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娘事先料定,一旦落入安乐,或与安乐相关之人之手,自己定必死无疑。
可未曾料想过,正是此般想法,时时刻刻提防安乐,即便于非安乐所知之处制香时,亦抱定狡兔三窟的考量。
但一人之力终有限,设置狡兔三窟,未尽以自己对长安所知便能完成。
因此彼时,确实将许多未尽牢记之事,都告于与自己联系颇近的几名回鹘人知。
而眼下此刻,正是这几名回鹘人,险些将敬府中人屠尽,将房屋陈设毁于一处。
“我未曾向尔等隐瞒一分一毫,如今却遭尔等这般对待!敬府固然为一处存疑之地,然尔等又何曾不记得当初我所言‘隐兵’‘异骨’之事,如今犯下这些罪孽,真就不怕遭至非命?!”
“吾等之命,于鸿胪寺中便归于沙漠,祭奉真神,此时又有何惧?”
回鹘人中一人,将横刀从敬府仆从体内抽出,以衣袖揩净刀身血迹,“倒是颜娘子,为这右卫敬诚关了片刻,怎开始为此般锦衣玉食之人开脱起来?”
“早先所言灭唐,到此时,似不关乎此右卫大将军府上不是?”另一名回鹘人,丢下手中燃着的木棍,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引得在场数十名回鹘人一同发笑。
早在颜娘制出和琢香前,当初为首东迁的一众回鹘人,曾在多方压迫,忍无可忍时盘算良久,欲于东都或长安城中“造一番大事业”,最终因身处陌生之处,人生地不熟,且回鹘人数不多,势单力薄,而最终未能得逞。
不甘屈于人下过久的回鹘人,蛰伏于长安城中,随着远在西北的家乡越发动荡,向唐迁移的人数逐渐增多。
直至近几年,回鹘一众在长安百万之众,终算得上为一股势力,朝廷亦为与几个番邦表示睦邻友好,在长安城中各坊特特划出区域,以便回鹘群聚群居。
若非如此,此时于敬府中的此众回鹘人,也未必能齐齐聚于一处。
而即便是长安城中数千回鹘都聚起,终还是有一个所在,如何都踏不进去。
这处所在,便是皇城,除那些独善其身,绝不与几方一众同进退之回鹘长老,或是在朝中任职的回鹘官员,无一人可顺入皇城,更别提接近大唐圣人。
这些普通的回鹘住民,之所以欲往皇城去,早些时候那名被缚的回鹘人,已对卫兵说得极尽明白——正因为不远千里,自安西四镇至唐之腹地,是因为不堪忍受,身处生活极尽不易的边陲之地,却被一众唐兵极尽盘剥的状况。
至武后末年,不得再逞筋骨之能,更无太多精力料理朝政,武周朝又现大乱。
好容易举家搬迁,躲避灾祸至长安的回鹘人,竟又在异国他乡,连年遭遇动荡,此般前不得往前,退不得往后,唯有等待,待到众人之力足以与压迫自己之力,相得抗衡,或遇到某个特别契机,一举立于皇城之中,圣人面前。
起初下定决意,等待如此时机,若一年不成,则三年,三年不成,则五年,五年不成十年,总之直到有这样的时机前,愿意一直等待。
或许正应了那一句心诚则灵,就在东都传太子以神龙兵变获得皇位后不久,长安城中风靡起一种线香,名为和琢香。
此香气味清新独特,男女老幼皆宜,价格虽高出寻常线香不少,但凡购买过之人,对其皆言物有所值。
最初,无人知晓那名样貌清秀、身形瘦小的女子,便是和琢香的制香匠,更不知以那般小小年纪,实则竟亦可称得上长安一富。
彼时颜娘所想,与之后去往过东都之颜娘所想,全然不同,那时大量积攒钱财,是为终有一日赎回自己爷娘的家宅、产业,因此没日没夜沉浸于制香、售香,原料消耗之巨,常常要从西市之外的地方弄来材料。
与回鹘人相见,正是出于这般机缘巧合之下,制和琢香材料其中,一味曰詹糖香缺时,便要以另一味阿魏香做替代,阿魏香独出自西域,回鹘人拥之较多。
那便是回鹘一众与颜娘的初次相见,可彼时任何一人都不知眼前还带着稚气的女子,正是颜娘本人,而颜娘自己也称是为掌柜采买材料的,因此初几次,双方无论哪一方,都在按部就班的买卖。
唯有一天,鸿胪寺两名小吏上门,催收所谓“木祀金”,言大唐还都在即,东都、长安要举行祭典,于长安举行的是为木祀,外藩住民因较长安在地原住民,少缴许多税赋,因此于木祀一项上,或可出石料、木材,或出金银。
鸿胪寺小吏言语间,是“为省去些无关事由,便直取少量钱财则已”,实则就是趁着两代更迭之间,管理无序,巧立名目,特为这点钱财而来。
彼时颜娘正巧于店铺内,亲眼得见这一幕,并未作何反应,偏两名小吏直接从她手中,将本要交给回鹘人的货金拿去。
时局动荡之时,小官小吏反而是最能伤及一般百姓之人,即使对方有过分举动,也不便当下作出反应,如此对自身方为好事。
颜娘未欲计较,倒是在回鹘人铺子上一直坐着的两名彪形大汉,站起来替她要公道,这两人便是后来的“二哥、三哥”。
如今三哥死于刘利兆、刘利恩之手,二哥正带着一众人立于敬府中。
“尔等何曾乱暴至此?若于全城搜捕尔等,至对敬诚不满,只去寻他便是,又怎关乎他家人、仆从、府兵几多?”
“既为外邦,只是犯有争执之过,误伤误杀,活罪自然难逃,然死罪定可免,眼下于敬府行这般冲动,如何得收场?!”
“只是杀了些府兵、仆从,敬诚老婆、老母分毫未动,未尽谈得上何冲动不冲动,尔等唐人既喜养奴,死了些不相干的,有何可惜?”
回鹘人眼中尽是对满地横尸的漠视与不以为然,甚至嬉笑地盯着蜷缩在坐榻上的敬诚老婆和母亲,整座敬府内传出的都是劫掠声和敬府女婢的嘶叫声。
其间,刘利恩绝望的叫喊是最让她感到内心颤动的。
“她们不曾与尔等有过任何瓜葛,切勿要再祸害这一众女婢!”颜娘因太过激动,声音显得嘶哑无力,对离得较远的惨状爱莫能助,即便有心欲去施以援手,也是力不从心。
“唐人、唐兵对我等族人、妻女不止暴行时,谁又在意过其中瓜葛?”二哥大吼一声。
这一声吼反而激起颜娘的怒意,她用尽气力反嘴吼过去,“既知唐兵所行是恶,你与一众同族眼下作为,又何曾有别于你所不齿之一干人等?!”
“唐,自当灭,然如今为你所凌辱者,既未阻任何事项,又未曾对尔等加害过一分,甚不至往衙门报发一句,究竟有何过错要遭这般凌辱?”
耳中充斥的惨叫,已不仅限于自敬府中传出,稍作辨认,便能听到左右邻里房屋中其他回鹘人的嬉笑,以及住户的凄厉喊声。
颜娘愣住停了一阵,屋内屋外的凄惨仍在持续,又不敢直接点明,“怎……怎……处处都有回鹘话入耳?!尔等一众,究竟为何数量?”
“人数未尽得多,不过五百余人,平日多有历练,皆为如彼时三弟搬精壮之人,若言其它事由且未知,独径直行入大极宫,大闹一番之余力,眼下还未尽使出些许。”
不知城中此时,活动的武侯、兵士有几人,颜娘脑中才冒出这般想法,便自顾自地对自己此时所想不屑一顾起来,满心想着“灭唐”之人,心中此时竟然全是如何求助于欲行灭之之他人的念头。
但转瞬间,不绝于耳的惨叫又将她拉回到眼前的事项中,“将眼下所行止住,我……我或能将入宫之法说于你知。”
“休要诈我这外藩子,你不过一介制香之人,此时听闻城中早已无安乐踪影,想必其人早已先行一步另做其它准备,你又有何法入宫?”
“先行将眼下暴行止住,我便说与你知。”言至此处,颜娘看向二哥的眼神霎时坚毅许多,只见对方喉头一动,清了清嗓,向守在身边的几人递了递眼神,几人会意离开。
片刻过后,敬府之中蓦地宁静下来,之后这番宁静便同涟漪一般,逐渐扩散至别处,直至四周再无喧闹嘈杂,唯有因磕碰还未静止下来的器皿撞击声。
“言!”二哥显然对突如其来的安静,同不适应,表现得有些烦躁。
“谁又不知安乐此时定是已在宫中,然谁又言入宫必须经她才可,”颜娘边说着,眼神开始向视线所及之外游移,二哥留意到她的耳廓在灯烛映照下,呈现出一片血色,而在细看之下,血色的边缘开始颤动不止。
但此时,颜娘仍旧自顾自心不在焉地言语着,“安乐自有尊贵身份,可使她随时入宫,我有和琢香一物,又怎不能……”
在觉察外部动静同时,二哥与颜娘同时听见从门外街面传来的兵器相交声,还未待二哥下令他人往门边守卫,自敬府屋顶跳下数名兵士,皆手持横刀出现在他面前。
在他做出反应前,其中一人便屈身向前以肩撞击,将人高马大的二哥撞倒在地,并以刀鞘死死抵住他的脖颈。
与此同时,大门被攻破,传来一声巨响,巨响后是闯入的提刀砍倒一名回鹘人后,敬诚如虎啸般的吼叫,“尔等贼奴!将吾妻与吾阿娘关于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