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正平说不清心里的感受。
掌门曾数次叹息,言他的道非为正途,可惜了这么好的资质。师尊素来支持他,却在坐化前撑着最后一口气,抓着他的手叹息:“是我错了,不该带你回琼宇派。为着一己私心,却是害了你。”
他能够预见,自己陨落后杜正平会遭遇的事情。他把私库钥匙交给杜正平,吩咐他上交掌门,换取改投掌门席下的机会。
杜正平接受了。不止如此,他连自己的珍藏一并拿出来,分给掌门身边的几位同门,顺利做了掌门弟子。他不蠢,隐约猜到了背后另有隐情,否则师尊的私库为何不直接上交、非要在他手里转一圈?却没人给他一个交待。师尊的存在被刻意淡化,他从天之骄子成了无人关注的小透明。
地位的落差不算困扰,困扰他的是师尊临终前的后悔,让他生出前所未有的迷茫:真的错了吗?他的道非是正道?
可是李灵韵说:吾之道,与他人何干?
她身上有股特别的力量,像是荒原上的野草,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挫折,哪怕粉身碎骨,依然牢牢地扎根大地,并在春风中不依不饶地冒出来。初时不惹眼,当你注意时,已是满眼翠绿。
他问李灵韵:“你就没有迷茫的时候吗?”
李灵韵哈哈大笑:“怎么可能?连圣人都有迷茫的时候,我就是个普通人而已,还能比圣人更厉害?”
联系他先前关于“道”的问题,李灵韵大概知道他的心结在哪里了。她没有强行给杜正平灌输自己的想法,而是拍拍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道:“我的家乡有句话:不忘初心,才能更好的前行。”
“若是连前行的路都看不见呢?”
“那就停下来,四处看看,总能找到路。”
说完这话,看到杜正平若有所思的样子,她立刻毫无心理负担地扔下他,拉着书易转身离开:“你可以跟家人说说话,我就不搀和啦!很久没有逛过坊市了,我随便看看。”
杜正平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推开厚重的宫门。
时隔多年,先皇和他的生身父母早已薨逝,弟弟杜礼义白发苍苍,在宫人的搀扶下,颤巍巍的向他下跪。旁边的少年倒是满眼好奇,相貌与他有两分相似,正激动地抬起眼,偷偷打量年轻的皇伯父。
多年的修仙生涯隔断了杜正平的亲情,他看着满脸皱纹的老人,勉强跟记忆中的小豆丁对上号,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杜礼义当然不会允许冷场,热泪汪汪地表达一番对兄长的思念,夜不能寐,惟有勤勉国政,将话题顺利拐到国计民生上,然后哭诉某某等地有妖兽为祸,几番征讨却束手无策。
他是个合格的国君。兄长离家时他都未曾记事,哪有什么思念?不过是为求助做铺垫罢了。杜正平心里明明白白,却没有半点芥蒂,一口答允:“我这便去看看。”
他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说完连地图都没看,身影一闪便消失不见。
少年太子露出惊叹的表情,跃跃欲试地问:“父皇,皇伯父好厉害!他会帮我们收服作乱的妖兽吗?到时候能不能求皇伯父带我去长长见识?”
杜礼义瞪他一眼,斥责道:“慎言!须知仙凡有别,叫仙长!”
他当然能感觉到兄长态度间的疏离,谁让他是国君呢?黎民不得安居,便是他的责任。平日见不着仙长便罢,既然见着了,少不得舍下脸皮求告试试,希望他看在相似的血缘上,能原谅他的冒犯,肯出手相助。
另一边,杜正平立于半空中,散开神识,很快察觉到几缕微弱的妖气。
他修为确实倒退许多,本质上依然是实实在在的修仙者。金丹初阶的实力,对付这些低阶妖兽绰绰有余。凡人眼中遥远的距离、凶残的爪牙,于他而言根本不算困难,连法剑都未曾出鞘,一盏茶的工夫就收拾完毕,折身返回皇宫,呯地扔下几具妖兽尸身。
少年太子长见识的机会就这么没了。宫人们惊惧又敬畏,生怕冲撞仙人,硬生生憋住了尖叫,纷纷俯首跪下。杜正平袖手立于庭中,眉眼疏淡,仍然是未染尘埃的模样,看起来与凡人泾渭分明。
杜礼义心口怦怦直跳,客套地慰问两句,又大着胆子说起某某地洪涝成灾,某某地却三年大旱。
杜正平想了想,取出件法器递给他,大方地表示不用归还:“此物可纳百顷汪洋。可于涝处取水,送往旱地。”
其实就是修仙者日常储水用的水囊,根本不是什么宝贝,否则他失去权默长老的庇护后,根本留不住。但在凡人眼里,却无异于神器,是无数人渴望可不及的珍宝,甚至堪称国之重器。
稚嫩的太子仰头瞧着头,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他,充满仰慕。
那眼神,就像他当年第一次见到权默长老、得知他的身份后,也是这么眼巴巴地看着。他当时想:等学会了仙家手段,就能安置流离失所的百姓,让他们饿了有饭吃、冷了有衣穿。却万万没想到,修仙的第一课,是断绝尘缘。就连先皇延请名师大儒教导他的治国韬略,都被弃如敝履。
初心,何谓初心?
权默长老“为着一己私心”才收他为徒,又是什么样的私心?
杜礼义苍老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拉出来。他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法器:“仙长仁慈,寡人立刻下旨,在全国范围内所有郡县修建长生祠,家家户户为仙长立长生牌。”
杜正平拒绝道:“此举兴师动众,不妥。”
杜礼义以为他嫌不够,咬牙道:“往后每年所出,愿以三成为仙长供奉。万望仙长莫要嫌弃。”他活了一辈子,嫡亲的兄长都入了仙门,却从未听说过,哪位仙长不要供奉的。如果仙长拒绝,必然是发怒的前兆。
杜正平摇头,以为自己说得足够清楚:“无需如此。百姓之财,取之于民,自当用之于民。何况这些东西,我都用不上。”
哪知杜礼义把头垂得更低,姿态越发战战兢兢:“敝人愚钝,请仙长示下。”他脑海中已经想到传说中仙长们移山倒海的本事,再想想庭院里的妖兽尸身,简直要绝望了。
杜正平望着他满头白发,一时无言。
仙凡有别,说的原来不是仅仅是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