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氏与源乾煜出门前,再三与留于房中的源协嘱咐,水祭大典一经结束,他二人便会直接返回家中,此外还反复叮嘱仆役、女婢,要顾好郎君种种云云。
“二位尊长!去便去罢,水祭只至多两个时辰,现如今二位倒显得要去好几日似的。”
在屋里的源协嗓音有些奇怪,顾氏正担心,欲进屋细看一番,这时仆役从前院赶来通报宫中派来的车马已至,只等二人上车。
在坊内开始张贴当日告示与诏令时,因身为前代朝中要员,源乾煜理所当然地收到了来自宫中的请柬,邀约他携家人一同前往观看水祭大典。
他与一些仍身处东都的前代大员,虽不能登上吟天殿,但可在特别为他们,搭建于端门外三桥上的观礼台观看整场大典,且与吟天殿对望。
“且先走罢,协儿如今好去许多,横加忧心,亦无法消除他身之异骨……”源乾煜回头对妻子说,身体却已经跃跃欲试要往门外走去。
顾氏轻叹一声,紧随其后,也出了源府大门,陆礼昭兄妹此时正在车旁等候。
出门往雍王府为雍王看诊时,源阳已与父母约好,当日事务结束后,直接往三桥观礼台集结。陆礼昭与胞妹自用过朝食后,返了一趟自己家中,再至源府时,随身携了异常大量的物件。
其中就有敬晖赠于他的那把横刀,问及为何特特这一日将刀带来源府,他只说这一日之后,也想带胞妹往长安去。
在东都这些年,于他而言最要紧的一样物件,便是这把横刀。
几番诚恳之言,源府几人认为话既至此,对这件事也不须再行太多劝解或是挽留的举动,只随二人去便是。
唯独源乾煜、源阳提议,既这日便是二人在东都的最后一晚,且源协又因异骨症之故不能前往端门外观礼台观看水祭大典,不如由他兄妹二人一同随行,看看这场曾将自己陷于困顿不安的东都大乱,最后将是如何收场。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还未言语,便向源乾煜、顾氏、源阳一拜,有此一拜,不须再多开口,千言万语都融于其中。
兄妹二人替了守在宫车两旁开门的内侍,拉开车门,请源乾煜、顾氏上车。
关上车门后,陆礼昭一步跨于马上,将胞妹拉至身后扶着他的腰,两声“驾”后,车马一先一后,出了正平坊,向端门方向缓行而去。
“门下省与礼部在几座道山,另寻了几名道士,探听得知道行亦深不可测,若真人与水祭始时仍不至,便由这几人代而行之,依皇后之见,可行否?”门下省与礼部的官员先是未因丘真人之事被韦后追问,后又未经韦后传入后宫奏报,只是安插在宫内的内侍带出些风声后,才匆忙去寻了道人来,悄悄报给上官婉儿知,再由她转告韦后。
韦后得知后,也不过略微点头,她岂不知着礼部速寻丘真人的替代者有多要紧,只是以自己对这帮朝臣的了解,自己催与不催,不过是回禀之时早晚的差别,还不如多给这帮庸庸碌碌之辈留些时间,找到合适的人选。
早些时候还有心遣人去翠峰山寻一寻丘真人,此刻早已着好华服的韦后,听罢上官婉儿所言,若有所思地站起身,“你们可为圣人都预备齐了?”
婉儿面露难色,韦后没有再强忍这一整个白天的怨气,咬牙低声怒喝,“一炷香时间,圣人若还不着装拾整完毕,尔等就是抬,也要将他抬往吟天殿!”
“皇后何急?”一声言语将韦后与婉儿都惊了一惊,谁也未曾想过在殿内一片悄然中,圣人竟从里间独自走了出来,身着在宫中随意穿来走动的常服,满脸漫不经心。
若韦后没记错,这是过去十数日头一回见到自己丈夫行至贞观殿前殿。
她收拾了一下衣摆,“圣人缘何仍未更衣,不足一个时辰,我二人便要端坐于吟天殿上迎洛神,为水祭启幕。此时圣人怎着一身常服,悠哉不已?”
韦后的嗔怒溢于言表,见丈夫仍然不以为然,更是几欲发作,又不便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对他有所怨言,或行催促,只是以双目瞪视其他宫人。
“朕方才闻言,礼部与门下寻了新的道人来主祭还都水祭大典?”圣人悠悠地走到坐榻一旁,颇有些艰难地撑着榻沿坐下,长吁一口气。
见韦后不愿回应,他的眼神又转向上官婉儿,婉儿答,“是有此事,方奏告已将道人们暂请置于吟天殿附近,若丘真人迟迟未至,则由他几人代为主祭……”
“唔,唔……”圣人的反应让人很难判断他在意与否,只默闭双眼,“翠峰山近几日,可遣人去过?是何情形?”
“遣……遣人去过,玄元皇帝庙中仅余数名道童与道人,真人与其他人皆不知所踪,询问道童与道人,皆对众人去向一无所知。之外……”
“已至此时,你还对圣人说这些有何用!?眼下水祭当前,理应分出个轻重缓急!”在一旁的韦后终还是没能平心静气地等待圣人将事情调理妥当,怒斥上官婉儿,实则提醒圣人时候不早,理应着装收整,朝目的地出发。
上官婉儿眉头一锁,敢怒不敢言,却在抬眼间看见圣人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虽说是水祭,倘若原主祭不在,想必其他道人也只以寻常水祭对待,如此想来,吟天殿今夜便是一场大典,既是大典,自然当欢歌载舞,不拘小节,放纵不羁,依朕看,朕之祭典所用华服就不必穿了。”
韦后还想言语,却再被圣人一句话哽了回去,“时候不早,该是要往城外去了,来人,取朕的靴来!”
“诸臣皆于烛龙门内等候,尚余些辰光,圣人就算再不计较装束,也该着上朝服、戴有翼善冠才是……”韦后一时猜不透圣人何以转瞬之间,似变了一个人一般,只好换了方式,好言相劝让丈夫认真对待此一回水祭。
“皇后所言极是,可朕不理政多日,此时要角乃是皇后,吾为随行之人,哪怕此等要时也想自在些,不如——”
圣人做苦思状,环顾贞观殿内宫人手中捧着的各式衣装冠冕,从中以手指了一顶乌纱、一件赤黄袍衫,一条折上头巾,还有九环带以及六合靴,细看是一套出游的装扮,他哈哈一笑,指挥内侍和女婢,“较于殿中正经些,如此便可,与朕穿上。”
韦后满腹“有失体统”的言语仍悬于嘴边,心里却为圣人那句“此时要角乃是皇后”而感到由衷欣喜,故而没有再以当穿礼服、朝服或是常服纠缠,转而先圣人一步,行至贞观殿前,地面铺设好的红绸地垫,从贞观殿一路延伸至明堂北端。
不多时,着好衣衫的圣人走出,如同初一日入主贞观殿那般,圣人搭着韦后的手,顺势将她的手掌紧握在自己手中,两人相视一笑,一同迈出大业门,横穿过永巷,接受文武百官的相迎。
与此同时,东都城的街面上也是热闹非凡,喧杂吵闹声先从吟天殿横跨的两岸传出,在落日余晖橙红、几近赤金的映照下,水上“墨帛箱”的黑帛中隐约透出晶莹的耀白色光点,之中又透出些朦胧的荧绿光斑,煞是好看。
附近人人都驻足,望向这座已神秘了一年之久的建物,黑帛带着那些光斑光点,也再也没有往日那般妨碍视线而令人倍感阴郁。
而更是恰到好处的,光斑光点几乎描绘出了黑帛中建物的轮廓,加上随着逐渐西沉的日头而暗下来的城内,四处忽然亮起的灯笼烛火,欢声笑语的行人手提朵朵金光行走于各处,整座黄昏下的东都就像是要沉入灿烂金光中一般。
此时,谁又还记得近数十日来,城中曾风起过一阵异骨浮尸案,而案发之处恰在眼前这座建物近处的流域、两岸。
外头的欢腾已经传入修文坊雍王府中,收拾好药箱,与雍王及王妃道过别,源阳与雍王对视一眼,雍王俯在王妃肩头轻声说了几句,王妃会意转身回了房里。
王府之中与城内一样,都点起灯火,场面忽而显得喜庆、温馨。
“同往彼处去罢。”
雍王一面对源阳说,一面挥手让紧随而来的亲兵、内侍退下,又找来王府长史耳语一番,长史听罢,面带惊恐又很快冷静,朝主子一拜,先一步往府门外去了。
这时吟天殿西侧已全然入夜,唯有岸上的片片灯火倒影其中,在这些灯火映照中,洛水河面似有人正在摇橹,但关注者寥寥无几,且洛水一片昏暗,谁又真的能确定那是一条船,而船上正有人摇橹。
四周欢腾声四起,大典氛围愈加浓厚,恰逢酉正二刻,吟天殿中适时传来琴瑟钟鼓一齐奏鸣的乐声。
紫微宫外城的端门,铰链处因松开发出沉重的金属挤压声,领头内侍徐徐走出,早已提前从宫城出来的禁军走向街面,进行戒严。
此时洛水北岸距离皇城较近的东都城民已然能看到宫中出行队伍最前端的龙车凤辇,众人正惊叹于圣驾仪仗之华丽,身后又传来山呼海啸的欢腾动静——
是那一张张平日可谓是遮天蔽日的黑帛,正由吟天殿内的工匠、侍从们逐一撤下,巨大的黑帛呼啦作响,犹如狂风席卷。
而这阵狂风席卷过后,业已有些夜色的东都中心这一处,两岸火把、灯笼,街面道旁的光亮,一切都黯然失色,全都在全然透出吟天殿窗棂的别样华光中,失了光辉。
这时宫中圣驾仪仗领头内侍大呼一声,“圣驾临!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