纹应该是扩散到了很遥远的地方，然后就看到一大波浮尸鱼群一般缓慢的赶来。
随后，叹为观止的事情发生了。
几个浮尸一起扯着我，一点点慢慢朝上飘去。
那更像是一场永无止尽的迁徙，水里的阻力特别特别大，加上浮尸行动非常缓慢，我在被拉扯的过程中都要睡着了。
但不得不说我做不到的事情，这些浮尸做到了。
他们虽然行动缓慢，但是可以上浮到往生河往上的地方。
我干脆双手交叠，躺平了慢慢等待。
脑子里的一切归于宁静，我思考了很多事情。
比如我现在失踪了，孽龙没有完成保护好我的使命，一定发疯了一样的在找我，孩子在他手一定很安全。
不，也未必安全。
他也来到了这片往生河，沈孚还那么小，不一定能受得了这里的阴气。
还有沈霆骁，给他救青阳的事情很短。
如果有幸让青阳还阳，他定然第一时间回风眠村，知道我的情况，恐怕不会轻饶了薛铁柱和楚芡。
但是对我还说还是太奇怪了，我跟楚芡没有深仇大恨。
相反我和沈霆骁也算是楚芡的救命恩人，把她从孽龙的致命伤下救回来，而且还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为什么她要帮着薛铁柱害我。
薛铁柱威胁她了吗？
还是蛊惑她了？
我分析其他的事情思路一般都比较清晰，一想到自己家的事情就觉得头疼，清官都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是我一个神经大条的女汉子。
反正也没事做，我除了想些有的没的的。
思考从这里离开以后，回到上面的对策之外，也勤加努力的运转灵力，让自己乾元派的修为更上一层楼。
灵力在身体里运转，奇经八脉运转自然。
像是热流在身体的个个通道涌动，冰凉的河水成了一种降温的天然屏障，让热浪滚动的身体包裹凉意，对练功竟然还有些助力。
沉浸在浩瀚的功法中，时间都失去了概念。
不知道过了多久，居然是感觉到了一丝风吹在身上一样的感觉，我睁开了眼睛，身体已经在河面上了。
天空中挂着朗月，光芒照耀在水里。
水是流动的，身体在沉浮之间保持着一个诡异的平衡，但是脊柱却是冰冷的，视线微微一斜，可以看到下面伸出无数双手托着我的脊背。
因为被托着才保持了这种平衡，虽然他们是在帮我。
难免的觉得头皮发麻，下头的毕竟是尸体啊。
“小哥，你还在吗？”我在水面上问。
一点点回音都没有，像是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等待了许久，还是什么变化都没有。
阴泉比人想象当中的更加的可怕，河水有一种粘性，想要河中泅游前进是绝无可能的，上了河面也就是这样落叶般飘着。
下头还得尸体老兄托着，不然很容易就沉底儿了。
以前就听老人说奈何桥下乃是苦海一片，转世投胎的人是千军万马过小桥，很多魂魄在拥挤中会坠入河中，然后被河水中的漩涡吸住。
生生世世都爬不上来，只能不断挣扎。
那河水和弱水似的不仅连羽毛都会沉下去，任何飞鸟也不能在河水上方飞行，因为河水吸力很大，什么东西都会往里吸。
以前年纪小只是当成神话故事，现在亲身经历才知道，这个世界真的有许多东西是人力所不可抗的，哪怕是薛铁柱自己掉进来，都未必有挣扎的余地吧。
我闭上眼睛，无奈的放松身体。
这是一种躺平等死的姿态……
真是太倒霉了，本来已经是在风眠村最后一天了。
跟薛铁柱怎么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了，突然间发难要弄死我儿子，还让楚芡把我推到这下面，我现在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要不是上面有亲人等着，我跟那少年一般放弃挣扎，在这里循环往复的当一只无忧无虑的死漂，其实也蛮开心的。
不过……
我的七煞马上要到了，如果是在这里度过的。
说不定能躲过？
毕竟这里是薛铁柱开辟的结界，不属于三界六道的任何一个范畴。
然后又觉得自己犯傻，如果结界能抵挡劫数，那纳兰澄霜当初为了躲避天劫，也不会上蹿下跳的搞事情。
想到了这里，我猛的睁开眼睛。
月光还是亮的有点晃眼，在月亮照耀的天边的尽头。
缓缓的飘来一艘小船，那小船样子很不好，不是说不好看，是给人的感官不好，像是白色餐巾纸折出来的船。
随着那只小船的靠近，我能肯定它材质也很薄。
然后，水里浮出了那个少年的身躯，“师太，我给你弄了条冥舟，你爬上去，就能摆脱河水的吸力了。”
“好小子，我就知道你有办法搞定。”我心里虽然质疑这艘船，可是却真心把它当救星了。
如此恐怖的河水里，它居然能漂浮着。
这船不简单啊……
我抓着船沿狼狈的爬上去，浑身都是湿透状态的，出了水面才知道身上的水如铅块一样重，还如胶水浆糊一样缠着我。
要不是我用灵力都把它蒸干吞噬，恐怕都没有多余的力气上船。
少年尸身浮在船边，看着很欣慰，“我可是在这里玩了八百年，虽然对往生河知之甚少，但弄一条冥舟给你，还是容易的很。”
“诶，你也上来。”我坐在船上的一瞬间，就决定要把这少年拉上来。
离开了往生河，浑身轻松。
因为在水里修炼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感觉身子骨舒服又灵活，灵力流动的特别快，现在我就特想找楚新河打一架。
我觉得我就算不能打赢，打个平手也差不多吧。
虽然这种想法大概只是在修炼有成之后，一种膨胀的盲目自信。
少年惊愕，“我也上去？你认真的？”
“我带你出去玩一阵，你玩腻了，我再送你回来。”我笑着拉住他在水里的胳膊，其实只要他想，他分分钟可以借助水中的下沉的力道甩开。
但他眼神明显犹疑了，“我在下面泡了那么久，还真没想过要离开，行，我跟你走，看看外面到底变成什么样了。”
“走你。”我用力拉扯，用处了吃奶的劲儿，还有全身的灵力才帮他摆脱了河水的拉扯。
最后一声爆喝，彻底把他拉上船。
两个人在这一番拉扯中全都筋疲力尽，仰面倒在船上。
少年低吼一声：“我竟然她奶奶的真的上来了。”
“开心吗？”我喘着粗气问他。
少年反而疑惑，侧着身子看过来，“开心是什么东西？”
“哈哈哈，现在你的这个情绪就叫开心，泡了八百年，开心是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狂吼了一声，抓住了他的手，高高的举起来，“原来你不是僵尸，原来你会笑，原来是泡久了，所以四肢僵硬，双眼无神。”
少年错愕了良久，突然大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啊——痛快！”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他突然一下打挺站起来，差点把这白色小舟弄翻，“在水里不需要名字，从前的名字叫沧夷，现在用这个名字的人多吗？叫这个会不会很尴尬？”
“不会，沧夷。”我道。
他忽然弯下腰，俊脸和我的脸庞靠的很近，“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楚歌。”我的眼神有点放空，直接无视他的颜值，还有那杏色的又深邃的眼瞳。
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儿子和沈霆骁，但是即便到了船上，也是一望无际，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离开。
他在我身侧的位置，靠在船沿上坐下，“楚歌，楚国之歌，四面楚歌。倒是一首思乡之歌，你肯定很想家吧。”
“恩。”我也坐起来了，突然发现一切的风景不见了。
我看到了荔水河岸上的景色，就像那一日坐着要去见沈霆骁的花船一般，河道两边的芦苇荡，远处的青山一毛一样。
一切由那艘船开始，此刻又回到了船上一般，像是回归到了原点，我看到了河上的火把，听到了父亲叫喊我名字的声音。
难道是幻觉？
我揉了揉眼睛，景色还是没变，芦苇荡中甚至飘了当时初夏里才有的萤火虫，我一时都看呆了。
直到沧夷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诶，诶——四面楚歌，你发呆呢？看到什么了？”
“看到了以前的东西。”我道。
他笑了，笑容很干净，“哼，一会儿，你还会看到更多，看到你的这一生。”
“我的这一生？”我好奇的回望他。
他手在鼻子上搓了搓，翘着二郎腿，“这是冥舟，是千帆过尽后，最后一叶扁舟，沿途的风景就是你的这一生。”
“这样的吗？”我其实已经双眼变得迷茫了，我看到了我出生的时候，医生把我抱到母亲面前。
母亲看到是女孩，眼圈已经红了。
父亲在她身边安慰她，“不要怕我们家那些传说，虽然我幼承庭训，被老爷子认为是继承人，但是我已经在宁城定居了，有了你，不会再回去听凭摆布。”
“我就是怕，怕那条蛇不放过她。”
“就当女娃儿养吧。”
“也好。”
三岁半那年，我救了条蛇。
大概是从小就当男孩儿养，身体和心智也朝着男孩方向长。
看着像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不仅当了孩子王到处上房揭瓦，还为了救那条蛇，不惜去家里偷鸡。
那条蛇好大一只，我居然不怕，完全不怕，而且它每天都在长大。
刚救的时候只有手臂粗细，最后跟老榕树差不多大。
然后它伤好了，就自己走了。
我被接去了城市，但是在去城里之前，我好像隐约记得，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楚歌，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护你一生一世。”
往事梦境一般的淌过，然后我和沈霆骁在一起的记忆也一段段的成了河边的景物，那叫沧夷的少年肯定也看到了属于自己的记忆，眼眶也是湿润的。
“我人生比较短，已经看完了，怎么还没出去啊。”我抱怨道。
沧夷摸了摸眼睛，道：“出去？出去可没那么容易，听说这条河无边无尽，坐着可看尽苍茫一生，但没人说过怎么坐船出去。”
“我靠，你小子玩我。”我已经打算揍人了。
忽然。
这小舟开进了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雾气让能见度变得很低。
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远处有一小岛。
我道：“怎么有座岛？”
“快溜啊，那岛上住了个疯女人。”沧夷害怕道。
我狐疑的问：“什么疯女人？”
“你不知道，我们往生河是最安全所在，没有什么天敌，但是偶尔若遇到这个漂浮走动的幽灵岛，便有个疯女人下来把吃我们这些浮尸。”沧夷怕极了，手伸进水里拼命拨动河水，想要离开这里。
但那座岛好像有吸力一样，不断的把小舟往那边吸。
哪怕我跪在舟上一起帮忙划水，还是不行。
一切都是徒劳的。
我道：“那疯女人当真那么厉害？”
“可不是，听说是乾元派宗师弟子，跟你一样，都是个女师太。只是你比较好说话，她就是个恶婆娘。”沧夷哀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