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绝路
千笔文登2024-10-30 12:1916,886

01

沽城的夏天要来的早些,这才刚刚五月出头,清早的太阳已经有了灼人的能力。自窗帘缝隙里渗进来的阳光齐整的凝成了一条线,刀似的破开了房间的昏暗,打亮了王连胜那张半死不活的脸。

又是一夜未眠。

王连胜已经想不起上次睡整觉是什么时候了。自从刘小兵失踪,他的睡意也像离家出走的孩子,一周多的时间,一点回归的迹象都没有,徒留他这位年近四十的老父亲每晚和黑夜对峙。

窗缝里的光芒愈来愈甚,明晃晃的,像把光制的刃,缓慢又坚定的攀向王连胜高隆的肚皮。王连胜被这光灼的生疼,可又实在懒得下地拉上窗帘,只能挺起肚子,任由阳光在他身上放肆照耀。

或许是清晨的一通折腾疏通了经络,也或许是清晨的阳光有让人赖床的功效,总之,已经许久没合过眼的王连胜竟在之后奇迹般感到一股困意袭来。这睡意来的突然,让王连胜来不及惊讶就已经下意识瞌上了眼帘。

可就当他以为终于可以美美的睡一会儿时,床头的闹钟响了。睡意受惊褪去,王连胜布满血丝的眼又重新瞪大。

王连胜入睡又失败了,就像他那刚起步就胎死腹中的创业一样,败的很彻底。

王连胜今年三十有八,原本在大厂里有一份人人艳羡的编导工作。工资虽说达不到朋友圈里的头部水准,但至少也能支撑他在物欲横飞的沽城留下一席之地。老婆李静是一家银行的营业员,工作十余载勉强混了个组长的职位,虽然工资不抵王连胜的一半,但架不住老爷子家底雄厚,不用疯卷也算过得滋润,另外他们还有一个上重点初中的女儿,一家三口住在全款购买的老砖楼里,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却也不用多愁;这种普通家庭弥足珍贵的稳定和平淡,在这里刚好达到了一种来之不易的平衡,仿佛一个坚固的三角,只要里面的人不作妖,怎么着都不会垮掉。但偏偏总有些人不乐得安于现状,就像酷爱的作死的人不作一下就浑身难受似的,越是过的舒坦他就越不得劲。而王连胜,绝对算的上教科书般的例子。

如往日无异,一家人洗漱完后,李静上班顺路送女儿去往学校,王连胜则扫了辆共享单车朝公司的方向扬长而去,一家三口各奔东西,各就其职,井然有序。

可王连胜刚骑过两个红绿灯就像做贼似的藏到了一处旮旯儿,探出脑袋观察身后的情况,直至看到女儿和老婆在视野中远去,才鬼鬼祟祟调头,朝着与公司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

早上八点零三分,沉寂了一整晚的沽城像是才活了过来,攒动的人头和笛声震天,车群无一不再催促着沽城赶紧恢复活力。

王连胜甩了把额上的汗,像冲锋的骑士般驱使小黄车越过一条条喧闹大街。不过人到中年终归是有那么些难言之隐,在体型与血压都成倍数增长后,如今的王连胜只是多骑了会儿车便喘到直不起腰来,而拢共不到五公里的路程,他硬是骑了一个多小时。

等他赶到顺鑫花园时,负责值夜班的方大爷已经换完班回宿舍进了温柔乡,值班的人换成了小区好评率最高且最遵纪守法的葛大爷。有他在,小区的安保就有了保证,但此时的王连胜最不希望的就是安全,他可就要做和遵纪守法擦边儿的事,比如一会要能逮到刘小兵,他一定要凑丫儿的一顿,再撕开丫儿的嘴,把骗他的钱全抠出来。

顺鑫花园是个老小区,八大里被划分到河西区之前,大部分外地来的务工人已经在这扎了根。早年间的沽城人排异严重,这些从天南海北飘来的异客们没少受人白眼。

或许是独在异乡的心情相似,也或许是没根儿的人习惯在外抱团取暖,十几年下来,顺鑫花园反倒成了这群异客们家。能住在这儿的人来历都散,心却齐整,街坊邻里处的比亲戚还亲。

王连胜好不容易蒙过了恨不得将他刨根问底的葛大爷后,这才呼哧带喘的来到了刘小兵家的大门外。可到了地方他却并没着急敲,反而先把耳朵贴在铁皮大门上,偷听里面的动静。

依旧没有人的动静。

王连胜不甘的骂了句“靠”,又立刻跑到楼道拐角的阴暗处,从一处不易察觉的角落摘下一个装着SD卡的无线针孔摄像头。这是他花重金在网上联系人卖的,自从刘小兵消失后,就一直放在这儿以防对方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回来,好让自己瓮中捉鳖。

王连胜掏出包里还没来及下嘴的早餐,一边吃一边回放监控画面。大楼里的邻里像是上了发条般在楼里跑上跑下,但凡是在这儿住的人都出镜了,可唯独就是没有刘小兵的影子。

王连胜不死心,举着视频反复观摩,一遍看不到就又来一遍。十多个小时的监控画面,愣是被他当做悬疑剧翻来覆去的看。

楼内上上下下的住户看到王连胜这幅模样没一个不叹气的。王连胜和刘小兵的事儿在小区不是秘密,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门清。有位在楼道灶台炒菜的大姨看见王连胜魔怔的模样实在是不忍心,一边炒着豆角一边苦口婆心的劝。

“连胜啊你就别白费劲儿了,这两天来这儿找小兵的要钱的人不少,他要是回来早被人截走了,那还轮到着你?”

听到这话,王连胜才像回过魂似的抬起头,目光落到了刘小兵家墙壁上新增的几个鲜红的字上。

“还钱”、“骗子”、“不得好死!”等等恶毒的字样密密麻麻侵占了刘小兵在这世上的唯一一处净土。

王连胜忽然觉得鼻头有点发酸,为自己,也为刘小兵。两个从小就一块嚷嚷着出人头地的弟兄,怎么就活成了现在这样。

再往前几十年,王连胜也是顺鑫家园的一员。他的父母自怀了他后就来了沽城,打他有记忆起,就一直在这儿吃在这儿长,而也是在这老沽城人瞧不起的一亩三分地,他认识了如今相交了半辈子的发小刘小兵。

两兄弟从小门对门住,吃喝拉撒都在一块,就连在对方家里过夜时都要手牵手相约进入同一个梦境。用王连胜他爸的话说,哥俩的关系好到像是从一个娘胎里钻出来的。话虽欠妥,但也并非夸张。哥俩从两岁开始黏在一块,一直到十五岁快上高中时才中途断了一阵儿。

年轻时的刘父常在港口做些倒买服装的生意。九几年那会,经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位日本的大客户,据说是专门搞货船拆旧的。那会中国正缺少稀有钢材,借着这一当口,刘父发了财,从一个小商贩成了资产过千万的企业家。刘小兵也跟着他爹镀了层金,曾经那个没事就爱扣鼻屎吃的小瘪三,一夜的功夫成了沽城有名有号的太子爷,用他自己的话说,往路边吐口痰都能被夸成龙涎。

兄弟两的身份起了变化,可平时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最大的改变无非就是聚会的地点从学校小卖部移到了海上的私人游艇。托刘小兵的福,王连胜能在有生之年体验一把有钱人纸醉金迷的生活,也多亏了刘小兵从他爸那“骗”来五十万,王连胜这辈子才能有机会娶了李静。

可就是因为这样的关系,王连胜才会到现在还不愿意相信,刘小兵居然会借着合伙创业的幌子,反过来把他骗了个血本无归。

用现在的话来说,刘小兵妥妥是位人生赢家。啥事都没干,泼天的富贵就直勾勾的砸到了脑袋上。可这富贵来的快去的也快,刘小兵刚当上富二代没几年,他那靠造船发了财的爸就突然出事了。

事出在刘小兵三十五岁那年。王连胜记得清楚,那时候他还在家里陪李静一家人过除夕,临近新年钟声还有几分钟敲响的时候,刘小兵突然打来电话,张口就要借六十万块钱。王连胜懵了,自打刘小兵成了富二代,从来都是他借钱,刘小兵给钱,怎么过个年的功夫身份就变了。

后来王连胜才搞明白,刘小兵之所以会那么干,是因为那天晚上他爸被警察被抓了。具体情况他也是听周围人讲才搞明白的,据说是刘小兵他爸做的拆旧生意有问题,不少从他那干过活的女工最后都被查出来不孕不育。事儿被捅出来后,刘父一夜间从功成名就的企业家退化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不光人被抓了进去,甚至连全部财产也被没收了去。

刘小兵给王连胜打电话那会刚好是刘学峰被抓不久,为给自己爹留条活路,刘小兵变卖了全部家当,再加上借了几百万用作赔偿,这才把他爸从死缓拉成了无期。

后续的事本来和刘小兵没什么关系,但架不住当初他爸办公司时把他也列成了公司股东,导致他也受到牵连成了老赖,自然而然成了公司债务的接班人。可即便这样,王连胜也没有放弃刘小兵,就如多年前发达的刘小兵没有放弃他一样,哥俩儿还是隔三差五粘在一块,喝点小酒吹吹牛皮,感情融洽。

正因为如此,王连胜至今都想不通,大风大浪处了半辈子的好兄弟,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捅自己一刀。

王连胜从刘小兵家门口一直坐到月上梢头,才不情不愿的站起身。在撒气似的又踹了几脚刘小兵家的门口,浑浑噩噩的王连胜这才离开了小区。

早晨骑来的小黄车早已不见踪影,停车点只剩几辆被人挑剩下的蓝白小车斜斜地倚在一块。王连胜从中挑了辆卖相最好的扫开,一骑才发现车座子已经快歪到了90度,可扫了就得付钱,王连胜不甘心,只能拧着身子夹着屁股嘎吱嘎吱地往外骑。

他没按来时的方向原路折反回家,而是在经过中山路的时候左拐去了大理道,也是沽城最繁华的地方。

终于在骑行了快二十分钟后,他来到了大理道最末尾的街角,虽然同处一条繁华的街区,但这里却门庭冷落。几家商铺早已人去屋空,只有远处一家卖汤面的小店还冒着热腾腾的白烟,看起来像是谎塚里忽然冒出的诡异人家。

王连胜无视小店里飘来的诱人香气,全神贯注的奔向目的地。终于在到达街道终点的位置时在一处破败且荒芜的便利店门前停下。

王连胜抬头,“枕边王者”四个大字在高悬的灯牌上窸窸窣窣闪着暗淡的白光,跟肾虚似的。

王连胜锁好自行车,接着呦呵似的朝店里大声喊了一声“曹贝贝”。

没一会儿的功夫,店里便走出一个阴柔的男人,一米八左右的大个,赤着膊带着妆,妖娆地推开店门。

“老板你来啦!”

男人夹着嗓子的叫了一声,像一只亢奋的母鸡,蹦蹦跳跳地凑王连胜的面前。

“你怎么现在才来啊,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呢。”

男人毫不避讳的挽住王连胜的手臂,像个初恋的少女般又摇又晃。王连胜深吸了口气,连续默念了五遍“杀人犯法”后才终于安耐住想要一拳打死曹贝贝的冲动。

他默默地走向店门,将橱窗上的“正在营业”标牌扭转成“正在休息”。

华灯初上,夜晚的五大道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斑斓的轻纱,显得妩媚明艳。

02

危机永远不会迟到,就如中年危机像是毫无征兆的天灾一般,总是忽然降落在中年男人平凡的生活之中,而王连胜的危机则是另一种人祸。

他表面那看似令人羡慕的生活,其实早就暗流涌动。

自己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的一本电影学院毕业生,学生时期写出的剧本也曾被改编成话剧,至今仍在校内轮番上演。可出了校门后的世界却和他当初畅想的路线大相径庭。别说出人头地,工作了十余载之后仍混迹在大厂里给那些毫无下限的甲方编写毫无逻辑的视频段子,除了每天九九六还要对着主播卑躬屈膝,简直和伺候主子的奴才没什么两样。

现如今公司又推行起狼性文化,HR招来的新人都是嗷嗷待哺的小年轻,老板不过吐了口饭渣,个个不要命似的往上扑。他一个中年大叔每天和这些被洗脑的小年轻折腾,不但体力跟不上,精力更是落后一大截,曾经名校毕业的优势也不复存在,年轻时的鸿鹄之志也被熬夜和加班磨得油光蹭亮,现今只能靠一口仙气吊着,每天小心翼翼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而说起王连胜的婚姻,更是一把辛酸泪。老婆年轻时候貌美如花追求者无数,父亲还是个成功商人,生活水平高得能让王连胜仰头仰到脖子断成两截。虽说当时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得到了李静的芳心,可得到成全的代价便是入赘。

时至今日,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宜都由李静一人独揽大权。好在李静深谙人心在外人面前给足了王连胜面子,也算让这个女强男弱的家达到了某种平衡,一家人也算生活得其乐融融。

可女儿李焕然却继承了母亲强势的基因,刚上初中就开始叛逆,尤其是对王连胜。自从搞明白入赘是怎么回事后,就对这个爹冷言冷语没了好气儿,甚至连声爸都不肯叫了。每天不是搞沉默是金的行为艺术,就是将王连胜的话当耳旁风。

现如今在女儿眼里,王连胜地位甚至还比不上家里的冰箱贴,那些东西起码还有观赏性,而他则属于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额外部分。

看着当年很多不如自己的朋友同学如今一个个光鲜亮丽,朋友圈里不是去北欧净化心灵,就是去东南亚洗涤灵魂,王连胜的胸口就跟被人捣了一拳似的,说不出的难受。

而随着年龄越大,这种不适感就跟加了催化剂似的,成倍的往上冒。王连胜以往闲暇的时候还会看个电影看个书陶冶一下情操什么的,可现在,但凡空闲脑子里就会不可抑制的琢磨一个极痛苦的问题——怎么日子到了别人那儿一个个都过得那么潇洒,到了自己这儿就成了一地鸡毛呢?

然而更加让王连胜意想不到 的是,他步入中年之后的危机才刚刚开始,在他自觉人生已经无可救药之时,更大的坎坷与挑战挤破了脑袋接踵而来。

就在国庆假期结束不久,王连胜突然被请去总经理办公室喝茶,而在公司进行人员调整的这个关键时期,他不出所料的被优化了。

六百多名员工,百分之五的概率,不偏不倚的降落到了王连胜的头上。这偶然的程度不亚于在澡堂子里脚下一滑忽然摔倒,却扑进了同来泡澡的老板怀里。

王连胜被公司裁员这事并没有第一时间像李静和女儿坦白,而是先找了兄弟刘小兵。对于这事他想的很明白,在李静和女儿心目中,他现在的家庭地位全靠这份体面的工作硬撑。而眼下他与曾经自己厌恶的工作分离,也就是意味着他彻底失去了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

王连胜在这种时间唯一想到可以倾诉的人就只有一个了。而对方也似乎心有灵犀,一个电话拨过来和他对上了话,两人约定在常去的那家烤串店小酌,店就在离刘小兵家不远的尖山路,已经干了二十多年。

“老厨。”

“一箱绿棒,十串腰子,马上到。”

老厨本名老厨掌勺,是个苍蝇小馆,一对东北夫妇开的。店铺不大,菜品挺全。上到火锅涮肉,下到炒菜烧烤,外面菜馆吃的,在这都能找到。再加上价格实惠,服务热情,二十多年了生意依然火爆。

刘小兵到地方时,王连胜才刚排上号。两人刚一落座,地中海发型的老板立刻端来一碟拌黄瓜和一碟花生米,白送的,不要钱。

两兄弟也不含糊,话还没聊几天,就先各开了几瓶啤酒灌进了肚皮。冰凉又带着些许苦涩的精酿一进肚,王连胜只感觉被裁员的郁闷气像是干火遇了冰水般,滋啦几声,立刻消散了大半。

“怎么个事,给哥说说,让我乐呵乐呵。”

刘小兵嚼着花生米,看戏般打量只管闷头灌酒的王连胜。

又一瓶酒下肚,王连胜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良久才喃喃道:“憋屈啊,憋屈。老婆没把我当个男人,女儿也不把我当个爹,任劳任怨在公司干了十多年,说开就把我开了,一点情面都不留啊。你知道今天那HR怎么说的吗?她说我老了,思维跟不上现在的热点,不符合公司精益求精的要求。我可去他妈的,就拍的那傻逼擦边玩意能求个什么精?我看榨精还差不多。”

几瓶酒下肚,王连胜这些年堆攒的委屈和苦水像是泄了闸,没完没了的往外倒。从烈阳高照到夕阳西下,又从日暮西山到月明星稀,王连胜不停刘小兵也不断,兄弟两就这么你一言我一句,聊到了深夜。

等王连胜终于肯停歇的时候,馆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还在。老板娘坐在距离他们两张桌子远的地方,眼巴巴瞅着在地上垒满一层的啤酒瓶。她寻思是今天收还是明天收。地中海老板则趴附在收银台前,望着他们欲言又止。

刘小兵明白这是酒局到了要散场的时候,他略带歉意地去吧台结了账,打算就此带王连胜离场。王连胜意醉形不醉,脚软成了烂泥,嘴却还嚷嚷着要再来第二场。

等刘小兵扯着他从餐馆退出来时,夜已极深。老城区的街角小巷只零星几盏路灯亮着闪,光晕昏黄,连泥潭中月影的都盖不过。

夜里的凉风勾起了沉淀的酒气,出门前还能强撑着自走两步的王连胜,几道风一刮,感官立刻开始翻滚,仅眨眼的功夫,便窝到一处墙角大吐特吐。

刘小兵的脸皱成了宣纸团,可还是强撑着反胃,一边拍背一边劝诫。

“我说你要真觉得憋屈,不如考虑我的提议得了。反正都这德行了,死马当活马医呗。”

“啥?你说啥?”

王连胜已经到了断片的临界值,他努力想听清刘小兵的话,可当头来还是左耳进右耳出。

“创业啊!合着刚在店里跟你说那么半天都白说了?”

“创业?创什么业?”

刘小兵手指王连胜,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孙贼,别逼爸扇你昂。刚答应一块创业开情趣用品店的事你转头就忘是吧?”

王连胜木然的挠了挠脑袋,醉意像躁动的岩浆,不可阻挡的侵占了他脑内最后一丝清明。他对刘小兵的话失去了判断力,似乎发生过又似乎没发生过。他分不清,不过也懒得分清,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对刘小兵的态度一向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百分百的信任。

刘小兵说有那就是有,所以,当后续刘小兵掏出合同让他签字画押,又转让钱款以做启动资金,这些对王连胜来说也不过是兄弟俩日常相处的家常便饭,丝毫没有觉得任何不妥。

而当王连胜隔天醒来时,昨夜与刘小兵相处时的种种则宛若电影片段般零碎的飘进了他的脑海。直到看到自己手机上的转账记录,他才终于回想刘小兵邀请他一同创业开情趣用品店的事。

是的,在刘小兵的提议下,他的确答应两人合伙开业,还很系统化的拿着一式两份的合同一起在巷子里签了字画了押。

刘小兵说,从今往后两人就彻底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谁也离不开谁。王连胜回想昨晚刘小兵说这话时认真的神态,顿感心里一暖,仿佛刘小兵那双常年炽热的手此刻就捂在他胸口上,帮助他消融淤积。

王连胜想,果然这种时候还是只有兄弟才能最靠的住。能开在沽城五大道黄金路段的情趣用品店,怎么想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王连胜喜上眉梢,仿佛已经看到了美好的未来正在朝自己招手。趁着李静早起练瑜伽的功夫,他喜滋滋下床拿来了背包,里面装的正是昨晚刘小兵带他签字画押的合同。

合同整个被纸夹夹着,不薄,一看就知道挺专业。王连胜用手沾着唾沫,学着领导的样子开始一页页审阅着合同。整整二十八页干瘪又无聊的条例,他却看的有滋有味,甚至有不小心略过的条款他还会特意再翻回来再细看一遍。

可就在重新翻阅地二十页的条框时,王连胜忽然愣住了。在底下中间最不起眼,最容易跳过的一行小字里,他忽然看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款项,“以个人房屋作为贷款基金,共计贷款八十万元”。

王连胜不懂合同,但合同上面的红手印他认得,要是没理解错的话,他昨晚,是把自家的房子卖了。

03

遥想曾经,王连胜也是个有野心的青年。自从初中从刘小兵手里抢来了第一本武侠小说,他这辈子就与写故事这几个字再脱不开关系。

九几年那会编剧在沽城还不算是个热门专业,在电视没有普及的年代,编剧就和传闻中的某某明星一样虚无缥缈。但自打王连胜从老师口中问来了大学有个专门学习写故事的专业后,整个人就像是着了魔一般,非这类专业不考,谁来都劝不住。

而事实证明,王连胜在这方面也确实挺有天赋。得益于他从小到大的积累,以及那异于常人的热爱劲儿。王连胜以专业课成绩第一的被北京某知名影视院校录取,大一参加剧本社团当话剧老师的助理,大二便开始独立写作,到了大三,写出的话剧甚至被录入了话剧社表演剧目之一,至今仍在流传。

可自从结婚后,自己不仅与写话剧的理想背道而驰,因为生活的压力早就不是来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初级阶段,他进大厂,做编导,带小组,没日没夜地追KPI。

沦为牛马的压抑的生活将王连胜逼向了奔溃的边缘,而在看到过往同学一个个都事业有成后,那份被他埋藏了许久的野心竟隐隐有了露头的迹象。

而之后在刘小兵的鼓动下,王连胜的野心膨胀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最终在对方花言巧语的引导和被公司优化的前提下彻底释放,在酒局上答应了合伙创业的请求。

出于对刘小兵的信任,他毫无顾忌地在对方的合同上签字画押,结果就是在稀里糊涂的情况下用家里的房子做了抵押,贷了近百万的款盘下了一家店铺。

可创业这条道哪里是刘小兵口中的一帆风顺,压根就是一片刀山火海。

便利店开业当天,原本说好要负责经营的刘小兵忽然人间蒸发,就算王连胜把电话打到欠费也联系不上。而等他意识到不对赶到店里时,对方之前拍着胸脯保证的黄金地段成了鸟不拉屎的犄角旮旯,而所谓的老板吐血转让的店铺则是一家连招牌都已经面目全非的垃圾店。。

没有诚信,只有套路,王连胜就在这一环套一环的阴谋中摔了个头破血流,并且还是摔在自己最信任的发小手里。

王连胜不是没想过报警,可私自用房子抵押贷款的事是个隐患。要被李静知晓,其后果不亚于在家里埋下一颗炸弹,最终的结果只会是家破人亡。

都说时间是治愈伤痛的最好良药,可自从创业出事后,时间就成了折磨王连胜的蚀骨毒药,每日除了让他为一时冲动创业悔恨之外,余下的时间就是在提醒他事还没完,得赶紧起来想辙。他仍旧假装还在大厂上班,每日准时从家里出发,佯装与平日毫无变化的生活,消耗了他不少的演技。

天边滚起乌云,黑压压的,连带着空气也变得浓稠,仿佛混入了泥浆。不光看着脏,闻着也臭。

王连胜倚在便利店门口,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望着门外出神。今天周末,来五大道逛吃的游客数量极多,像是全沽城的人约好了要在这里集合似的。街头巷尾视线所及都是熙熙攘攘的人头,他们盘踞于坐落在街角各处的商铺门前,忙碌得像是在寻密的蜂群。

客流巨大,按理就算再偏僻的店铺也能沾点光。可人类的悲欢似乎并不相通,从清晨到午后,自便利店门前经过的游客不说几千也得有几百,所有人都是统一匆匆一瞥便头也不回的跑开,仿佛枕边王者是个散发着浓浓恶臭的垃圾处理站,多呆一秒就会被恶臭熏翻。

王连胜百无聊懒的倚在便利店门口,望着来往的游客们怔怔出神。加上刚刚嬉笑打闹着从便利店门前经过的一对情侣,今天从这路过的游客共计五百七十八位。五百多位游客,经过时或多或少都会偷瞥一眼屹立在便利店门前的广告牌。大部分人都对海报上“新店试营业,全场酬宾”几个大字表现出了或多或少的兴趣,但发现是卖情趣用品的,很快就变回一脸正经,眼神却忍不住往回飘。

王连胜看人的时间越长,内心的鄙视就越强烈。本以为单位里那帮领导同事都够虚伪了,面上笑嘻嘻,背地妈卖批,没想到外面人比里面的人还能装。刚那带媳妇逛街的戴眼镜大哥,眼珠都快杵到牌上硅胶娃娃的屁股上了,媳妇一指,立马换做一副清风道骨的模样。还有那拄拐杖的大爷,看还不够,还得上手,你说你摸就得了,专挑男人的玩意摸是什么鬼。摸了又不买,招呼一声还反倒教训起王连胜不耻下作。

王连胜之前活的单纯,没把人想的太好也没把人想的太坏,直到今天干了揭人羞耻布的生意,才发现原来人类都是这么虚伪。看着又一位大妈明明很感兴趣却非得装出一副看苍蝇的表情店门前经过,王连胜都快把白眼翻上天了。

“要不大家伙都夸贝贝好呢,活的真实,不做作,这天底下去哪去找这么听话又勤快的员工呢?”

王连胜想着,目光便欣慰的看向了便利店五星员工曹贝贝。这位太阳底下肤色白到反光的优秀员工,此刻右手正捧着一盒“断子绝孙套”,左手抱着一瓶“重燃激情回春丸”。即便一整天没能拉来一位游客,可他专注的神情,认真的态度丝毫没有因此而有分毫减弱,相反的,曹贝贝越挫越勇,看见顾客绝不撒手。这不禁让王连胜想到了大学期间熬夜写剧本的自己,那时的他也如现在这般,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果真只有真正热爱自己的职业才会认真至此啊,对王连胜来说,他绝对称得上是枕边王者的天降神兵。

曹贝贝是跟在王连后到店第一天来应聘的,属于前后脚的关系。说来也巧,这事就发生在王连胜联系不到刘小兵那天,也就是来店里的第一天。王连胜意识到刘小兵同他掐断了联系后,抱着三分疑惑七分恼怒赶来了枕边王者。

结果发现,店是真的,可拍着胸脯讲的情况全都是假的。什么黄金地段,什么客流密集,实际到了店里才发现统统都是反义词。王连胜气急败坏,骑上小黄驴一路杀到了顺鑫家园。期间回忆连同车影同时灌入他的脑海。他和刘小兵从穿开裆裤就互相认识,逃过课,打过架,也一块在澡堂子里比过鸟。不夸张的说,刘小兵屁股蛋上有几颗痣王连胜都一清二楚。他最困难的时候刘小兵宁愿挨他爸的大逼斗也要偷钱借给他,刘小兵最落魄的时候他就算卖血也要凑个整数的钱借过去。

两人不是血缘兄弟却有这么好的关系,纯粹就是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一路攒下来的情谊。即便对方给自己下套圈钱的事实就摆在眼前,王连胜也一定要找刘小兵当面问个清楚,仿佛只有对方亲口承认,这场围绕他的骗局才算真正成立。

自从大学毕业,王连胜骑车从没像那天一样快过。小黄车的两个轮几乎被踩出了火星,从五大道一路疾驰到了刘小兵家。可当他到达对方家门前,才发现人去楼空,对方早已人间蒸发。

面对那扇熟悉的斑驳铁门,王连胜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像被人在头上套了个塑料袋。

从那以后,王连胜像丢了魂,那些“兄弟齐心,其利断金”,都是假的,不过是专为他准备的一场杀猪骗局。可王连胜挠破头也想不明白,以两人的关系借多少钱压根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刘小兵何必整这么一处损人伤己的戏码。

入了夜的沽城依旧车水马龙,马路上不断有人影闪过,王连胜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失败者的苦涩,所有人都在鄙睨着他的愚蠢的腐朽。

这一天,王连胜同时失去了两样东西:钱和兄弟。这是男人的在这残酷社会的立足之本,丢了它们就等同于雄狮丢了鬃毛,骏马失去了前蹄。

王连胜不敢回家。他怕见李静,也怕见焕然。他和这娘俩实在太熟了,就算不张嘴不说话,她们也能从他身上闻出情况异常的味来。他没那个自信能在她们的审问下隐瞒事实,于是干脆用通宵加班的借口告诉她们今天会在深夜回家。

在漫无目的闲逛的路上,王连胜的魂是飘着的。工作被裁,生活错乱,稀里糊涂拿房子贷了款,又稀里糊涂盘下家见都没见过的情趣店,开业当天跑了合伙人,到手的店铺也只是个连鬼都不乐得来光顾的二手货……王连胜想,是不是老天爷觉得自己这些年都过得太顺了,所以特意挑了个年龄段把之前自己欠的那些苦难债一股脑全扔了过来,像一定要逼着他死似的,一点后路都不给他留。

王连胜欲哭无泪,他想找个地儿狠狠发泄一下,可浑浑噩噩的走了一圈,发现自己除了家之外唯一能去的地方竟然就只有店里了。

王连胜不情不愿,又无可奈何,他重新回到店里,可一抬头立刻就呆住了,店里居然亮着灯。

奇怪,他没记得出门的时候开过灯啊。难道是线路老化,自动跳电了?但王连胜很快又发现了一个问题,他走的时候没锁门。

头一次开店,再加上脾气上头,早上他骑着小黄车就杀出去了,压根没想起离店前还得锁门的事。眼下店铺无人看管敞了一天,就算地方再偏人流再少,也保不齐进个小偷强盗啥的。王连胜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当下从店门口抄起一块搬砖,气势汹汹冲了进去。

可刚一进门,他又傻眼了。只见早上还乱糟糟像个废弃工厂的店铺,此刻像被哈利波特施了清洁魔法,干净整洁的难以想象。所有掉落的杂物垃圾都被清理干净了,屋里不见任何杂乱,墙皮地面也都被人认真打扫了一遍,此刻被灯光一照,光洁的像是涂了层蜡。

王连胜懵了,从店门口进进出出了好几遍,直到确定眼前的商铺就是他签过字画过押的枕边王者,才放心走了进去。然而店铺带着他的惊喜远不止如此。他走过摆放货架的长廊,惊讶的发现所有商品都做了系统化的分类,不光摆放整齐,甚至连价格标签都贴好了。

王连胜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情绪失控导致出现幻觉了。现在这贼都这么爱干净了吗,偷东西之前还先帮主人家打扫一遍?

王连胜的思绪在震撼和理智中反复摇摆,企图弄清楚这贼的葫芦里到底买了什么药。而也就在这时,后方的库房里传来叮叮咚咚的响声。王连胜的心立刻又提了起来,虽然不知道是怎么个意思,但眼下店里进贼是不争的事实。于是他重新捏紧了搬砖,蹑手蹑脚的走进了库房。

库房门被推开的刹那,王连胜又被小小震撼了一波。早上他来时,库房的货物还都是胡乱堆放的状态,然而当下的库房就如同外面的货架一样,忽然间变得整然有序,不光从大到小依次罗列成摞,甚至还按照商品性能重新做了分类。

整个库房像是做了一场大清洗,井井有条到像是刚被王连胜那患有严重洁癖的老娘清理过。

王连胜泪目了,这贼也忒好了点,要不是还没确定对方进店的真实目的,他高低得磕上一个。

而说曹操曹操就到,就在王连胜震惊于库房的变化时,一个清瘦白静的男人忽然从一堆货物中钻了出来。

一个怀里抱着成堆的货物,贼头贼脑,一个手里提着一块泥浆板砖,杀气腾腾,双方在简单几秒的对视后,脑子里同时发出了危险的信号。

王连胜提着板砖二话不说扑了上去,曹贝贝也二话不说疯跑了起来,两人成了汤姆和杰瑞,开始在逼仄的库房展开了一场并没有持续多久的追逐战。

然而王连胜做梦也没想到了,看似细胳膊细腿的曹贝贝,衣服下藏着的全是肌肉。他与曹贝贝的对峙甚至都没超过一分钟,便直接宣告了失败。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曹贝贝都在向王连胜解释自己来这是为了应聘而不是为了偷盗,之所以会在没有得到同意的情况下进门整理货架,是因为他想在老板出现之前先表现表现,就当试用期了。

王连胜不知道曹贝贝的话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就目前他被摁在地下的状态,曹贝贝面对他的表现就一句话,“若你听不懂道理,那我也略懂一些拳脚。”

事后两人若有其事地来了场面试,王连胜发现这个叫曹贝贝的其实挺可怜,上一个打工地方的老板忽然跑路,他瞬间就变成了无业游民。一个人来大城市闯荡不容易,找工作处处碰壁,直到他有次从枕边王者旁边路过,发现总是垂头丧气的王连胜,让他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论人的共情,他几番想来面试都发现店里没有人,结果今天想来碰碰运气,却发现店里大敞四开,为了表现自己有主动替老板分忧的诚意,他就来了个主动服务。

面试中,王连胜还发现曹贝贝思维敏捷,能言善辩,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娘,但他只要管吃管住,工资要价奇低,王连胜两眼珠子一转觉得不亏,就立马拍板同意。而实际情况证明,这是王连胜有生以来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五星级员工曹贝贝,上的厅堂,下的厨房,文能理货搞经营,武能拍蚊灭虫鼠,总而言之,在这个店里就没有他干不了的活儿。用个不那么恰当的比喻来说,自打曹贝贝来了之后,王连胜才切切实实体会到当老板原来是这么爽的一件事,只需要给点没啥建设性意见的决策,之后便坐等收成便可。王连胜甚至有一种预感,只要有曹贝贝这个六边形战士在,枕边王者能赚回成本似乎有了可能。

眼下距离店铺试营业已经过去一周了,除了开店第三天迎来了一笔大单,枕边王者至今还是维持在零收益的成绩。

这两天的连轴转也让王连胜满脸倦意,他来到后院,打算透透气。

天被乌云遮到黑透,后院被映的黑森森的,像是攥着团阴气。王连胜垂头丧气的来到一小块寸草不生的土地跟前,用脚尖在泥地上踩了踩。泥地夯实,硬得硌脚,王连胜满意的点了点头,可正要走时,却发现泥地偏西南角的位置竟出现了龟裂。而在那些狭小的细缝,有一只灰白色的手掌若隐若现。

王连胜呆呆地看着那地面,忽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04

发觉刘小兵跑路之后,王连胜几乎是一边哭一边检查完了铺子,从前厅到后院,所有人能看到的地方都被他翻看了个遍。最后得出的结论就只有一个,无论是店还是他,都是死路一条。

王连胜服了,王连胜栽了,王连胜万念俱灰了。他成了一个死刑犯,行刑日期就是贷款合约到期那天。虽然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但对王连胜来说却像是在被凌迟,他被铁链锁在了店里,被贷款和情趣用品一刀一刀割去了身上的皮肉。

王连胜心如死灰,在后院草地上直挺挺的躺了整夜。从夜幕到朝阳,又从朝阳到烈阳高照,王连胜被晒到脸皮发红也不乐意起来。眼下摆在他面前的路就只有两条,要么等一个月后合约到期死,要不告诉李静直接死。

早死还是晚死,这是值得王连胜思考的问题。而老天爷似乎也想再推波助澜一把,好巧不巧的飘来一片乌云,眨眼功夫便滚起阴雷,没等王连胜反应过来便砸下玻璃珠大小的雨珠。王连胜想,这老天也明摆着不想让他活啊,都这时候了还不忘再折腾他一把。

王连胜越想越委屈,他妈的,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我就想多挣点钱有错吗,我就想不再受窝囊气不行吗,怎么一个个的都非得把我往死里逼,都想看我笑话是吧。

委屈到了头就成了火气,王连胜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就越激动,到最后甚至从地上跳了起来,指着老天爷就破口大骂。

我呸,没安好心的玩意,老子倒了半辈子霉栽到你手里了。你想让老子死,老子偏不让你得逞,不就是个破店吗,老子就不信开不起来!等着吧,老子偏不着你的道,偏要把房子赎回来。

王连胜越骂越激动,脚下也下意识起了劲儿。大雨后的草地绵软的像是棉花,王连胜连着几下蹦跳很快就踩出了一块凹陷。可这凹陷似乎并不对头,按理实心的泥地再踩也不会馅的太深,可王连胜脚下的土地不知怎的,像流沙似的忽然哗啦一下凹进去一大块。

事发突然,王连胜甚至没怎么反应就摔了个狗啃泥。等他从地上抬起头来时,刚刚还破口大骂的嘴立刻被一块绿油油的地皮给塞满堵上。

王连胜又吐又抠,废了好大劲才把嘴里的泥全吐出来。可等王连胜好不容易回过神起身准备时,这雨又忽然停了,像开玩笑似的瞬间就没了影。正当他迷迷糊糊准备从上起身时,手掌忽然摸到一处又软又硬的东西,有角有棱的,还挺规整。

王连胜下意识又摸了几把,形状像篮球,但不够圆润,也像木头桩,可顶上又带着毛,而且这毛的触感,怎么那么像人的头发?

王连胜又用手刨土往下扒了扒,他懵了,居然是个死人。

王连胜看着看着,就哭了,应该是吓哭的。

那具土里埋着的尸体,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店里。但巧合的是,这具尸体他认得,叫老顾,是这家情趣店原来的老板。老顾自然不是王连胜杀的,但老顾的死和他有没有关系,王连胜却说不清。

王连胜第一次见老顾也是在便利店里,时间就在和刘小兵签约租赁合同的当天晚上。他本来是被刘小兵叫车给送了回去,但王连胜半道不知道抽了什么疯,忽然嚷嚷着让司机转向,直奔五大道的枕边王者情趣店。

那天王连胜喝的酒满,直到第二天才回想起跑去便利店冲老顾耀武扬威的事。平时他怂,有了开心事也不敢大声说出来,谁料那晚喝多了酒,再加上刘小兵描绘的未来过于灿烂,王连胜情不自禁,便起了要到店里耍耍老板威风的心思。

他和老顾也就是在那时候见上面得,不过新旧老板的对接工作并不顺利,老顾的确是把店盘了出去,但对接的人是刘小兵而不是王连胜。当晚来店里的他自然而然被他当成了喝多了耍酒疯的醉鬼,不可避免的动起了手。

喝了酒的王连胜自然是受不了这个气的,竟也破天荒与老顾动起了手。可那时的便利店到底不是他的主场,除了趁老顾不注意使出了一招狗子偷桃和九阴白骨爪外,余下时间都在挨打。

王连胜毫无悬念的在老顾手里败下阵来,被连打带踹地轰了出去,甚至还被抓破了脖子。若是平时,王连胜顶多效仿效仿阿Q精神,心里念叨一句“儿子打老子”就得了。可那天的酒气和合同给王连胜添了底气,他竟破天荒的又折了回去。

只可惜王连胜扑了个空,店门虽然开着,但老顾却不见了踪影。

那晚是王连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老顾,严谨一点来说,是生理意义上的最后一次见面。而在物质层面上,王连胜不仅见了老顾第二次第三次,甚至还和他处成了“舍友”,只不过大部分时候他是站着,而老顾则是躺着。

王连胜不知道老顾是怎么死的,但现在人在自己刚到手的店里,对方指甲里兴许还有从自己脸上抠下来的DNA,这事一旦被警方发现,自己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现在摆在王连胜面前只有两个选择:

第一,马上报警,将尸体公之于众,避免自己被牵扯其中。但这样做的结果也显而易见,警方介入必然会让事情公开发酵,届时定会导致便利店被要求停业整顿,重新营业赚钱的日子遥遥无期,成本也将无法收回。届时,他会失去房子甚至所有财产,搞不好还会落上一个杀人犯罪名。

而另一种选择就简单多了,暂时装作不知情,把土埋回去,毕竟人命跟自己没关系。虽然现在极可能是别人故意栽赃,但在找出真正的凶手之前,尽快收回成本,赎回房子后报警。即使最后百口莫辩无法洗清自己的嫌疑,好歹也算给老婆孩子一个合理的交代。

王连胜看似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但真正能让他的路实际就只有一条。王连胜要想活下去,就只能选后者。而后果也显而易见,枕边王者不光需要尽快开业,还需要抓紧速度挣钱。

王连胜这两天已经能使的招都使了,开业大酬宾、吐血甩卖、街头拉客……脸什么的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为了能营业,他就差去挑脱衣舞了。可实际情况远比他想的还要恶劣,营业额挂着零持续了好几天。

王连胜万念俱灰,眼下每一天升起朝阳,于他来说都是一场堪比凌迟的酷刑。要不曹贝贝尽职尽责的精神侧面感动着他,王连胜怕不是早就精神奔溃嗝屁了。

试营业彻底以失败告终,王连胜成了霜打的茄子,除了蔫吧还是蔫吧。现下整个店就只靠曹贝贝来维持着,要不是他厚着脸皮挨家挨户敲门发传单积攒了一波客户,便利店怕是至今都不见得有收益。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看曹贝贝唰某音时留意到一家情趣店在做线上直播,这一状况仿若灵光一般唤醒了王连胜消沉的脑壳。而在与曹贝贝搜索了 一番之后,发现情趣店的直播带货少之又少,兴许是个蓝海市场。他当即决定,营业模式由线上转为线上,以直客为基础,把直播带货发展为主要方向。

借着在大厂积累到的运营经验,他将所有能想到的拉流量的方式全用了个遍,甚至还吐血抽出了自己积攒了好几年的私房钱买了一大堆流量包,就为了开播当日,一飞冲天。

在没日没夜的准备下王连胜很快便搭好了直播间,而枕边王者也迎来了第一次首播的日子。王连胜的人生成败,在此一举。

事实证明,王连胜的选择是对的。花费大代价建立的直播间和买的流量包为账号带来的流量超乎想象,开播仅仅三分钟,直播间的人数便瞬间突破了一千,而之后的流量更是水涨船高,跟不要命似的往里涌。

“老板,那么多人来了咱直播间,咱们是不要行了?!”

趁着换商品的功夫,难言激动的曹贝贝冲王连胜比了个口型。此时的曹贝贝已然化身为了性感男娘,穿着一身轻薄又色情的牛郎服侍在镜头前搔首弄姿。作为便利店的全能性员工,王连胜当仁不让的将主播这个直播间的灵魂角色交给了曹贝贝来负责。而优秀员工曹贝贝也确实没有让他失望,面对镜头不怯场不卡壳,滔滔不绝讲了半天,硬是一口水都没喝将直播间的流量抬到了恐怖的三千人。

可当曹贝贝刚拿出情趣店的主打玩具打算推荐的时候,直播间啪的一声,无了。

“呀!老板,这怎么回事啊?为什么突然停播了呀。”

王连胜眯着眼看到直播间一行停播原因的小字,原来是被人举报了。

“这不会影响咱们直播吧。”

“不会,等会我申个诉,等通过了,明天该咋样还是咋样。”

尽管对今天直播没有顺利完成感到可惜,但今天的结果对王连胜来说已经是值得跳脚的好消息。

开业这么多天了,王连胜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当晚他便破天荒的拉着曹贝贝下了趟馆子,名义庆祝,其实是一种释放。两人从傍晚一直喝到了深夜,期间谈论的话题从便利店的马桶一路扯到了婚姻家庭。借着酒劲,王连胜可逮着机会痛痛快快的哭诉一回了,即便无法说出真实原因,但他还是借着男人难,男人累,男人流血不流泪的借口在曹贝贝怀里狠狠哭了一场。用词之讲究,用情之丰富,别说曹贝贝乐,就连餐馆老板都狠狠共情了一把,甚至免费送了他们一盘爆炒腰花。

要说曹贝贝哪点不好,就是对王连胜太好了,好到让他觉得不正常。按理两人都是男人,再加上一块开店免不了身体接触,可不知道怎的,曹贝贝似乎极度热衷于与他进行身体接触。逮着机会就喜欢给他做按摩,可按就按吧,光按后面还不够,非得把王连胜翻过来按按前边。一两次倒还好,次数一多,王连胜就觉得不太对劲了。两个大男人按摩你脸红个什么劲儿?

05

转天早上,王连胜因为宿醉没能赶上和老婆女儿一起出门,他简单洗漱之后就骑车往枕边王者的店里奔。昨天的直播出师告捷,给他增加了不少信心,但奇怪的是,他的申诉的直播间违规却迟迟没能得到回复。

他一路捉摸着下一步的计划,不知不觉就骑到了店门口,可刚到店门口他就被吓了一跳。

店门外,是万人空巷的震撼景象。数不清人头簌簌攒动着,她们或举着横幅,或举着应援灯,像即将参加演唱会一样聚集便利店大门前,只等卷帘门升起的惨案,便蜂拥而入。

王连胜懵了,以为自己没睡醒,掐了自己一把,结果却没觉得疼。

“酒喝大了,还没醒。”

他又往回骑了几步,回头看看枕边王者的招牌的确在刚才那地方,应该没走错门。他想,难道是前两天的直播忽然奏了效,让更多人知道了他的地址,这都过来体验了?

王连胜看着那么多人等着开门购物,觉得自己是老板得尽地主之谊,便先主动出击。

“各位,早啊!”

一声出其不意的问好,让所有人齐刷刷地回过头,上下打量着身后这个胖嘟嘟的中年男人。可没一会,这些人又回过头去,对着店铺大门继续叫嚣。

“枕边王者的老板王连胜在哪?叫他出来。”

王连胜觉得奇怪,自己不过就开了一天直播而已,现在居然连名字都被人扒出来了。该说不说,这互联网就是厉害,人肉搜索一使用,怕是祖宗十八代都能给你扒出来。王连胜越发觉得是昨天的直播造就了今天的盛况。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只要能赚钱,管他出了事。

这么想着,王连胜便骄傲的向前穿过人群,用后背抵在了枕边王者的大门前。他像会议上的发言人般向下压了压手,示意大家安静一下,接着便满面红光的宣布自己就是大家要找的枕边王者老板,王连胜。

然而,预想中的欢呼和簇拥并没有出现。相反的,在他宣布完自己的身份后,现场忽然陷入了一股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都目光灼灼的盯着他,像是在扫描。

“你就是王连胜?”

过了许久,人群中才终于有道声音钻了出来,像做最后校对般又问了一遍。

王连胜巴不得此时有人能破冰,连忙兴奋点头,末了还像是怕对方会认错人般,将自己的名字挨个拆分说了一遍。

“大小王的王,连队的连,胜利的胜,王连胜就是我,我就是王连胜,如假包换的枕边王者老板。”

王连胜得意的介绍,可下一瞬,他只看到眼前闪过一道黑影,接着脑袋便传来一股强烈的异物撞击感,是一颗新鲜的鸡蛋。

忽的,像是巨石落进了水面一般,现场的所有来客纷纷臭骂起王连胜来。

王连胜尚未反应过来,鸡蛋、墨水、尿袋……各种投掷物品狂风暴雨般朝他飞了过来。

“践踏女性尊严,买卖下流用品的变态!”

“你妈生你就是让你来卖情趣玩具的,你怕不是出生时候脑袋被夹傻了吧,有妈生没妈养的玩意!”

“就知道靠侮辱女性赚钱的垃圾人渣,赶紧投胎去吧你!”

还是曹贝贝眼疾手快,赶在那些女孩冲上来前锁住了店门,这才免了王连胜被人生吞活泼的惨状。

而王连胜已经懵圈了,完全不知道眼前什么情况。眼前女孩们对待的恶意仿佛自己是她们的杀父仇人一样,可事实是王连胜甚至都不知道她们叫什么名字,甚至在今天之前连见都没见过她们。

王连胜想象中人潮汹涌的画面终于来了,可情况却与他的预想完全相反。这群客人们非但没有消费,甚至在双方互不相识的情况下砸了他的场子,还为了抗议用泼油漆的方式在他的店门上写下了诸如“奸商”和“社会败类”的标语。

然而让王连胜震撼的事情还不止于此,很快曹贝贝又火急火燎的来了一个新的坏消息。他们刚刚在某点评网站上成功起的商家展示号,已经被人恶意差评刷到了只剩半颗星。

这下不光线下店面遭到爆破,就连网上的帐号也一并被人端了。店刚开业,奸商的名声却一传千里,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明显是一场有组织有计划的行动,对方不知道规划了多久,这不仅是断他财路,更是要置他于死地。可王连胜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得罪了,又到底是谁对自己有这么大的仇。

继续阅读:第二章 复仇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枕边王者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