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祎宁再次给ipad插上电源，打开了存满画稿的文件夹。
上大学后，因为化学基础薄弱，她花了比旁人更多的时间在功课上。剩下为数不多空闲的时间，陆祎宁很多时候都在画画。
有时是背着琴的少女，有时是坐在云朵上的白天鹅，有时是一只变成人的狗。她没有技巧，没有详细的故事线，只是笨拙地由着自己的想法画着，想到哪里就画到哪里。
她曾给各大漫画社投稿，大多都被拒了，原因五花八门：情节不够曲折、设定不够有新意、情感氛围不够、未完稿等等。
唯一收稿的，提出的要求让陆祎宁无法接受：露肤度太低，需要增加裸露面积。
她又试着在网上公开发表，收到过一些点赞评论。加起来没超过50个。将硬币扔到下去的水花都比这个大。还有一条吐槽女主大腿粗的，陆祎宁被气了一个周末后，删掉了那个作品。
多次无疾而终后，陆祎宁逐渐意识到一件事情：也许她并没有画漫画的天赋。
让她确定这件事的，是某一个平常的下午。
她坐在图书馆里，夕阳的光从落地窗洒进来，照在她的画本上。那上面，背琴的少女走在草原上，红色的发带随风飘扬。
故事已经走到了第二十七章，可是她忽然不想画了。她不知道故事该如何走下去了。
她觉得很累。
她不清楚具体的原因，或者是最近科研压力太大，或者是家里的电话让她难受，或者是稿子被拒，又或者是总在画画导致没有太多时间出去逛一逛。
她不知道。
可她真的不想画了。现在坐在这里的已经不是那个对漫画满怀憧憬的女孩，而只是一个被压得喘不过气的行尸走肉。
她想，她的确没有天赋。她对于漫画的想象就像是一个孩子渴望当科学家一样，是稚嫩的，并没有什么依据。
会画画的天才太多了，每年美院考试的人浩如烟海，都是天才。从没学过素描的她又算是什么。
如果她真的有天赋，就不会被编辑拒稿。如果她有天赋，就不会突然想要放弃。
她真的不想画了。
人生忽然就没了意义，陷入一片虚无。
她站在了化学楼上的天台上，从高处往下望。
石砖铺成的地面很结实。只要往下一跳，转瞬之间，就结束了。风轻轻地吹着她的脸颊，渺小的行人三三两两经过，一只小猫慢悠悠地踱步进了草丛。
她想了很多。从小到大，她认真地学习，考试，团结同学，尊敬老师，可是到头来，什么也没有。想要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得到。
可她最终还是没有跳下去。
她是个胆小鬼。
陆祎宁打开了名为“少女与琴”的文件夹，一点点地看下去。她抚摸着屏幕上漫漫黄沙中少女的红飘带，仿佛又回到了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画画的时候。
虽然少了很多娱乐时间，但在繁重的学业压力下，是画画一直慰藉着她。很多时候，只有在画画时，她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少女与琴是她画过的最喜欢的漫画。可惜她没能让它走到结局。她在心中道：对不起。
她拒绝了傅昭，但不可否认的是有些心动了。毕竟这是自己从小喜欢的事，毕竟这个故事已经画了那么久，让它就这么沉寂下去，还真是有些遗憾。
傅昭似乎是真的想要帮她，可这说到底也是陆祎宁自己的事。她得自己画完，也要画得好一些。
再试一次吧，她想。
反正人生就很没有意思，那就再试一次吧。
虽然没有天赋，灵气消散，可是总能画出一些什么吧。
她从抽屉里出一只很久没用的铅笔，又找到一张A4纸。屋子里并没多少和画画有关的东西，即使是新出的漫画，也很少看了。
两年没拿过画笔，她觉得有些陌生，下笔也不再流畅，甚至勾线还有些歪了。她试着在纸上练了一会儿，终于好了一些。
画些什么呢？随便吧，她想。
她在纸上随意地勾线，涂阴影，随意地画着。不知不觉间，纸上出现了一大片模糊不清的东西，看着……像是大海。
那就大海吧。她开始细化海上的波光，又添上了月亮，枝丫……
最终呈现在纸面上是夜空下波涛汹涌的大海。月光在海面上落下星星点点的光，角落里斜斜伸出一些树枝。
小女孩坐在船上，面容模糊。小船在大海上飘着，没有船桨，没有灯。只有淡淡的月光照着海面。
脑海中很快浮现出了后面的故事：海面忽然起了狂风，暴雨如注。小女孩努力地扒着小船，却阻止不了剧烈的晃动。
又一阵猛烈的狂风过后，面目狰狞的鱼妖跃出水面，吞噬了她。第二天，阳光明媚，海面平静，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对，就是这个感觉！就是鱼妖！
这就是《少女与琴》的第二十七章了。
她将画扫描成电子版存进ipad里，上传到云端，然后开始打扫卫生。
明天就是元旦了。打扫卫生，迎接新年，也算是新年新气象。
这是她在东陵待的最后一个月了。不久后，她就要离开这里，去上海，去到他的身边。
创造出新的回忆，覆盖掉那些不堪。
手机响了起来。
是妈妈的。
陆祎宁觉得头疼，在它响了十几秒后还是接了起来。
“喂，妈妈。”
“祎宁，最近一切都还好吗？”
“都好。”
接着不出意外地迎来了一句责备。
“都好就行。那这都快过年了，不见你回来。不回来就算了，怎么电话也不打一个？你都不关心爸爸妈妈和弟弟吗？”
陆祎宁的声音很平静，“我想你们应该过得都挺好的。”
“你这孩子，”妈妈似乎在那边叹了口气，“真是听不出来好赖话。最近交男朋友了吗？”
陆祎宁有点反胃，“没有。”
“那你还是上点心。别到三十了没人要，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陆祎宁扯了扯嘴角，“我觉得一个人也挺好的。”
妈妈激动了起来，声音也跟着变大，“你这是什么话？一个人，连照顾你的人都没有，有什么好的……”
面对着妈妈喋喋不休的教育，陆祎宁觉得很烦，便将手机放在一边，开始用电脑看剧。过了好一会儿，手机那边安静下来，陆祎宁才接起来。
“祎宁，你把妈妈的话放在心里，别不当回事。妈妈都是为了你好。”
是吗……陆祎宁在心里问自己。真的是为了我好吗？
夜晚，鞭炮劈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陆祎宁走到窗边，看到漫天的烟花，极致灿烂和绚丽，几乎将夜空都照亮了。
“新年快乐！”人们齐声呼喊。
陆祎宁也笑着说：“新年快乐！”
是说给自己的。
她忽然想起曾经也有人给她放过烟花，是给她一个人的。
一朵跟着一朵，在四周的天空纷纷散开，将整个天空都照亮了。红的，黄的，绿的，紫的，交织在一起，不断地炸响，盛放，是她十几年的所有的生日中从未有过的热闹。
他说：“11点57，还好，没有晚。生日快乐，陆祎宁。”
路灯下，对方伸手抚摸着她冰凉的脸颊，说：“希望你以后都能快乐。”
很遥远的回忆了。可是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依然让她心里被一种温暖包裹着。就像是外面漫天大雪，而她在屋里围着火炉，蜷缩在棉被里，看着最喜欢的漫画。
他不知道，那时的烟花对当时的陆祎宁而言，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拯救。
陆祎宁看着此刻接连不断炸开的烟花，心中默念道：新年快乐，傅总，也希望你能快乐。
——
新年第一天，傅昭给陆祎宁发来微信，是一个邮箱号和一个微信号。
联系人信息写的是：玫瑰漫画社编辑江娅。
玫瑰漫画社，全国最大的漫画社，许多大热的漫画家都是从这里成名。编辑的邮箱号在官网上都有，可这微信号除了漫画社内部和打算发展的画手，一般人根本弄不到。
陆祎宁：你怎么有人家微信号？
傅昭：托人问的。江娅是玫瑰漫画社里非常专业的编辑。你要是想好了，去联系她，把你的作品发过去，包括设定、大纲和前十章。她会对你的作品给出专业的修改意见，给你规划未来的发展方向。
陆祎宁蓦地感动了。
岌岌无名的画手，实在太多太多。若是仅凭自己内心所想地画下去，即便画完也没什么波澜。从前被拒的许多次就是证据。也许真有好的结果，可那也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
然而现在，有专业编辑在，无疑是给她指了一条明路。
原来，他让自己发作品过去，就是为了牵这条线……对于自己这样没有历史成绩的画手，又没有提供作品，傅昭却能说服对方愿意帮她，一定是下了很大一番功夫。
他说帮她。是真的在帮她。
陆祎宁：谢谢。
傅昭：不客气，我看好你。
陆祎宁打开电脑，深呼吸几下，开始修改作品。
《少女与琴》
人妖共存的世界中，一位孤苦的少女，踏上了寻找父母的路。途中，她遇到了一个男孩，彼此相依为命，度过了许多凶险的时刻。可是在最后，真相反转，那个男孩也是一个妖怪。
而他的目的就是要获得少女的这颗心，作为自己长生不老的药引。
在这个世界里，遮天蔽日的大树能够造梦，在梦中杀人。通体雪白的兔子看似软萌可爱，却在一瞬间能够咬开人的胸膛，吃掉那颗心脏。而长相丑陋的毒蜘蛛却在最后一刻，用结的网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少女。
重新回看这个故事，陆祎宁发现其中有些漏洞，画面也不够细致。她没有着急发，而是认真地拿起笔一点点改了起来。
很多地方已经不好改的，她就推倒重画。这样很浪费时间，但既然要发给专业编辑，就不能疏漏。只是ipad是7年前买的，如今不太灵敏，画起来很费事。
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一股脑四个小时过去了。闹钟也响了起来。
陆祎宁停下笔，打开电脑。
晟意科技集团上海分公司新品发布会。
她已经查过，这次新品发布会是由傅昭来介绍。
然而出现在屏幕上的人却不是傅昭，换成了韩副总。
陆祎宁有点失落，给张朔发了微信：傅总怎么没上？
张朔：傅总有急事，回香港总部了。
陆祎宁：什么事？
张朔：这我就不知道了。
她又给傅昭发了微信：发生什么事了？听说你回香港了。
傅昭果然没有回复她。
陆祎宁心里暗骂一声，将手机暂时丢在一边，继续看产品发布会。
公司产品五花八门：智能耳机、VR设备、工业机器人、服务机器人、云存储，以及和医疗公司合作开发的精准医疗、个性化医疗。
涉足还真是广泛，陆祎宁心道。
页面上年轻的副总侃侃而谈，风度翩翩，很多弹幕都在夸副总的颜值。但陆祎宁觉得，傅昭还是更好看一些。
手机震动了两下。
傅昭：没什么事，香港有点事要处理，就回了。
陆祎宁起了调侃的心思：你们韩副总长得很好看哎，好多人都开始刷了。
傅昭：我看到了。
陆祎宁：我也觉得他很好看。
傅昭：嗯。
陆祎宁有点失落，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还以为人家会吃醋，结果人家好像一点儿都不在乎。
傅昭：你的作品想好发给江编辑了吗？
陆祎宁：还没有，我要改一下。
傅昭：也好。好的作品都是改出来的，先给我发下看看。
陆祎宁：没问题。
陆祎宁发了过去。
傅昭：你是用什么画的？
陆祎宁：就ipad啊。
傅昭：看这笔触和分辨率，至少五年前的型号了吧。
他的眼睛还真是尖，陆祎宁老实道：七年前了。
傅昭：我送你个数位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