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因何事互殴?”长安城中某坊,武侯接他人报知,言一夫一妻正于自己家中撕打。
赶到时,其夫已衣衫破损,满脸血痕;其妻口角渗红,伏于地上,大哭不止。
武侯至,两人口中也未曾停歇。
“糊涂老婆,此高价购得之和琢香,怎就置于火炉中糟践?”
“你岂不知,如今街面皆传,此香香气可至人血凝结,长而久之,必死于非命,你缘何就是不听?!”
“当初穷至食野草,啃树皮,亦或死于非命,如今有了些钱财,购些时兴的小玩意,怎就谈及生死?再者,购此香者众,难不成都是‘死有何惧’之人?!”
倒地的男人言至兴起,坐直身子,走向点燃的火盆,拼命吸食其中烟气。
“如此一小把,足能买下一斛米!就这么烧了!哎……!”
口中咒骂自己这“疯魔老婆”不止,却发现两名前来调解的武侯,其中一人早已退开几步,站在两三丈开外。
“这位兵爷,越行越远,这是何意?”男人不解。
那人在得知火盆中是燃着的和琢香之时,就已慌忙掩住口鼻,不作回应。
另一名武侯手段粗暴得多,直接抬起一脚踢翻火盆,火盆连同其中还未燃尽的和琢香,一齐翻滚至旁侧。
“你二人岂是田舍货?此等毒物就如此投入火盆,一时生这许多毒烟,难不成此时名为撕打,实则做戏意图毒害他人?”
这名武侯声音洪亮,引得院外街面不少人向内围观。
男人受到这句话的惊吓,连连伏地告饶,“兵爷这话又是从何说起,此和琢香乃那一日偶遇于市面辗转之香贩,真金实银买来的,正欲囤下,得时燃上一根,咱百姓存些小钱不易,买些时兴物件,陶冶一番,就够侈靡了。”
“若要说烧这香,就为害人,小人和小人老婆就算有这心,亦未曾有这般钱财啊……”
“再者,这香如今,也非小人所烧,而是这糊涂老婆,哎!”
他心疼散落一地,大部烧得长短不一,已然浪费的和琢香,又不敢在武侯的质疑下轻举妄动。
“只是好端端的和琢香,起初万人疯抢,这时怎又成了毒物?”
“再说了,那些争先恐后买它的,不都是些有钱有权有势的人物?他们难不成也得了什么僵血症不成?”
男人小心翼翼地不以为然道,他老婆这时也站起身,收拾身上的一片杂乱。
“你既知购者皆为达官贵人,如何可由你一次买去这许多?还不是如今城中风言风语,和琢香不再同往日般抢手。”
“自以为捡了便宜,花去一斛米的钱,买来这好些毒物,倒像捡了便宜似的。”
“我说却不听,偏要兵爷在前教训,你倒是听进去了。”
她撇撇嘴,准备回房中。
“去哪儿啊?把院内收拾干净,还有话问你。”武侯将她唤住。
“兵爷来时说,是为邻里告发我夫妻二人互殴,如今兵爷也见了,状况已解,叨扰二位兵爷,还请回罢……”老婆欠身行礼。
“叨扰?请回?”武侯冷笑。
“依唐律,‘诸妻殴夫,徒一年;若殴伤重者,加凡斗伤三等;死者,斩’,如今依我二人观,你夫虽未被殴至重伤,但为你所伤,亦是由我二人亲眼得见之事,当治罪,还应依律治罪。”
“治罪?”夫妻二人异口同声地惊异道。
“按律办事,速速收拾,随我二人往官衙一趟。”武侯的语气同样不容辩驳。
此一对夫妻仍欲与武侯纠缠一番,可眼看对方就要动用蛮力,便干脆平躺在地,放赖不管。
其间往复言语不断,甚生出龃龉,就在场面难以控制之时,忽然妻子从地上不由自主地弹起,开始偏向一侧,抽搐不止。
其夫上前观望,才凑近一眼,便吓得连连后退,“这、这当如何是好?”
武侯只以两人拖延,不以为然,横刀上前,看清地上女人的状况后,也大惊失色。
“僵血!此为僵血!勿要靠近,散开!散开!”
地上女人仍在微微抽动,嘴角不住滑出凝胶状的鲜红液体,而双目早已只翻出眼白。
此状让四周三人都不敢轻易靠近,屋外看热闹的那些人更是口中嘀咕,亲眼得见和琢香可致僵血症之事,岂还有由别人质疑的余地。
趁院内正乱,院外之人亦四散而去,原本不胫而走的消息,此时化为众人双腿,传遍城中各坊各处各人耳中。
全城之中,最为受此事影响的,独四处藏身,利用所剩不多的异骨者骨粉造香的颜娘。
失去最佳的藏身之所,又将那般危险人物留于那处所在中,会否由那一众回鹘人找寻,犹未可知,关键在于,没有安乐的支援,若仍要将和琢香之事继续下去,则唯有售香以换取大量钱财一个方法。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知为何,在后续的售香中,购香之人数量一日渐一日稀少,而所购数量即便不再限制,于原本应短时便能卖完的,也未能售完。
探明原因后,才知是街面风行有关于和琢香致僵血症的传言。
和琢香不再供不应求,随之而来的便是与颜娘相助者寡——一部分是由于收不到钱财,另一部分则是长安城中回鹘人的活动受限。
没有原料,没有援手,颜娘的处境几近艰难,似乎辗转回来,又至当初举目无亲、孤立无助之时,且此刻的境况,甚于彼时,毕竟,颜娘生身父母留下房契地契,被颜娘偶遇的那般神迹,不可能再现一次。
人的一生中,有那么一件事是能万分确定的。
那便是,所谓蚁穴溃堤——人的一生若是大堤,则能将自己弄垮的蚁穴,往往就只有那么一个。
对于颜娘来说,那个蚁穴就是因为坊间传言,怒而现身的事。
和琢香也好,僵血症也好,不过是她欲以此达成“灭唐”目的的手段,传言无非是将隐秘之事搬于台面上来说罢了。
可是关于丘真人的传言,则是触动了她最敏感的那处逆鳞——“祖父”花了百余年时间,行了无尽的善事,救了无数多人,可到头来,在众人口中,他也不过是与自己一样的,“恶人”。
由此想来,该死的不只有达官贵人,这些盲从于流、屈服于高位之人的寻常人,更该死。
在这般扭曲之下,躲藏对于颜娘而言,实属过分多余之举,现于人前,看着这些以讹传讹之人死去,才足以平她心中愤怒。
无人替她售卖和琢香,则她亲自现身于街面售卖,本就在街面售卖过多年线香,现如今早已驾轻就熟。
无人愿买和琢香,则将价格一降再降,让原本就有些蠢蠢欲动,而受制于其价之高的人,都买得起这致病的和琢香。
传言是一件奇妙的事,总有人先于他人听到,亦总有人晚于所有人知晓,只要赶在后一类人未曾知晓传言之时,将和琢香卖出,便或多几人将中僵血症,便或多几人死于非命。
是对这些无知、懦弱却又爱贪小利之人施以教训,亦是对长安城乃至大唐贵胄、皇室的报复。
诚如她预期的那样,无论是她亲自下场售卖,还是大幅将和琢香的价格降下,都吸引了相当数量的小富之家与平民,前来购买。
因这些人对和琢香的大肆收入,物不再稀,便不再贵,那些位高者、巨富者,反而对和琢香失去了兴趣。
且传言终传至这些人的耳中,如何预先防治和抵抗或已存于体内的僵血之症,才是他们此刻在意的。
长安城中关于和琢香与僵血症之乱,终末竟以这样的方式展开,是颜娘预先所料未及的。
于是她将剩余的全部异骨者骨粉,尽数制成最后一批和琢香,力争覆盖至长安城每一处。
也就是在这天,她只当向自己行来的一众武侯,是要来争相购买一番和琢香,正笑脸相迎,预备招呼时,却清晰地辨明了他们身上的铠甲。
那时皇城内禁军的铠甲,而领头的那名魁梧男子身后,是自己在安乐宅邸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姊弟二人——源阳、源协。
虽不知二人为何似直朝自己走来,但直觉不妙之时,走为上计。
颜娘故作镇定地将摊位上的和琢香打包妥当,并对前来购买之人尽展笑颜,说这些香早已被人定下,大家且各自散去后,转身欲离开当场。
才一回头,便被一人迎面握紧肩膀,“颜娘子……别来无恙啊。”
刘利兆身上依旧带着伤,为了走路利索,甚至还撑着一根短杖,颜娘见他这副模样,一脚踢开他手中的短杖,使他身体倾斜,几近向地面摔倒。
可恰在这时,先一步倒在地面的却是颜娘自己,刘利恩在她身后等待多时,只为在颜娘分心一刻,将她踢倒。
颜娘倒地,想要翻身站起,又被刘利兆以短杖抵住,“莫急,待我家娘子、郎君至,自有你起身之机。”
“不过到那时,我奉劝你慎言慎行,因自眼下此刻起,你再不是自由之身,而你所犯之过,所涉之罪,都将从此时此刻始,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