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阳、源协随敬诚驱马才过了景风门，便看见内医局方向火光冲天。
不足两刻，城内便要开始宵禁，此时宫内燃起大火，或宫女、内侍预备火烛时，未尽留意，失手引发火患；或有人直接纵火。
入夜之后，内医局仅留有数名御医值夜，在不经意处纵火，确无人第一时间便能察觉。
但这些都只是两人一路上的猜测，敬诚除登门时言语过几句，之后则一路驾马领于前方，沉默不语。
姊弟二人只当是父亲敬晖事发后，敬诚对任何事一贯的三缄其口。
然而站在熊熊大火烧尽、扑灭，已是大部残垣断瓦的内医局前，两人才瞬间明白敬诚进门时所言“宫中出大事”是何意。
一众皇子、公主俱立于内医局前，众人前方是安乐公主与太子，最前端则是圣人。
此般场面，无人敢轻举妄动，只有缓缓移入围观人群中，以观后续。
“唤你二人来，一是此事若休，诸人离开后，可往残破之处寻些仍堪一用之物，”敬诚在人群末端小声对源阳、源协说道，“医书、草药定是已损毁大半，拾来之物亦不可继续用于宫内，我见城门周边，常有游民、遭难之人患病，你二人若有闲暇，便将集来的这些用于他们罢。”
隐兵一事暴露于人前之后，原本不知其存在的敬诚，便同父亲敬晖一样，开始关注起都城的阴暗面来。
他非出于与敬晖相同目的，而是只要一旦想到异骨案之后被屠的隐兵，以及被他们的血染红的洛水，就不自觉地将同样的画面联想至长安。
称其为梦魇，丝毫不为过，带着这般负罪感与对弱者的怜悯，敬诚逐渐习惯去着眼于城墙根下的这些人。
身为一名武将，平日又在宫中行动，还都后，多少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这个罪臣之子，也只有找这样的机会，让源阳、源协代为关照那些流民、落难之人。
源阳领会得快，连声答应，转而又问，“眼下这又是？”
“你听便是了，起火时，我即出宫寻你二人，彼刻仅有太子一人。”
“太子？！言下之意，这火是……”源协险些叫出声。
“正如你所想。”敬诚望向圣人一侧，缓慢走了过去，加入禁兵一列。
姊弟俩也趁机向前窜了窜，距离圣人、安乐公主及太子一端，仅十数步距离。
安乐公主早在元年便下嫁于武三思之子武崇训，因武三思正在东都为异骨案戴罪，故此次还都，武氏并未随圣驾同至长安。
但安乐公主过早算计好自己的前程，暂放下家中幼子和丈夫，缠着娇宠她万分的生母韦后，一同来到长安。
长安同为都城要地，且有别于洛阳，更近西域，自大唐始，便是一处诸多番邦及大唐各地争相前往的中枢。
即便安乐公主为皇室血脉，见识多广，却也未曾见过这等场面，于长安稍作停留的原计划，也随之变为长住。
就在这段时间，在长安贵族之中风靡的和琢香，也传到了她耳中，且一经接触后，便一发不可收拾，需整日随时随地都能闻见此香才好。
和琢香之稀有，见每到开售时，长安城内坊中的状况便知。
可安乐公主偏想要连乘车出外时，车内都要燃起几支，由此可知筹办足量和琢香之难。
作为在当今圣人仍遭贬时，诞下的长公主，安乐的娇蛮放纵一度得到圣人和韦后的默许。
此般默许，也直接导致了如今的场面——一旦安乐不满，所有弟妹全都要在场，任其差遣耍狠。
“太子以灯烛烧毁内医局，父皇缘何将我等无关之人唤来此处？”
她就站在太子身边，以便稍有应付不来的局面，就将他往父皇身旁顶。
“朕只差人将你唤来此地，这一众弟妹，岂非你唤来的不成？”
“女儿不知缘何他们要跟来，只是往内医局来时，让内官与他们都说了几句……”
安乐满不在乎，搡了一把太子，“好端端的，缘何烧内医局啊，西内苑正值天暖落叶之时，随意烧些枯草干树，岂不过瘾？”
“皇姊，你!”太子抬手指向安乐，被她单手甩开。
“称我为皇姊，还如此无礼！”
“太子言，是你差遣他至内医局询问某件事项，他于局内未见何人，转身离开时，恰碰倒了一处烛台，自此引发大火，可有此事？”
圣人语气毫无责备，反而和缓至极。
“是请太子替我询问不假，可碰倒烛台，如何与我相干？”
“召你来，岂是由你质问朕？！”
话一经出口，圣人便有些后悔，还未来得及规劝，安乐便哭嚷起来，“早知父皇于我出嫁后，无甚关爱，如今太子因我求他办事，致失手纵火烧了内医局，他往内医局，是因我，可纵火又如何与我相干？”
末了还加上一句，“先前阿娘言，我出生之时遭受许多磨难，那时觉或不生我，日子还好些，眼下看，真应了她这一句了！”
说罢开始委屈地号哭起来，一众弟妹不敢向前，只敢远远站着劝。
“罢了罢了，召你来非为内医局被烧之事，只是想问因何事，要在此时由太子至内医局。”
圣人话音刚落，安乐哭声即止，狠狠瞪了一眼太子，又委屈道，“此时说来话长，父皇操劳一日，还是择他时，再回禀父皇，可好？”
“皇姊不言，岂非将置我于纵火烧内医局之境地不成？”太子蓦地脸色煞白，身体不住颤抖。
“此事如何当众言说，再者，若肯开口，缘何不由你亲口回禀父皇？”
安乐理直气壮，望向双手不住打战的太子，凑近前低声道，“话说真要当着父皇面说，你可不怕现如今太子之位不保？”
一句话就像是闷棍，让听罢之后的太子几近栽倒在地。
“所言何事，缘何于朕面前仍要耳语？！”圣人向太子前进一步，这时的太子双腿彻底发软，侧身倒向地面。
“父皇天威，只靠近太子，便将他镇住。”安乐毫不掩饰嘴边的笑意，又伏向地面，欲将太子顺手拉起。
正蹲下，借着微光，她看见地上的太子嘴角有一处反光，凑近前看，才发现是一抹稠血。
安乐惊叫一声，同样跌坐在地，圣人身旁的内侍见此状，连忙赶来查看，却见太子口吐鲜血，已神智尽失。
“可有御医在场在前？”内侍的惊恐，让圣人亦知事态不妙，凑近俯视。
这时太子身体抽动，口中哕出一滩液体，将圣人吓退，“这血，缘何粘稠如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