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至于圣人再度听闻“驭民五术”,即便其人回忆起当年的心境,可如今在其位,谋其事,道理仍是那番道理,却未及唤起圣人于民于臣于军的良知。
知“驭民五术”其意不正,然至自身治国之时,又惟有此驭民五术,才是取拿即用的经邦纬国之法,此为当今圣人心中至深之感。
眼见过高宗朝后,前唐之大厦将倾,又经历过武后朝至终末,高楼倾覆,而复唐后,新楼初起而于乱舞狂风中颤颤巍巍之状,又在自己眼前。
“如此,朕当如何是好?莫言朕当下如此,哪怕老师,彼时见复周、显唐大乱,朕不问不管,老师除炼制精冥石以屠朕之一族外,又岂想得其它方法?”
世间事正是如此之微妙,凡善人,终其一生只做了一件恶事,则之后无论如何找补,都难抹除此仅一处污点,凡有须论及对错之处,那件恶事就会最终成为对方于论战中全胜而退的武器。
就如精冥石之于丘真人,羽化前此一生,对凡事之误判,及对事随性而为,拢共只此一件,却在眼前这名自己生徒前,凡提及此事,就无言以对。
然无论真人、圣人,皆知事终究须得解决,犯下之错也不得不好好弥补,眼下无论言谈、争论皆于结果于事无补。
而一直执拗于眼前争论,一来是想不到更佳的办法,修正眼下如一团乱麻般的事项;二来,论明究竟谁才是三件异案的始作俑者,也算是厘清此老少两人之间师徒、君臣、敌友,乃至上下的关联。
一方为丘真人,是为帝师,可又仅为一名习道之人;一方为当今圣人,是为一国之主,可论起过去,终又是丘真人仅有不多的弟子之一。
如是状况,君为尊?抑或师为尊?
分不清谁为此状况下为更上位,要解决眼前疑难,再度发生争执时,终又会重落于分歧局面。
真人、圣人既为师徒,所见之事未尽有太多不同,不同之处唯有自身所处之位,而对于此一项而言,曾得以半仙之躯存于人间,如今又以半仙状态辗转于阴阳世中的真人,显然占优得多,可眼下能真实左右事态变化的,又偏是为徒之当今圣人。
两人对峙良久而不言语,终还是真人先一步开了口,“别的不谈,贫道有一事在意,那人身生异骨之鳞症,不知以哲郎之力,是如何达成?”
“如何达成?鳞症?”圣人一脸疑惑,似真人全然会错自己之意,“朕岂与那异症直接相干?此番以入梦术窥探东都众人,为的不过是知武三思、韦巨源、裴谈于东都是否安生,又岂无事再生事,哪怕驭民,也不至如此不择手段。”
他说得不以为然,真人留空一窥圣人脑中所想,确与所言无异,但很快真人又想到圣人早时便已学会如何以环顾左右而言他,来隐藏自身真实想法。
眼下两人话已至此,坦诚相待之类的言语也不必再言,直接向对方确认便是,“哲郎所言,贫道可全然置信否?”
“自然……”圣人答得不假思索,但又很快反应过来真人正在质疑自己的缘由,“已然这般时候,朕又何须刻意欺瞒老师?怎老师羽化后,显这般审慎!”
一句“眼下只在论汝,如何又牵连得着贫道”还未出口,真人即提前忍住一番自己内心波澜,但又对自己这番不知从何而来的计较颇感意外,似方才险些脱口而出这句话,不似自身真实想法,而似由另一个自身或他人,强行灌输而来的想法。
这般困惑因还有要事欲问,未尽持续太长时间,见当今圣人此时回的确是真话,则鳞症案来由更显扑朔迷离。
“朕原本入梦,是为知晓他三人于东都之状态——缘何非为知晓他三人不可,是因除武、韦、裴外,大多重臣、要臣都已随朕还都长安,或因早先异骨案,被贬被废,留他三人,一是制衡东都局面,二是免去之后长安太极宫之中过多口舌之争,老师亦知,即使皇后此时不再长留于朝堂中,‘复周’一众却仍于阴处暗潮汹涌,反观‘显唐’……”
圣人于神龙兵变后便对朝中分有两派一事,尽在掌握,党争之时,身为圣人,假作毫不知情而坐山观虎斗,方为最佳办法。
“反观‘显唐’,则似群兽困于林中,而茫然四顾无首,只作观望防御之状,”这时梦境之中腾起许多细碎烟雾,圣人以手拂之,再续前言言道,“所幸皇后返东都之后,亦不与众人作太多交往,复周一众暗潮涌动则罢,却为显露太多,直至此一回……”
真人时刻不忘探知圣人心中脑中所想,这时对方的脑中闪现过五王的画面,“可是指此一回张柬之、敬晖等,为那众奸佞小人所残杀戕害之事?”
圣人颔首,又短暂闭口不言,见对面老师正在直视自己,眼神似在对自己穿魂入魄一般,便知晓真人在行何事,干脆坦然以告,“朕虽从想过要致五王丧命,却确思及过此番将其五人贬谪于偏远之地,便永不唤回……”
“如此忌惮开朝之人,可是为自太宗朝始,从未断过之宫廷争斗血案?”
“此为一项,然之外一项便是,五王在朝,便同真人你——老师在朝般,时时处处都要记挂何处做得不妥,而何处言得不对,何处又忘了诸位教导,而今实言相告,朕已是过知天命之年之人,汝时时处处都要诸位再行教授,实有些……”
他一句言语悬于嘴边迟迟不言,“失了圣人之威?”真人洞穿圣人心绪,先行平静替他说出对方心中的难言之隐。
“朕以为,武后之所以重立新朝,一面自是其所能强于其他众人,且心术、城府乃是彼时皇族之中至为深邃繁复之人,此般双重加持,将朕罢黜贬谪流放,无可厚非;然另一面,反观朕自身实乃软弱无能,唯有另几名兄弟那般才能谋略,故而成为武后一颗棋子,当用则用,弃置之时亦毫无犹豫。”
“故而此番二度为君,复唐,于皇后面前失威,则她或为下一名武后;于朝臣之上失威,则朕此一群龙之首之有无,确无甚干系……”
“真人可解朕此时所言之意?”圣人此番言语,确可言为掏心挖肺,真人尽数看在眼里。
但意图为正,却走向歧途,终非切实手段,当亦老师身份相教导,还须教导,“贫道活于世,共百又数十年,期间见过诸多君王,朝朝代代皆难免灾祸、征战、内斗、党争、民变,此般不自然之事,以长远观,却是自然,而于世间、时辰之中,往往复复循环,现如今哲郎不过再逢一段如此时刻,安然度之,则君与大唐前程步步辉煌;而倘若固执己见——就如现在这般,内耗不断而外扰尤甚,哲郎却只以事态表象为参照加以干涉,如此,则君与大唐,定于将来终有一日,定仍重蹈覆辙。”
丘真人原本只想回答当今圣人之问,但思及大唐开初至今,确每一代皆有弑君夺权、暗谋皇位之事,便将丑话说在前头。
实则确如真人所言,倘若圣人未于异骨案中明面不加干涉,暗里却又操纵裴谈、五王与韦后分庭抗礼——虽结果确于圣人有益,但于其他人而言,皆生恶果,且更有甚者,因此失了性命。
人存于世,即便有通天之能如真人,有倾于天下之权如圣人,一旦丧命,谈何能耐、皇权?
生死之外,再无大事,此一句言语,实为真人早便说与圣人知之真言,然不知为何,在过长的寿命下,竟连自己有时都忘了此一项的至关紧要。
圣人曾问过真人,万万人之大唐,倘若实难体国经野,可否无为而治,真人彼时回答,可,万物皆于道法之中,道法既自然,则不如顺其自然。
然,对此“自然”强加干涉,却是真人于异骨案中,圣人于过往三件异案中之所为。
两人似皆觉察其中道理,一时间于案台两侧相视无言,而同时同刻,梦境之中烟雾弥漫,如何以手挥之,都无法散去。
“老师,眼下此状是?”
“想是哲郎经由一时短暂安睡,神魄多有平稳,心中又有未完之事,或即刻便离开梦境,就快苏醒。”
“朕可还能见到老师?”
“本就是哲郎将贫道阻于心绪之外,若还愿与贫道相见,自行造梦便是,贫道如今仅为一件幻象,只由想,便能见。”
“如此甚好……”圣人安心地呼出一口气,深深吐纳一口,“只老师此刻以为,眼下长安、东都之事,当作何解?”
“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既事已至此,自无法顺其自然,只得始自源头处修正,想必终有完事大吉之一刻。”
“老师所指源头是为?”圣人此时已无法在梦境中看见真人完整的脸,而烟雾之中逐渐透出西内苑中的花草树木及自己所卧下的坐榻。
“君自何处强加干涉,何处便为源头……”真人的声音亦逐渐远去。
“哲郎谨记,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人,方为破万事之道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