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几处要紧地方,各人皆有各人的烦恼,宫中亦是如此。
接连几日数项与水祭相关之变故,还有敬晖隐兵之事,及接连几件诡案,使与之相连的诸多朝臣皆念及自身,无不对眼下处境倍感担忧。
圣人对外皆称抱恙,只待水祭之日,一时于朝堂中事不愿表露些许,甚连韦后也难猜得此刻他心中所想,故而亦只能噤声。
然朝堂泱泱百余人之中,总有顾念自己生死之辈,便斗胆于议事之间,提及水祭。
有人出头,便有人迎合,纷纷先后陈词,字里行间颇有暂停水祭事宜,彻查诸人诸案之意。
不知却引韦后大怒,“初定下水祭木祀之事时,尔等满朝文武无不赞大唐盛世再临,如今皇命早已定下,不日便至行水祭之日,这般要紧关头,尔等起延后水祭之意,是何居心!?”
韦后虽自己心中亦多不安,然身份在前,在场也无人敢讲种种事由归于她身上。
水祭若不开,不止朝中生龃龉,乃至民间也要传些风言风语,首当其冲便是将已然生出的事项皆归于主导此一项的韦巨源、武三思身上。
韦巨源已然不堪一用,武三思再重蹈覆辙,则立于两人之后的韦后,又怎脱得了干系。
“水祭延后之意,尔等休要再提,”韦后稍缓和些,“众卿若无他事,倒不如此刻花些功夫,论一论平阳王敬晖私屯隐兵,误造命案之事……”
此言一出,朝臣不自觉望向龙榻之上托腮闭目养神的圣人,脚步不由地缩退几分。
“圣人彼时,”韦后亦看了眼圣人,“彼时圣人言,若无敬晖等人,又怎有如今再复之大唐,屯兵一事不假,可倘若他日朕身边再生异端,难免为朕出兵者,依旧是平阳王等人,屯兵自是其中一罪,然终至命案者却另有其人,所谓归罪,岂非应全力寻得真凶才是要紧,且听闻平阳王数日前身负重伤,甚已伤及性命,如此便轻罚即可,亦勿再涉及他人。”
她说罢,便径直望向低头垂目的敬诚,任由朝臣低声议论。
众人又怎不知圣人曾因敬晖之事震怒,如今韦后借圣人名义,传达出的意思已然十分明确,水祭暂止之事不可再论,若他人再行进言阻拦,或以他事屡屡纠缠,无论自身仕途、常日行动,都定必然不会有尚佳结局。
此言还算轻的,若是真的在这韦后与圣人满心希冀地等待水祭之日将近之时,非要再劝他二人以江山社稷、天下苍生为重,想必结局轻则被贬被罚,重则伤及性命,甚至还有一种可能,就如等候发落的五王那般——性命、生活都未有变化,而各自深知归属于自己的“好日子”,必将时日无多。
敬诚在知晓自己父亲所做,或言所犯之事后,于朝堂好似一只笼门大开却被细链拴住脚爪的鸟,有心为其父敬晖开解,却受限于水祭之日将至,且敬晖私自拥兵致东都城内乱象丛生亦为事实。
忙于吟天殿工事收尾的雍王连续数日未至明堂,参与早朝,裴谈仍旧在一种“明知故问”的状态下,假意搜寻着异骨、浮尸案的证据、证人、证言。
一切都荒唐不已,反倒显出正常之事无比异样。
宫中已然一片忙慌景象,事事皆看似要紧,然要紧之事唯有一件——便是东都水祭。
礼部已着下属各司于东都城中按部就班地开始水祭相关的布置,而那块笼罩于吟天殿之上的巨大黑帛亦由数百人缓缓撤下。
历经一年有余,最终成型的河上建物,终一览无余地展露于东都百万城民面前。
因吟天殿面世,于河边驻足观望者不绝于目,赞叹声不绝于耳,期间夹杂些许于朝政不满,以大举土木而感劳民伤财的言语。
只此一般杂言闲语,尽数淹没于还未张灯结彩,就凭其借庞大体量和精细构造而引得众城民连连欢呼之中。
源府距洛水尚有相当距离,却也被坊内坊外传入的议论声包裹。
此时较已由朝堂返回寝宫之中,忧心水祭或难得以顺利进行的韦后,源府内的焦躁亦不低于其几分。
韦后下定主意,若水祭之外密谋之事暴露,自然将其尽数推至已然领罪自囚于家中的韦巨源身上,再不然,推至武氏一族。
自身落得干净,方是首要之事。
只是明哲保身又算得什么,自武后退位驾崩后,韦后心内筹谋的尽数事项,岂是至此临了关头出了纰漏后推得干净,便能使自己长舒大气而心安的?
她终究还是意欲取李唐而代之,自身不成,亦要使自己亲后乃至亲族稳坐龙榻。
再三思索,眼下可依凭之人,仅余那丘真人一人,然此人此时,亦不知去向,使韦后焦躁之余更添几分心焦。
“传……”一个传字悬于嘴边许久,韦后却难唤出一人姓名,使身边内侍宫娥无不提耳待命。
“取些清口甜酿与我饮。”韦后一顿,在场众人皆目目相对,见方才皇后欲言又止之状,暂且不敢出言忤逆。
时过片刻,已有人动身去往取酒,“皇后眼下觉如何?怎未至午间,却寻酒饮?”
韦后一惊,回头竟是已然数日未有相谈的圣人立于门内。
“尔等因何不报?!”韦后眉间下坠,怒喝在场一众宫女内侍。
“是朕之意,想此刻皇后自是为方才朝堂众人所言扰心,便不让他们传,”圣人向前行的脚步竟有些轻快,语气中还带些笑意,“谁又知皇后此刻竟寻酒饮。”
“圣人朝上一言不发,何苦此时前来揶揄我?”
“怎又是揶揄,皇命自是天命,他们于朝中言语几句暂止水祭,水祭便不再办了?若如此,再复之大唐岂非交由他们做主,还来得宽心些?”
圣人的这几句着实叫韦后倒吸凉气,将言语中的他们换成韦后自己,水祭换成国事,岂非他正在为朝上的事向自己发难。
韦后略想了想,朱唇微启,扭动腰肢朝圣人身边靠,“哲郎此话何意?我怎听不懂。”
圣人亦一反常态以指尖清点她鼻尖,“未有他意,不过劝你勿要忧心,终归眼下,不日之后,水祭自然要办,他人又如何得左右吾二人之意。”
相谈点到为止,此时正逢内侍自外取来一壶凝露浆和两盏琉璃杯,二人对饮一杯,方且坐下。
“假传哲郎之意,自是我不对,只是实不知哲郎究竟作何想法?”韦后试探地问。
“事终究至此,遑论你我作何发想,至那一日,华灯尽展,吟天殿开,你我自要以二圣身份端坐水祭观台,其余之事,任由其余人办便是。”
圣人三言两语,环顾左右而言他,更是让韦后深感,在他至自己寝宫之前,或是知晓了何事,又或是遇见了何人。
但她不能再继续追问,以免不慎将自己所想全然托出,反倒误了要紧。
于是韦后只再饮了一杯,以手环绕圣人脖颈,“圣人所言甚是,凡事皆有其自然,又何必每每皆知,步步相逼。”
两人推杯换盏,期间又再要了一壶,直饮至午间,方才一同小憩。
而自朝堂返回自家之中的敬诚,则满脸愁容,才方进门便看见身负重伤仅能支撑着坐起的父亲敬晖,背对照壁,独自饮酒。
“父亲……”
他恭敬上前,也未劝敬晖止住,勿要再饮,只是也拿起一旁的酒杯示意。
敬晖单手震颤,洒了半杯有余才将酒斟满,“你我父子二人,许是有些日子未一同共饮了。”
“……”
敬诚闭眼,未曾言语,仰脖一饮而尽,未等父亲问,便主动将这一日朝堂上的事说与对方知。
“只韦后一人说话?”敬晖声音虚弱,但气势不减,见敬诚颔首,便又将两杯酒斟满,自己先一步一饮而尽。
突然他又笑道,“如是……若水祭那日再生其它,恐之后不止如她所言圣人轻罚,就连韦后自己亦要寻我这老朽的不是。”
“父亲此言何意?”
“伴君如虎,更何况如今朝上还有二圣,”敬晖笑着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凡朝中之事,只论君作何言,并不紧要,君未作何言,才更是要紧。”
敬晖示意敬诚还未再饮一杯,“水祭暂止,韦后不允,圣人亦无言,则水祭便定要开;轻罚于我,韦后所提,圣人无言,便是觉彼时将我五人驱于皇宫之外之轻罚,不足以消气。”
“父亲所言之意,可是后还有其它重罚?”
“重罚?”敬晖咳嗽两声,似有喉中带血之感,“自然是要重罚,只不过待水祭如何,水祭若办得好,重罚轻些,水祭若不济,则罚我五人,自然要并于水祭办事不力一同重罚。”
“为父为官数十载,亦不恐于圣命重罚,只觉世事多变,而为父并不能顾得更周全些。”
他抬手制止敬诚说话,自顾自地从武后临终一日起,对自己儿子诉说起来,直至猜测自己恐远离东都止。
“你便不消再顾念为父,保住自身及此间敬府便是,人自该安天命,水祭之后,圣命便是为父之天命……”
敬诚听罢独饮三杯,“数日前,源府屡屡寻我,似有要事相商,如今父亲话已至此,儿子自遵父亲之命,将手头之事办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