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学校里严禁传播此事,但流言依旧沸沸扬扬。
以前很多人喜欢他,因为他长得好看,篮球打得好,人也不错。转瞬间,很多人又开始唾弃他,视他为洪水猛兽。
班里他的座位旁空空如也,同学们都搬到远一些的地方。篮球场上,李顺因为替他说了一句话就被人咒骂,接着又有人替李顺鸣不平。最后,同学们分为三派:认为事出有因的,认为杨潮就是恶人的,以及事不关己的中立派。
不过几天时间,平日里和和气气的同学,忽然之间就开始分裂,产生隔阂。其他人尚且能勉强保持表面的和谐,可李顺和陈竟根本无法对咒骂杨潮的那些人维持平和。
他们索性退出了省里的篮球联队比赛。本来就少了杨潮,如今又失去两员大将,二十六中在球场频频失利,引得队员内部又开始互相指责。
整个学校乌烟瘴气,程主任气得头疼。学校里出了一个犯罪嫌疑人,本年的文明校园是完蛋了,他早已焦头烂额。没想到如今居然能闹成这个样子。
他找到陆祎宁,问起旁人已经问过许多次的问题。陆祎宁机械地回答,显得有些过于冷静。不,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麻木。
“你还好吗?”玲玲握住她的手。九月的天,热气还没有褪去,但陆祎宁的手很凉。
“嗯。”陆祎宁不咸不淡地回答。她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所有的事情都乱了。
——
杨威终于醒了。
陆祎宁想要见他,被警察拦在病房外。
杨威根本不愿见她,激动地叫嚣着:“她跟杨潮是一伙的!他们一伙的!”
她清清楚楚地听见杨威在病房里说:“我们是吵了起来,可再吵怎么能对我动手?!杨潮忽然从厨房里拿起水果刀,直接刺我身上。要不是我躲了一下,恐怕那把刀就直接刺进我心脏了。跑了?心虚呗!不跑等着坐牢吗?我就是平日里再惯着他,这次也不能任由他使性子。人要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
陆祎宁拼命拍着病房的门,“你撒谎!你撒谎!杨潮怎么会突然自己拿刀刺你?肯定是你先动手了!肯定是你!”
安警官走了出来,问陆祎宁,“你有证据吗?”
陆祎宁眼神绝望,“我没有,但是杨威他不是好人!”
安警官冷静地道:“办案是讲证据的。你在这里,这么情绪化,对你和杨潮都没有任何好处。”
陆祎宁哪有什么证据,她只是受不了。她一想到杨潮生死未卜,还要被杨威安上这个弑父的罪名,就无法接受。她悲哀地看向安警官,“我还能做些什么吗?”
“杨威自从带着杨潮搬到这里,几年间亲眼看到他家暴的人除了你,是否还有别人?”
别人……
陆祎宁拨通了黎笙的电话,接电话的却是黎笙的妈妈。
“她已经出国读书了,你有什么事吗?”
出国了……陆祎宁的心沉入谷底,“阿姨,您能告诉我她的联系方式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找她。”
“什么事?我可以转告。”
对方看了眼备注:二十六中陆祎宁,随即问道:“二十六中?你是为杨潮的事?”
“是……”
“那就不用了,我们家黎笙是个好孩子,不会和一个杀自己亲爸的坏种有牵扯的,请你不要再打电话了。”
杀自己亲爸的坏种……这五个字深深刺痛了陆祎宁的心。她悲愤地喊道:“他不是!”
回答她的只有挂断电话的嘟嘟声。
陆祎宁发送了一条短信:对不起。然后将黎笙的名字告诉了安警官。
案件的进展,安警官一直没有告诉陆祎宁,她说这是规定。
不过陆祎宁还是了解到一些警方的调查。
人民医院和附近药店都出现了警察的身影,应该是在查就医记录和药品购买记录。
附近的居民再次被警察询问,那些曾经被忽略的争执和冲突渐渐浮出水面。所有人渐渐发现那不再是一般的吵架和教育。
因为许多次的冲突都伴随着酒精,和后来几天之内杨潮身上的淤青。
在杨潮上高一以前,这种情况更为频繁。那时杨威还没有开始做生意,在家的时候很多。很多人都看到过他踢杨潮一脚,或者扇杨潮一巴掌,接着拖着他回家。
“哎呀,行了,打孩子做什么?”
“这孩子,不打不成器。”
非常常见的对话。没有人真的在意。父亲打儿子,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年轻的男孩身上带点伤,也是很正常的事。然而当这两者频繁地联系到一起,事情的真相显而易见。
“没听人祎宁说吗?杨威将孩子往死里打!天底下哪有这样当爸的?!”
“我听做建材的人说了,杨威家里的玻璃隔音是我们这一片里最好的。估计当初就是怕自己打孩子被发现才把隔音做得那么好。”
“这算啥啊。杨威打杨潮都不算狠,打杨潮他妈才狠呢。我听说他妈报了好几次案了,都没用。据说他妈身上的伤才多呢,就是因为这跟人跑的。”
“什么?不是离婚,是直接跟人跑的?”
“跑了一年才离婚的。”
在八卦的传播速度下,所有的真相被一点点翻了出来。陆祎宁也在左邻右舍的耳语中听到了关于杨潮妈妈的那些真实的痛苦。
她姓赵,叫赵岚,曾是小学的一位语文老师,嫁给杨威后不久就怀孕了。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她因为被殴打住进医院,万幸母子平安,她最终生下了杨潮,却因为无暇顾及工作被调到了档案馆。
烫伤……刺伤……骨折……脾脏破裂……她报了很多次警,但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训诫教育,继续家暴。杨潮十岁那年,她终于忍受不了了,逃去了外地。一年后,杨威受不了闲言碎语,带着杨潮搬来这里。
警察走访了他从前的邻居和朋友,很多人都指正亲眼看到他家暴自己的前妻和儿子。据说有人还留着当年监控里拍到的杨威将她的头撞向墙壁的照片,当时幼小的杨潮正抱着他的腿拼命哭。
安警官最后带着一份厚厚的册子进了病房,后面跟着三位警察。她特地交代陆祎宁不要在病房外面,在一楼大厅等就行。
“杨威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别让他记恨你。”
一个小时后,她才下了楼,对着连忙跑过来的陆祎宁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他说出实情了。”
陆祎宁急道:“是什么?”
“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他中刀是一场意外,我们会报请撤案,不予起诉。至于更多的细节,我们不能告诉你,你也最好不要去问他。你还是个孩子,不要给自己惹麻烦,明白吗?”
“明白,谢谢。”陆祎宁深深地鞠了一躬,“真的……谢谢你们。”
她来到医院后面,走到僻静的角落,坐在了地上,终于哭出了声。
——
警戒线撤掉了。
陆祎宁走进院子,推开客厅的门,看到了一片狼藉。
全都是乱的,碎的。杯子碎成玻璃片摔了一地,电视机从墙上跌落,裂开一条很粗的缝隙,衣服胡乱地扭曲缠绕着,还有那些书本,那些杨潮在这个暑假里无数次翻阅过的书本,纷纷扬扬地散落在地上。纸张撕扯出来,成了碎片。
沙发附近,一大片血液已经凝固,苍蝇落在上面,贪婪地吸食着。
鲜血溅在纸片和玻璃渣上,一点一点地,蔓延到客厅外面。
茶几上的水果早已腐烂,爬满了虫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臭味。是厨房的方向。
陆祎宁抵着鼻子走进去,看到冰箱下面有一大滩血水流出来,缝隙里有几只白色的蛆在蠕动着。
她干呕了一会儿,直起身来。
不知是故障还是停电,冰箱断电了,不再制冷,所以冷冻的肉类都化了,变成了尸体。
这里的一切,都烂掉了。
朦胧的泪光中,她注意到那里少了一把水果刀。
“这个水果刀怎么这么大?!”
“前几天路上买的,切肉,切寿司和水果都特别好用。我就买了一把。要不然菜刀切水果老是有味道。你别动!”杨潮拦住她,“你别用这个,用小的就行。
杨潮拿起一旁那个巴掌大的小刀递给她,自己拿起新买的水果刀开始切芒果。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把刀有一天会刺进杨威的腹部。
陆祎宁第一次走进杨潮的卧室。
书本堆在房间的一角,书桌上放着一盏台灯,床上毛毯凌乱,衣柜的门大敞,衣服都一股脑堆在里面。
并不整洁的卧室,没有打斗的痕迹。
床头柜上,放着一张对折的纸,血迹斑驳。
陆祎宁颤抖着手,打开来,看到上面的字。
那是杨潮留给她最后的话:
祎宁,对不起,我的人生已经完了。你不要记着我,好好过你的生活吧。
眼泪一滴滴地落下,融化了血液,晕开来,变成一个浅浅的粉色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