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8点,陆祎宁准时起床。推开窗,持续了一个月的阳光消失了,天空阴沉沉的,有点冷。出门前,她从柜子里找出一件外套,罩在短袖上。
校园里的桂花被风吹得纷纷扬扬,在天空中飘舞,旋转,坠落。天地之间,变成一片朦胧的金色。原本饱满鲜嫩的桂花纷纷被人踩在脚下。陆祎宁不忍,绕过桂花,挑着路上的空隙走着。
到达工位后,陆祎宁习惯性地打开电脑,登录微信,一边吃早饭,一边玩手机。
解决完水煮蛋后,手机上弹出来一条短信。发送人是傅昭。
“赵老师您好,不好意思,昨天在开会,结束后已是晚上,不便打扰您,因此现在回复。航班信息正确,如无航班取消或者延误,我会准时到,辛苦您了。”
这是什么神仙好人啊!不仅回复了一个小虾米的消息,还这么礼貌,还有时间观念!陆祎宁指着手机给胡蔚看,“看看别人,还知道下班不能发消息。看咱领导,那些医生,还有些学生,才不管是几点。”
“绅士!”胡蔚赞叹道。
学生发来消息,说已经到实验室。陆祎宁脱下外套,换上白大褂,进了实验楼,学生正在那里等着。
“老师!”学生本来坐着,见她来了便站起来,低着头。或许是有些不好意思,他目光闪躲,有点不敢看陆祎宁。
“嗯,那就开始吧。”
陆祎宁开始盯着学生操作。有了昨天的经验,今天的过程就顺利多了。之前已经拍摄了操作视频给他们,按照视频一步步来,基本不会有大的问题。
“改小一点,现在太大了……对,可以……你要确认是多少……行,那就200吧……不不不,这里要勾选……”
经过一番折腾,终于开始正式上样。昨天就是在这一步,拿错样品,然后陆祎宁陪着他耗了两个小时。这次,学生很小心地确认了标签,吸入到样品瓶中。
陆祎宁说:“是对的吧?”
“对的对的,”学生连连点头,“昨天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
仪器开始自动进样。两人都紧张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信号,直到2分钟后,信号值突然跳跃,剧烈增长。接着,一个尖锐的峰形出现。
堪称完美。
陆祎宁舒了口气,“行了,没啥问题了,你在这里继续上样看结果吧,有什么问题给我发微信。”
“好的好的,谢谢老师。”学生忙从将窗台上的奶茶袋子递给陆祎宁,笑着说:“这个给您,这几天真是麻烦您了,一直帮我弄。”
陆祎宁心里那点气彻底消失了。她笑着摆摆手,“没事的,都是工作。”
那奶茶挺贵的,要18块钱,陆祎宁不想收。但学生坚持要给她,陆祎宁便道声谢接过,临走时嘱咐他,“以后还是不要将食物和饮料带到实验室。”
学生忙道:“好的好的,知道了,谢谢老师。”
检查完其他几个实验室,途中解答了几个学生的问题,陆祎宁提着奶茶回了办公室。
校园里的道路已经打扫干净,金色的桂花消失不见。一男一女坐在长廊里说话,男生摸着女生的脊背。有辆车开了进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停车位,位置有点紧张,倒了半天才停进去。
一切都是这么井然有序。
“大清早喝奶茶?”胡蔚偏头看了一眼袋子。
陆祎宁坐到工位上,插上吸管,“学生给的。”解决了学生的问题,又收获一杯奶茶,陆祎宁心情大好。
“学生真好,还得是我们陆老师,敬业!”
“嗨别给我戴高帽了。”
“我这可是真心话。陆老师干什么都很认真负责。”
如果别人说这话,陆祎宁大约会以为有挖苦的成分。毕竟在工作岗位上,认真负责很多时候并不被同事看好,更会被当成一种将人比下去的心机。就像海绵宝宝和章鱼哥一样。大家都爱摸鱼,你那么认真做什么?
可是胡蔚不一样。虽然胡蔚也摸鱼,但她很尊重陆祎宁。她不会认真指导并解答学生的问题,但是对于这样做的陆祎宁,她很佩服。
一开始,她还提醒过陆祎宁,“其实你不用这样,放一放,自己也轻松。”发现陆祎宁就是一个爱操心的性格后,她便不说了。
“现在我就不想负责了,我想骂人。”陆祎宁看着手机上刚收到的微信,咬牙切齿,“殷主任说审计要材料,明天12点前交。”
她明天早上要到机场接傅总。
“那不是刚好跟你接人撞上?那你咋办?今天能弄完吗?”
“能弄完个der!除非今晚加班!”
她这周简直水逆。周三下午陪学生耗,周四晚上要加班,周五晚上要加班,周六早上还要早起来学校上班!这到底是什么恐怖的节奏!从上班来还从未有过。
想离职的第N次……
陆祎宁喝完奶茶,心烦意乱地打开文件,10分钟后无比抗拒地关上了。审计要的材料,不仅多,而且杂。她需要挨个核对,登记,今晚不仅要加班,而且估计要加到9点。
如果不是因为被指派了接待嘉宾的工作,她本来可以按照正常进度完成。可接待嘉宾原本也不是她一个实验岗位老师的工作。陆祎宁越想越气,决定去搏一搏。
她像蜗牛一样慢慢挪动到了主任办公室,敲门进去,试探性地说:“殷主任,院里让我们周五早上接嘉宾,您看审计要的那个材料……”
殷主任抬起头来,“哦,那你今晚给我吧。”
陆祎宁急了,咬咬牙,“不是,他们要咱建设三年来的数据表,这个太多了,今天完不成,明天早上要接人,能不能往后缓一缓?下午再交?”
殷主任表示为难,“审计要的,不能缓。你忙不过来的话,我给你找两个学生。哦不行,是给审计交的,不能出错。你加班克服一下吧。”
态度很好,结果很差。
——
陆祎宁最后一遍确认数据,将文件拖动到殷主任的聊天框里,点击“发送”,接着瘫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
看看时间,已经是晚上9点30分了。
天早已黑了,只剩下路灯还亮着。校园里的人很少,陆祎宁在路上走着,烦躁得要命。那些数据,统计来统计去,又有什么实质性的价值呢?那些座谈会,开来开去,又有什么意思?还有她所负责的仪器和实验室,做得再好,又能怎么样呢?
夜晚的路灯下,似乎什么都是虚无的。包括所在的这具身体,这颗心脏。她的心里又浮现出这些年来她思考过无数次的问题: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她想不明白,所以用短暂的快乐麻痹自己。电视剧不够刺激,只有短视频可以。这玩意实在上瘾,眼睛一闭一睁几个小时就过去了。
胡蔚常开玩笑“跟吸了似的”。其实也挺好,很适合打发时间,很适合用来替代思考。
什么都可以。明星八卦、猫猫狗狗、电影解说、伤感文案,一个接一个地刷新,脑子里不断接受刺激,分泌激素,那些对于生命虚无的绝望就会被慢慢压下去。
不要思考,只要快乐就好。
“由玫瑰漫画社……”
陆祎宁心中猛地一揪,快速划过视频,不停地下滑。
然而,第五个视频结束后,她没再下滑,而是退了出去,放下手机,愣愣地看着雪白的墙面。她觉得,她有些躲不过去了,今晚,她被迫陷入对自己的审判,观看自己的失败。
陆祎宁二十六岁了。
一事无成。
二十六岁的她,没有成为一个有钱人,一个有出息的人。每月工资六千,房租两千。
小时候的她打死也想不到,上大学自己竟然会读化学专业。
这得益于父母的高瞻远瞩。“读化学,以后制药,随便卖个专利都是大几千万,一辈子不愁吃喝。而且你那个性格,读文走行政不合适,掌握一门技术才是最踏实的。”
陆祎宁不想去,觉得既然选了文科也该读文科专业,读化学算怎么回事?人家肯定不会录取,自己也并不喜欢化学。但是爸爸很强硬,居然真的在填报志愿的材料里翻到了愿意录取文科生的化学专业,学校当然不算太好。
陆祎宁一向软弱,对于此事却十分固执。任凭爸爸如何劝告,甚至到最后都发了脾气,都没有同意。但是没想到,在她睡着后,爸爸竟然修改她的志愿,提交了。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于是又吵了一架。
什么用也没有。提交的志愿不能再撤回。
录取结果出来时,老师都觉得可惜,甚至委婉地劝她要不要复读一年。
陆祎宁没有复读,拿着录取通知书,坐上火车,去了一千公里之外的地方上学。后来,便是各种恶补化学知识,刺鼻的试剂味道,颜色单调的实验室,永远熬不完的夜,和遥遥无期的毕业。读完本科又是读研,工作量加倍,毕业也更麻烦。
也有读得很好的同学。奖学金拿到手软,文章一堆,还能参加各种竞赛,就像一条八爪鱼。陆祎宁,平平无奇。没有奖学金,文章勉强够毕业,至于比赛什么的,只停留在刚上大学时的设计比赛。
她年复一年地沦为平庸,那个考试永远在前头的陆祎宁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再读个博啊,硕士哪里找得到好工作。”隔着电话,爸爸的语气和七年前一样强硬。
陆祎宁觉得很累。明明从前不怎么管她,为什么又要在她的人生大事上指手画脚,偏偏画的还是她不想走的那条路。
“原本读化学就不是我喜欢的,熬到研究生结束我已经很累了。再读博我就活不了了。”
“你威胁谁呢?”爸爸生气地质问道。
陆祎宁心里千疮百孔,语气却平静得没有波澜,“没有威胁谁,就是不想读。”
“为什么?”
“太累了。”
“累?”爸爸觉得十分可笑,“谁不累?人家都能读就你不能?你就那么金贵?……”
喋喋不休的指责,比高三那年还要猛烈。陆祎宁将手机放在一边,那声音就变得很小很弱了,好像是另外一个时空的人在说话,说的也是不重要的事情。
她不想听,不想读博,也不想再回去了。
她甚至不愿意再提及那个地方:
临河。
上大学后,陆祎宁常被问到一个问题,
“你家是哪里的呀?”每次,她都很有礼貌地回答。只是没人知道,她心里总是感到浓浓的抗拒。
“临河。”遥远的就像是上一辈子。
“那还挺远的,不会想家吗?”
“还好啦。”陆祎宁微笑着,心里觉得将那个地方称之为家有点奇怪。她是如此想要逃离。
她真正的家在那个小村子里,只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家就没有了。
硕士毕业后,她又往东去了五百公里,到了东陵。
距离临河,她名义上的家乡,足足一千五百公里。
爸妈对此表示十二分的不满,强烈要求她回临河工作,说是已经在找人给她安排工作。虽然直到6月份,所谓的安排也没有落实。陆祎宁固执地留在东陵,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工作带编制,很稳定,只要不违法犯罪,可以干到头。整日和仪器、试剂以及各种文件材料打交道,生活很简单。
虽然还是化学院,好在不用做实验,不用熬夜通宵。当然,行政老师会更轻松,可惜陆祎宁没有那个能力进。当一条咸鱼,她已经很满意。
什么奋斗、读博、光宗耀祖,她都承担不了。还是留给她那个远在英国读研的弟弟吧。一年的研究生,可真轻松。真该让他去我们学校试试,陆祎宁扭曲地想。
自己现在这样,按时上下班,晚上回去当米虫,就很好。除了工资低一些,以及偶尔加班,没什么。人么,活的就是当下,陆祎宁想得很开。
“人生苦短,过一天算一天,快乐一天算一天。”这是她的座右铭。
大多数时候,她都很满意。
除了许多夜晚和迷茫的瞬间。
仿佛毒液一样的念头会突然被引诱出来,一点点地腐蚀她的心脏。它会被掩盖,但永远不会消失。
陆祎宁没有成为一个漫画家。
她没有画出一部让很多人喜欢的作品。没有年少成名,也不会大器晚成,甚至现在的她,都没有从事这个行业。
这些瞬间,她总会想起自己的漫画,意识到自己的无能,接着怀疑起人生的意义。难道就是吃饭,睡觉,做一个宇宙间的物质循环者吗?人生,真是挺没意思。那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走到床边,从柜子里找到一个ipad。是她在大三时用自己的奖学金买的。早已没电了。
陆祎宁找到充电器,充了一会儿开机。打开文件夹,里面存着许许多多的画,都是她曾经一笔一笔画出来的,从大一到研三。
在许多画的角落,都落着同一个名字。
那个不知道她写过多少次的名字。和她的画一起,啃咬着她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