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喃喃：“是你，是你害我！”
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一碗害我失去洛羽的催情药，是箬言下的。
她想借机嫁入玉织宫，却不想那日我在洛羽的寝殿中。
洛羽神志不清，而我不忍他受苦，又对他芳心暗许，反而成全了我和他之间的荒唐事。
说话间，仙使皱着眉从房里走出来。
她无奈地摇摇头：“上神说了，此生不必和你相见，你回去吧。”
箬言见我失魂落魄，满意地扬唇，大步走了进去。
我红肿的双手攀上台阶，对着紧闭的殿门，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含泪笑了。
箬言敢告诉我真相，就是笃定了洛羽再也不会见我，不会信我。
事已至此，我又能如何呢？
我流着泪将那些碎了的玉合拢在一起，珍惜地放在台阶上，三跪九叩。
“洛羽，”我低声道：“再见了。”
还君明珠，双泪垂。
5.
黄昏还未至，我收拾好了东西，独自走向了轮回塔。
月黎本想跟着我，可她有那样安稳的生活，我怎么忍心让她陪我去那危险之地。
所以我偷偷在她的茶里下了药，让她久久地睡一觉，醒来就把我忘了。
“月黎，”我流着泪给睡得无知无觉的她最后一次梳好了发，“我不在，你也不会被人针对排挤了。”
不知走了多远的路，我停在了一座巍峨的高塔前。
云水夫人派来的人替我打开了塔门。
他叹息了一声：“轮回塔几万年都没有守塔的人了，就你这灵力低微的废仙，能活一日都算是命大了。”
我平静地走了进去。
活不下去又如何，对如今的我来说，也许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
刚进轮回塔，四周的妖气一瞬间都聚拢在了我的周围。
浓厚的黑气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万年难得一见啊，居然是活着的神族？”
“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罪，被赶到这种穷凶极恶之地？”
“就她这样的，我吃都不屑吃。”
我茫然失措地缩在角落里，这里的妖魔全都是犯下了滔天大罪被关押在此的。
每一个都是功力深厚又变态至极的。
听闻万年前的守塔人，俱是尸骨无存，做了他们的腹中之食。
我害怕极了，为了躲避黑气一个劲儿地往后缩，却不想撞进了一个滚烫的胸膛。
我怔然，回过头对上一张俊逸又阴柔的脸。
“看够了吗？”
见我呆愣，他凉凉道。
“看够了从我身上滚开。”
我着急忙慌地退开。
出乎意料的是，先前的黑气向是怕了他，此刻消散得一干二净。
就连妖魔们的窃窃私语都消失了。
我心念一动，根据他手腕上发光的红痕猜出来，他是传说中的鬼王鎏沙。
他上下打量我，忍不住啧了一声：“九重天想来也是一代不如一代，这次居然派了个废成这样的废物来。”
他好奇道：“说说吧，你犯了什么罪？”
我观着他喜怒无常的样子，生怕自己说错话惹恼了他，小心翼翼道：“许是……爱错了一个人。”
“爱？”
他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幼稚至极。”
可他嘴上说着幼稚，转头却要我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他。
我盯着漆黑一片的窗子，淡淡开口。
那些以为情深似海，重如泰山的，原来说出来都是轻飘飘的，飘渺得像是前尘。
也是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不爱洛羽了。
那日耳鬓厮磨，情到浓时他也一直吻着我的眼睛。
我不相信洛羽当真神志全失，让他在床榻之上，没有一时一刻是可以停止抽身的。
我不信他不爱我，也许他有一点爱我。
可就是这一点爱，更让人痛心断肠。
这一点爱太怯懦，太见不得光，他不能坦然地面对，不能越过我卑微的身份，和他心中所谓的兄妹之情。
听完了我的故事，鎏沙低低地笑了。
“一个懦夫，一个痴子，可笑。”
我不敢说话，默默低下了头。
6.
来到轮回塔的第一天，我没有死。
我察觉到这塔内的妖魔们，似乎都惧怕鎏沙，便时时刻刻跟着他。
他被我跟得不耐烦，挥了挥袍袖：“不过是听了你一个故事，你便赖上了我？”
我腆着脸笑了：“我想活，跟着你能活。”
他不解地问：“你如今无夫无母，无家可归，为了谁而活呢？”
初来轮回塔时，我的确心存死志。
可现在我不想死了。
“为什么要为了别人而活呢，我只为了，替母亲扫一扫坟头的灰，再见一见阳光而活。”
他闷笑一声：“在这轮回塔内，恐怕你见不到阳光。”
那以后，轮回塔的日子也不算难捱。
有鎏沙在，什么妖魔鬼怪对我都敬而远之。
而他不爱说话，也不爱动，平日里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一睡睡一整天。
相比起在玉织宫后来的日子，起码这里不会有人处处针对我，不会有人冷嘲热讽，更不会有人罚我跪一个晚上。
我乐得清闲，也变得越来越嗜睡。
直到有一天，鎏沙突然问我：“秦素，你想不想出去？”
说完这句没几天，他就掀翻了轮回塔。
阳光倾泻而下，轮回塔内的妖魔们一窝蜂似的涌了出去。
剧烈的气流震得我站都站不住，将要跌倒之际落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我第一次看清了鎏沙的脸，他眉眼含笑：“秦素，你可以再见一见阳光了。”
轮回塔破的第一天，我见到了洛羽。
他身穿大红的喜服，呆滞地站着，看着眼前倒塌的轮回塔。
“素素，你在哪里……”
他大吼一声，冲向了废墟用手挖掘。
很快他的手便被划破了，流下来星星点点的血，可他无知无觉，像是失去了知觉一般，麻木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喜服已经脏污破败不堪，他还是没有停下来。
“素素，你没有死，你只是为了气我躲起来了对不对？”
“素素，”大滴大滴的眼泪滑落，他哭得肝肠寸断：“我不怪你了，你回来好不好？”
“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不远处，另外一个穿着喜服的身影跑近，疯了一样上前拉住洛羽的手，“羽哥哥，今日是我们的大婚！”
“你抛下我，来找这个贱人的尸体！”
她双目通红，好似鬼魅：“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才是你的妻子！”
洛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毫无征兆地抬手扇了她一巴掌。
“箬言，我给你的最后一分体面，你都不要了吗？”
箬言变了脸色，惊惶地张大了嘴。
“你以为你瞒得很好，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是你伙同我的好母亲，在我的酒里下的催情药吗？”
他笑了，眼里却是一片冰冷。
洛羽伸手扼住箬言的喉咙，沉声道：“若是素素死了，我就把你扒皮抽筋，烧给她，让你去地下赎罪。”
箬言恐惧到了极致，反而大笑起来。
“你如今倒是冠冕堂皇了？是谁把她逼得走投无路，是谁在她心死之时连一面都不愿意见？”
她笑得残忍，“洛羽，难道全都是我的错，你就清白无辜了？你才是伤她最深的那一把刀，现在又在假惺惺什么呢？”
洛羽踉跄了一步，失魂落魄地枯坐在地上。
一个东西从他的怀里滚落。
我定睛一看，那是一块玉佩，上好的天山玉，一模一样的样式，我不会认不出来。
但我知道，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块了。
原来的那一块碎得太彻底，永远都无法修复了。
想来是洛羽照着它的样子，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鎏沙在我身边噙着笑问道：“他也是有心了，不知你还会不会动摇？”
我坚定地摇头：“此玉虽好，却不是当初的那一块了。”
就像我爱的洛羽，是当初在血月洞，弯腰将浑身血污的我一步一步抱回玉织宫，告诉我这就是我的家的洛羽，是走了八万里，去天山上为我挖一块旁人没有的天山玉，精心雕刻了一月的洛羽。
是会我折枝红梅，笑着对我说：“素素，你是这天上地下，最干净的人。”的洛羽。
不是如今的他。
鎏沙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犹自在挖掘废墟的洛羽，“那你要去劝劝他吗？”
我叹了一口气：“他早已对我说过，此生不必再相见。”
7.
我无处可去，跟着鎏沙回了鬼界。
在他的寝殿里，我没想到还能见到母亲的面貌。
那是一张栩栩如生的画，挂在他寝殿的正中间。
我大惊，“你见过我的母亲？”
他淡然一笑：“我不止见过你母亲，我也见过你。”
原来，轮回塔中的默许相护，并不是意外。
“你母亲一介微弱之身，在血月洞能活下去，靠的是她身上与常人不同的凤凰血。那些妖兽虽然残暴，心里还是存着修炼成仙的梦的。你母亲的凤凰血，恰好是能洗涤妖血，助他们成仙的。”
我的心沉了下去，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母亲一日比一日苍白的脸色。
“她为了你整日过着放血喂妖兽的日子，很是辛苦。可就算是这样，在我因鬼王之争被我大哥暗算重伤时，她还是救了我。”
他温柔注视着画像上笑着的人：“我是一只鬼，天界人人得而诛之，她却能不惜自己的窘迫境地，为我疗伤。”
“你的母亲，是我见过最良善温柔之人。而我最悔恨之事，就是没能在她被天后抓走时，及时地救下她。但我许诺，要将你当成我的亲妹妹，保护你直至长大。
也是我故意把洛羽引到重伤昏迷的你身边。我知他是君子，定然会救你。可我没想到，他还是负了你…”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母亲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素素，你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素素，我爱你，母亲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
“素素，可惜，我等不到你长大了……”
我再也忍不住，在鎏沙的怀抱中失声痛哭。
母亲，是她护了我一次又一次。
鎏沙将我立为了鬼界的公主，又认我为义妹。
他是四海八荒最强的鬼王，在他掀翻轮回塔后，天界就连出兵讨伐都不敢。
而他之所以会进轮回塔，也不过是等着我罢了。
我婉拒了他的挽留，只身踏上了游历六界的路。
脱身于情爱之外，我才发觉天地是这样的广阔。
让我惊喜的是，我拥有着和母亲一样的凤凰血，而我还拥有着天帝的血脉。就算不喜这个父亲，我也继承了他的力量。
在某一日觉醒之后，我也拥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觉得不管我去到哪里，总有一股力量跟随着我。
有一次，在人间诛杀为祸一方的妖兽时，我又察觉到了那股力量，索性故意装作不敌，让剑脱了手。
那妖兽以为有了可乘之机，一掌直冲我的面门而来。
寒光一现，一个人影挡在我的身前，生生受了这一掌。
洛羽呕出一大口血，将妖兽一剑封喉。
我伫立在原地，向他微微一笑。
“洛羽，你终于愿意现身了。”
他仓皇地拉住我的手，不顾自己才刚吐了血，一位地问我：“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我后退一步，避开他的触碰。
他的手停滞在半空，悻悻地收了回去。
“素素，我……”
我淡然道：“洛羽上神，你不该唤焕我的闺名。”
他愣住，眼中有受伤之色：“你一定要和我生疏至此吗？”
“你可知道，你走后，我在大婚之日抛下了箬言，一意孤行到轮回塔下找你。我以为，我以为你死了，我想收敛你的尸骨，可我挖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找到。我悲痛万分，恨不得死的是我啊！”
“素素，我明白得太晚了，其实我早就心悦于你，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他的眼底燃起一丝希冀：“我们，还可以从头再来吗？”
我平静地听着，心里早就没有了波澜。
如果是从前的秦素听见，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可惜，已经不是从前了。
我微笑着，对他说道：“你说爱我，那你还记得我在箬言的殿前跪的那一夜，我身体里还有三十二颗销魂钉吗？你哄着箬言喝药时，可知我的身上有多痛吗？”
“你说你爱我，不如也尝尝我受过的苦吧。”
他毫不犹豫，挥手变出三十二道销魂钉，抬手打入了自己的身体里。
不多时，鲜血已浸透了他的白衣，他的额前也是大汗淋漓。
“素素，这样够了吗？”他弯起嘴角，讨好地向我笑，想要牵我的手。
我轻而易举地避开，转身走了。
“从今往后，我们两不相欠了。”
我再没有见过洛羽。
一百年后，听闻鬼王鎏沙，我的那位好哥哥，杀上了九重天，把天帝踹到脚下，逼他跪拜我的母亲。
那个曾被他哄骗，又弃之如敝履的女人。
而天帝不仅照做，为了保命甚至一剑杀了他的结发夫妻。
鎏沙大笑着把他扔到了血月洞。
“她曾经是怎么活的，你就怎么活。”
而后鎏沙给我传信，说他本想去教训教训箬言和洛羽。
“我进了玉织宫，才发现那里早已破败不堪。一个叫月黎的仙使说，洛羽百年前性情大变，一刀捅死了自己的母亲云水夫人，又挖了妻子箬言的眼睛，把她凌迟处死。最后握着一块玉佩，跳下了轮回塔。”
轮回塔早就修好，洛羽那时中了三十二颗销魂钉，必是有去无回。
我听完了这一切，默默对着煎茶的小二道：“这一出戏唱得很好，再来一碗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