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儿呗。”杨潮反客为主。
“我?”
“对啊。”
“不了吧。”陆祎宁下意识觉得排斥。
向别人剖白小时候的事情是一种亲密的行为,她还没有准备,也不打算有这种准备。
“行吧。现在不早了,也没事做,睡吧。我在这里,你去卧室。”杨潮又点燃了一支蜡烛给她,“进去睡吧,小心拿着,别被蜡油滴到。”
陆祎宁下意识地沉默,并没有伸出手去。这是逐客令?杨潮哥不高兴了吗?看他表情,像是没有,可心里呢?
陆祎宁有些不安。她在这里没有别的朋友,杨潮哥是她唯一说得上话的人,又对她很好。她不能毁了这些。
可以前的事她也不想告诉别人。
直到杨潮催促,她才伸手,握着蜡烛进了卧室,心中煎熬。
其实杨潮哥也不能算别人吧。
外面风雨交加,她心里害怕,便将卧室的门半开着,这样好像他们是在同一个房间里待着,心里踏实许多。
风还在呼呼地刮着,雨大颗大颗地砸着,而屋子里是温暖的烛光。在她目之所及的地方,男孩在沙发上静静地躺着,随手摆弄一个魔方。
她又想起了方才的话:
“你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儿呗。”
因为觉得亲密,她从未对别人说起过,所以一个人放在心里很久。可是久了,觉得有些憋闷,有些重,想要别人也知道。
就像是一壶烧开的水,烫着她的心脏,太煎熬了。此时如果能打开一条小小的缝,让温度降下来一些也好。
也许是外面的风雨太大,也许是那烛光太暖,最开始的逃避后,她想要告诉他。
外面摆弄魔方的声音停了,陆祎宁不确定杨潮睡了没有。她起身走到卧室门口,小声地说:“杨潮哥……”
“嗯,”立刻有声音回应她,也是低低的。
似乎过了将近一分钟,陆祎宁才说话,“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但你不能告诉其他人。”
杨潮说:“当然,我的嘴一向很严。”
陆祎宁放下心来。
她从卧室里出来,杨潮也跟着在沙发上坐起。
“其实,”她有些惆怅,“我小时候是在农村长大的,我奶奶一直照顾我。”
听到这话,杨潮视线一滞,失去了焦点。他接着她的话问:“那你后来是因为上学进城的吗?”
过了半分钟,陆祎宁才说话:“也不全是。上小学时奶奶就跟爸妈提过让我在城里上,爸爸说没有名额什么的,还有档案不好转,我就接着在村里接着念,后来四年级刚上了一个月,奶奶病了,被送到市医院,我每天都去看她,可奶奶还是过世了。没办法,爸妈就把我接进城了。”
原本应该是一件伤心的事,可过去了五年,陆祎宁发现自己早就不像奶奶刚出事时那么伤心了,现在说起只剩下遗憾。
“所以你觉得叔叔之前不接你进城是托词,后来接你进城是因为奶奶没了,没人照顾你,只能接你到身边。”杨潮一针见血地说。
“也不是那么确认啦,只是怀疑。”陆祎宁犹豫地说:“城里上学麻烦也是真事。”
“那你户口在哪儿?跟着你奶奶,是农村户口还是跟着父母,城镇户口?”
“好像是跟着妈妈的,算是城镇户口吧。”
“那你的怀疑就是对的。本人和子女户口都是城里的,上学有什么难的?何况只是小学,又不是高中。”杨潮斩钉截铁地道,丝毫没有议论大人的愧疚感。
这样直爽大胆的性格让陆祎宁惊讶又羡慕。怀疑变成了确认,陆祎宁慢慢地说:“如果这样的话,我觉得爸爸是有点不对,可我这样想又觉得自己不对,我不该这么去怪爸爸的。他们说也有自己的困难。”
“那你觉得他爱你吗?”又是一个直面人心的问题。
陆祎宁沉默了。
片刻后,她说:“他没有那么爱我,他更爱弟弟。妈妈也是,妈妈比爸爸爱我一点,但也更爱弟弟。奶奶最爱我,可是奶奶不在了,我觉得有点……不公平。”
“任何解释都没有你自己的感受来得直接。爱与不爱很明显,既然他们没那么爱你,做事又没那么多考量,你心里怪他们是合理的。不必愧疚。”
不必愧疚……
她被杨潮的四个字吓住了,这和父母奶奶教给她的完全不同。
她学到的认知是:即便父母不对,也要体谅,因为父母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是对孩子的恩赐,教养长大更是不易。于是对父母不能有任何怨言。
可如今杨潮却说:不必愧疚。
她看不清前路,可她想去靠近杨潮那条路。那条路实在太有诱惑力,似乎可以轻松卸下她背负的重担。
仿佛是为了寻找答案和支撑一般,她问杨潮:“可是我们是父母生的,吃穿都用他们的,这样说会不会不太好?”
杨潮似乎哼了一声,语气有些不同寻常的冷淡,“难道是我们自己选择被生下的吗?吃穿的确是我们欠着。可是祎宁,物质和精神原本就是两个概念。提供吃穿金钱是事实,关爱匮乏也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去争,实在流氓。”
物质和精神……陆祎宁渐渐有些明白杨潮的意思。
“更何况,给你的吃穿也没有那么好吧。”杨潮说:“我看陆岁安身上穿的可都是名牌。”
是啊,她怎么能不知道呢?陆岁安的衣服,动辄上千,而她的,从来不曾超过三百。
“祎宁,如果你为了避免麻烦,可以附和他们的话。可是你心里不要觉得愧疚。他们不爱你,或者没那么爱你,你觉得难受,怪他们,这十分正常,你没有错。你心里不要觉得自己错了。你没有错。”
你没有错。
四个字仿佛有千钧重量,重重砸在陆祎宁心里。在爸妈和奶奶那里,她听到的是:“爸妈工作很辛苦,你要理解”,“我供你吃穿,你就给我甩脸子?”,又或者“你弟弟,还比不上一本漫画?”
她被教导的是:任何对于父母的置疑都是不对的,所以她在怪着父母的同时也在苛责自己。
可是杨潮却说:你没有错。
她仿佛是一个囚犯,被人拿掉了身上的铁链,从牢狱中拯救。她觉得身上轻了很多,有些释然地问,“杨潮哥,你真觉得我没错啊?”
“当然,而且你挺听话,挺乖的,连我爸都喜欢你。如果你爸怪你,肯定是他的问题。”
如果你爸怪你,肯定是他的问题……陆祎宁被这种无条件的信任震惊了。
在奶奶那里,她都没法去和爸爸争,可是如今在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朋友这里,她却获得了永远的支持。
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会毫无缘由地支持她,站在她这边,即便她的对立面是自己的父亲。
陆祎宁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将自己的心里话都告诉他,“杨潮哥,我以前总想爸爸为什么不喜欢我,后来我想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原因,就像我不喜欢物理一样。”
“也许是……”杨潮有些不忍心说下去。
他听过一些。
她的父亲,在和别人闲聊时曾说:“女孩毕竟是女孩,长大了要嫁人,都是别人家的,费心干什么?家里的东西,最终还是要给岁安。”
他知道陆祎宁并不是一定要家里的东西,只是那四个字说出口,都像是一种伤害。
可他还是选择说出口。比起迷迷糊糊的安慰,他想让她清醒地面对。
“重男轻女。”杨潮说。
陆祎宁沉默了。
好半晌,她才艰难地开口,“政府机关的人,也会吗?不是说他们最开明,最以身作则,最……”她的头低了下去。
“我想人是有弱点的,无论是谁。”
曾经听到的话在脑海中清晰地响起。
一个姑娘家,浪费这些钱做什么。
这个家还要弟弟来撑,你一个姑娘家也要靠弟弟帮忙。
你以后总要嫁出去。
原来,真的有答案,而且很简单,就像1+1的求和,摆在面上的理所当然。她怎么就没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