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号,高三放假。
阵阵欢呼声从不远处传来。陆祎宁趴在栏杆上,望着校门口那一波又一波离开的人群,又想起了杨潮。他已经离开快一年了。他还在上学吗?如果他在上学,过几天也要参加高考了吧?
“在干嘛?”玲玲拍了下她的肩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叹了口气,“真羡慕他们,我们还有一年。”
“好久。”陆祎宁喃喃道。
“是啊,每天都感觉睡不够,赶紧熬到头吧。”
熬……陆祎宁想,可不就是在煎熬吗?每天5点起床,11点多睡觉,做不完的卷子,以及食堂没什么味道的饭菜,都让人难以忍受。明明每天只有24小时,却漫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
这还只是高二,那么高三呢?陆祎宁不愿意再想下去了。明明高一的时候,没有这么煎熬。只是因为压力小一些吗?还是因为……有他在。
她的心里又开始泛起密密麻麻的思绪,快乐、孤独和痛苦夹杂在一起,代替着初始的阵痛,融入她的骨血。貌似时间已经冲淡了,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习惯了。
“对了,我哥说要去庙里拜一拜,你要不要去?”
“好。”
除了新年,庙里就属高考前最热闹了。门口排起了的队伍,全是去拜文昌帝君的。大家排着队挨个往里走,上香,祝祷,祈福。香火的味道浓烈,隔着老远就能闻到。
玲玲举着一条“旗开得胜”的发带,和陈竟对峙。
陈竟站到了一米外头,无比抗拒,“我不想戴,好尴尬啊。”
玲玲抬了下巴,“还有穿旗袍的呢,我这算啥啊。”
陈竟板着脸,“那我也不带。”
“不带算了。”玲玲将发带收进口袋,决定不跟他计较,毕竟高考最大。她呼了口气,笑了笑,“你俩去吧。我们随便逛逛。”
陈竟拉着李顺赶紧去排队,不一会儿身后又多了长长的队伍。李顺额头上也带着一条发带,眼看着玲玲和陆祎宁走远了,便赶紧将发带摘下来,吐槽道:“真的好尴尬。”
“谁说不是呢。”陈竟说:“你也是真惯着她,这么丑的发带都肯戴。”
“她绣了好几天,这几个字很难绣的,尤其是这个旗字,笔画太多了,还有这个胜,我说你就别绣了,随便买一个,她说不行,那……哎……”李顺正说着,忽然发现陈竟离开队伍往里面走去,小声道:“你干什么?别插队。”
“不插队,我有个东西忘了,两分钟。”
陆祎宁和玲玲被陈竟拦在了半路。陈竟朝玲玲伸出手,脸色有些别扭,“给我吧。”
玲玲翻了个白眼,装作没听懂,“什么?”
陈竟说:“旗开得胜。”
“算你识货。”玲玲哼了一声,从兜里将发带拿出来,放在陈竟手里,气总算消了,高兴地笑道:“去吧去吧。”
“嗯。”他攥着发带,朝两人点了点头,又走回队伍里去了。
陆祎宁突然感到很羡慕。玲玲和陈竟平日里总是斗嘴生气,可真到了关键时候还是能够这样体贴。而自己……她摸着口袋里那条腕带,知道自己是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只是……他身边会有其他女孩给他送东西吗?陪他去庙里上香?送他去考场?他……他会喜欢别人吗?陆祎宁苦涩地想。为什么不呢?他那么好,就该和黎笙学姐那样好的女孩站在一起,并肩而立。陆祎宁,算什么呢?
文昌帝君今日香火鼎盛,其他地方倒是清净多了。莲花正开到盛处,几位金色的小鱼在水下游动,不时引起莲叶晃动,水波荡漾开来。微凉的风从池上掠过,带来了香火的味道。
观音殿前,亮着许许多多的莲花烛。蜡油滴下,凝结成晶莹的固体,像是钟乳石。
“给生者祈福的就是这种,有红色,金色和粉色,看您要什么颜色?选红色的人和金色的人比较多。”
红色,像极了血的颜色,她不喜欢。“就要金色的吧,可以刻字吗?”
“当然,刻什么?”
“平安。”
陆祎宁点燃了三支香,插在香炉里,接着点燃莲花烛,放在了观音像前,退后两步跪在垫子上,心中默念:
观世音菩萨,请您保佑他,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她跪得很虔诚。
——
暑假时,杨威忽然出现了。他在生意场上赚了一大笔钱,决定搬家。他只挑选了自己很喜欢的几个藏品带走,其他的全部交给工人搬走,能卖的卖,卖不了的扔。收旧物品的车就停在巷子里,将那些堆在院子里和门口的东西一样样地登记,过秤。杨威则站在门口,和一名穿着西装的人交谈。
附近几个工人在那些旧物里搜寻,觉得可用的就问杨威能否带走。杨威笑眯眯地大手一挥,“当然,随便看,随便拿。”于是,大家很高兴地翻找着,场面竟然有些其乐融融。
陆祎宁觉得讽刺极了。她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衣锦还乡”的杨威,想起了那天下午他将杨潮踩在脚下的情景,那天晚上他胸口的刀,杨潮身上的血,和后来他一口咬定自己无辜,杨潮弑父的模样。
杨潮,你的伤好了吗?
“祎宁啊”,杨威见她进了院子看地上的垃圾,笑着走过来,似乎并不记得曾经在病房里外彼此对质的激烈场景。
他从口袋拿出了一个红包递给陆祎宁,见她往后躲了一下,脸色未变,依旧笑得从容,“真不巧,每次过年都没碰上,这回叔叔想给你补上,真的不要?”
“不用了。”陆祎宁皱着眉,挤不出一个笑容。她不想,也做不到。她不明白,为什么大人就可以轻松做到?
“那就算了,回头给岁安吧。听说他最近想买一双球鞋,你爸爸不愿意。真是,小孩子么,想要什么就买什么。”他摇了摇头,仿佛不记得自己有个儿子流落在外。
“那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叔叔可以送你哦。”
陆祎宁不知道这是客套还是真的在问,不过哪一样都无所谓,反正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真的东西。她抬头望着杨威的眼睛,问出了那个问题。
“杨潮在哪里,你知道吗?”
杨威的脸色微微一变。他努力维持方才的笑容,但肌肉已变得僵硬,如同一只笑着的木偶,没有人气。“我不知道。”
陆祎宁又问,“那天晚上,他哪里受伤了?”
杨威终于无法维持笑容,咬了咬牙,背过身去,低低地道:“你还真是穷追不舍。”
“伤得重不重?”
“我不知道。”
陆祎宁不顾他声音里隐隐的怒气,多日来胸中压抑的疑问、孤独和悲伤压得她早已喘不过气,“就你们两人,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他妈是犯人吗你这么审我!”杨威猝然转过身来怒吼道:“我被他一刀刺心脏差点没命了我知道什么?你要审就去审杨潮!妈的刺老子一刀,差点要了老子的命还跑个没影!什么东西!跟他妈一样的贱货!吃里爬外!白眼狼!一个跟人跑了的婊子,一个杀老子的坏种,真是亲母子……”
他接连不断地咒骂着,连同他曾经的妻子一起,用最恶毒的字眼,仿佛他们不是夫妻,血亲,而是有着深仇大恨的人。
一字一句,像是一个又一个巴掌用力地扇在陆祎宁脸上。她没有走开,就这样看着他脸上的肌肉抖动,嘴唇一张一合,发出一个又一个刺耳又恶毒的声音。
连她一个外人都觉得如此难受。那曾经的杨潮,又听了多少次,受尽了多少屈辱。在他的父亲家暴他的母亲,诅咒她时,年幼的他会想些什么。
在那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杨潮要走。这样一个无情又疯狂的父亲,任谁都会想要逃离。只是从前的杨潮,尚且被血缘捆绑,最多也只是放纵自己,而那天晚上的事,成了最后一根断掉的弦。所以他不管不顾,远走他乡。即便背上罪名,受人唾骂,他也不会想回来。
杨威骂了很久,久到陆祎宁的脚都有些酸了。他终于停了下来,走到中介面前,露出了一个笑容,“不好意思,刚才有点激动,家事,您别见怪。”
对方连忙道:“没有没有,杨总,您客气。那咱们继续?”
“好。”
“就是咱这房子,独栋,两层……”
原来是要卖房子了。
真是可笑。陆祎宁往旁边走了几步,看着脚下那对东西,方才就觉得眼熟,如今仔细一看,是个游戏机。是杨潮斥巨资买的那个。
拿开游戏机和上面覆盖的各种床单被套,陆祎宁看到了更多属于杨潮的东西。那件上衣,是个名牌,是杨潮最喜欢的。还有那双球鞋,据说花了两千多,李顺有次不小心踩了一脚,杨潮气得一天没和他说话。还有那些书和本子,是他在暑假里翻过无数次,写了无数笔记,准备做个好学生的。
而现在,他们全都被丢在了地上,和烂掉的蔬菜、肉类、堆在一起。臭气熏天的汁水爬上了书本,球鞋和衣服,引来了苍蝇,嗡嗡地飞着。
搬家的浩大阵势引起了邻里的注意,大家站在附近,纷纷朝院子里看过来。有人走了进来,对杨威道:“老杨,以后可就得喊您杨总了,可别忘了咱们几个。”
“说的哪里话?”杨威笑容可掬地回答,双方你来我往,宛若亲兄弟一般。
后来,又有几个人走进来,和杨威笑着说起过去的事。陆祎宁听着觉得荒诞,以前也没发现他们关系那么好。
“小杨啊,杨潮啥时回来?我看这孩子走了老久了,别是出什么事了?”
刘奶奶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一句话让周围都陷入了寂静。
比起面对方才陆祎宁,杨威淡定许多,甚至还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不知道啊,我给他打了好多电话,都不接。他走了这么久,我日夜担心,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你说这孩子……哎……”说着还抹了一把眼睛。
“哎,你也别伤心了。再找找,找到了就跟孩子好好说话,亲父子没什么过不去的。”刘奶奶竟然还安慰起了杨威。
更奇异的是,杨威的眼中竟落下几滴泪来,“也是他妈没教好。以前他妈在的时候,嫌我没啥钱,就跟人跑了,现在杨潮也跑了,哎,就剩我一个……”
“他妈嫌你没钱跟人跑了?”这还是刘奶奶第一次从杨威这里听到他提起妻子。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有些糊涂了,不是前段时间都在传是杨威打人,人家受不了才跑的么?敢情是因为钱?
附近的人也都好奇地看了过来。杨威仿佛是一个十足的影帝,拉着刘奶奶的手道:“哎我都没脸说。那时我们还没搬过来,条件没现在好,他妈老对我不满意,后来来了一个外乡人,被我发现走得近了。我说了几次,没想到人家就跟着走了,连我带孩子都不要了。一年后,让律师给我带来了离婚协议。面都没见,就把婚离了。”
“这样啊……”刘奶奶叹道:“那他妈妈是在……”
“香港啊,好地方,纸醉金迷的,多好,去了香港还能看上咱这小城市?”
香港……华丽的繁荣符合给杨威的说辞镀上了最好的金身。一个女人抛弃丈夫和孩子,去了繁华的大都市,是为了金钱。这实在是非常合理的解释,也是坊间喜闻乐见的家长里短。
很快,人们好像又开始可怜他,同情他,甚至曾经他对于杨潮的伤害都有了十分正当的理由。一个伤心至此的父亲,辛苦将孩子拉扯大,动点手怎么了?又如何要求他做一个完美的父亲呢?都说是杨威打人,原来那女人是爱钱的,怪不得……
“没想到你也是个苦命人。”
“就是啊,他妈妈也真是的。原配肯定比后面好啊,有感情,况且还有孩子。”
“就是就是,不然一家三口,团团圆圆的,哪至于这个样子的?孩子也不会走。”
似乎,连杨潮的离开都变成了母亲的罪过。可是他们不是都知道吗?是杨威总是打人,所以她忍受不了才走的,不是因为钱,根本不是!
陆祎宁受不了了,什么也顾不得了,胸腔里的火苗飞涨,烧得她生疼。可声音从喉咙里出来,竟然是冷静的,仿佛裹了一层寒冰。那是曾经杨潮告诉她的话。
“不是的,杨潮妈妈是被逼走的。从杨潮记事起,你就经常打她。后来,她熬不住,央求一个外地人给她买了车票,离开了。你嫌丢人,带他搬家到了这里。”
周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大家震惊地看着杨威,又看看陆祎宁。
除非是真的有过节或者仇恨,否则没有什么会在公众场合打别人的脸。而陆祎宁一个还在上高中的女孩,却公然戳破一个成年人的话。
杨威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你个孩子,你知道什么?”
陆祎宁简直不怕死地一样盯着他,“我知道,杨潮告诉我的。他还说,他理解妈妈。妈妈走的那天,他很难过,却很庆幸她离开了。他的原话是:你没见过,杨威打她的时候,有多狠。”
一本书直接朝她砸了过来,“臭丫头!”
陆祎宁的额头猛然挨了一下,直接坐在地上,额头剧痛无比。有人过来扶她,她勉强站了起来,克制着内心的恐惧,撕破他的伪装,“后来你就开始打杨潮。尤其是喝酒的时候,打他打得更狠。因为杨潮知道……”
“去你妈的!”杨潮暴跳如雷,直接抬脚踹了过来。
陆祎宁被人拉了一下,大脑一片空白。
“别说了,孩子,这么多人呢。”刘奶奶走来扶住了,小声提醒。她也算是明白了,之前的传言都是真的,不过也犯不着和杨威在这里掰扯,本来就是别人家的事。
“就是啊,怎么能跟大人这么说话呢。”
“哎,现在的孩子……”
“行了杨总,别生气了。赶紧收拾收拾,咱们中午聚一聚。”
很多人在说话,像苍蝇一样嗡嗡的,吵得她头疼。这个世界原来,是这样子的吗?没有人在乎杨潮和他的妈妈吗?难道你们只在乎杨威和他那可笑的谎言?
酷热的阳光烤着她的脸,脑袋渐渐昏沉,几乎快要站不住了。她拼尽全身力气说出了最后的话。
声音很轻,但足够身边的人听到了。
“因为杨潮知道有人给妈妈买了车票,知道她要走,却没有阻止,也没有打电话。也有可能,妈妈走了,你没有了发泄对象,于是选了他。那天晚上,杨潮也受伤了。”
“死丫头,你血口喷人!”
陆祎宁挨了一脚,肚子钻心地疼,后来就晕了过去。
原来,真的好疼。
杨潮,怪不得你要走。真的好疼。
她疼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