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车一直开到一处熟悉的地方停下,四人下车,看着面前的大门发愣。
因为此刻,在他们面前的,正是元和楼招牌,悬在门上,让人觉得陌生又熟悉。
另一辆车上下来一个穿长衫的男子,戴着帽子,一副教书先生模样。
刚才邀请顾见他们的男子,恭敬的将人请进门,随即过来领着顾见他们进屋。
上到熟悉的二楼,沿着熟悉的走廊,来到了顾见他们常用包房的隔壁,此前每次来,这间屋子总是闭门上锁,孟关每次都是直接略过这间屋子将顾见他们带去了隔壁,原来这间屋子一直藏着人。
推开门,整洁简约的布置,是一张圆桌摆在中间儿,墙上有一副很奇怪的画儿,看起来像是很多旧报纸的边角拼起来的。
只见男子掀起画儿,最后硬生生将墙面像推门一半轻而易举推开了。
进到里处,是一间和地下会议室类似的房间,摆着许多堆得高高的旧报纸,分类似的放成了好几摞。
方桌的背后,挂着两个书法字---同义。
长衫男子一直背对着走在前面,这会儿才坐下,摘下了帽子,一张淡然气质的脸,眼角三三两两的皱纹,浑身散发着温文尔雅的气质,一举一动均是方圆之内。
他轻轻挥手,“坐吧。”淡淡的声音响起,似乎这份平和什么也打不破。
四个人顺着位置坐下,侧目细细端详着男子,仿佛在仔细辨认什么。
传闻里的孙先生一腔革命,谋略风云,怎么看都不像眼前这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
似乎看穿了几个人的心思,孙先生优雅的浅笑,“这么久以来,一直没能将你们请过来,实在抱歉。”
“你是。。孙轩孙先生?”谷子直爽的问。
“对,我是孙轩。”男人十分谦逊。
“那您今日为何请我们来?”顾见问道。
之前一直不愿露面,此时将他们几个人请过来,又是几个意思?
字字句句,意思明显,有质问,也有困惑。
“事到如今,总要出来替自己辩解几分的。”孙先生打趣的说。
“您一直在我们身边?”沈遇说道。
孙先生点头,表示肯定。
“那您也知道,他们一直在找你不是吗?”老六也放开了些问。
他们心中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想要一次性问出口,却都只能试探着摸索。
“知道,也知道他们用了很多方式想要逼我现身。”孙先生的语气还是淡淡的,没什么起伏。
“那你为何……?”
尊称一下子没了,而后面的话,顾见没问出口,该怎么说呢?
周原牺牲的时候,他没出现;顾逢走的时候,他依旧没出现;肖家大火,他还是没出现;沈厉去世的时候,他仍然没有出现;直到现在孟关也被抓了,他才有了音讯……
这么多人因为他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可是这个人却一直不出现,究竟是有多大的难言之隐,说出来怕是也无法接受。
“抱歉……”沉沉的一声道歉,由心而发,却并不令人感动。
古往今来,人类最擅长的,便是道歉,根本不会考虑所谓的道歉对于受害者而言到底是二次伤害,还是安抚,他们只是单纯的为了,解开自己的心结而已。
出事的时候没有尽力挽救,事后道歉,人也回不来了……
孙先生有些惭愧的垂眸低头,关于同义社成员接二连三的牺牲,他何尝不是痛心疾首,只是每一次,他都无能为力……
周原出事的时候,他正在和袁帅争取推行新法;顾逢走的时候,他正被齐铭手下的金亚追杀;肖家大火,他赶到了现场,伪装成警员,但是只救走了唯一的老六;沈厉去世的时候,他正在从日本赶回来的路上……
只身前往日本,为了避开国内的反动派势力,也为了躲避袁帅的暗杀,一直暗中积蓄力量,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带上盟友一起回国,实现当初大家一起发下的宏愿。
可是等到他好不容易攒足了支援,自己的朋友一个个被扼杀,沈厉葬礼那日,他又在所有人走后,亲自去墓前见他。
一杯酒,一本书,都是他最喜爱的,可惜只能,随人一起变成灰烬,消失在风中了。
他想亲自去找齐铭和麦克斯对峙,可是孟关拦着他了……
“先生,现在您还不适合出面,您刚稳固好势力,不能让他们提前发现。”孟关如是说。
“可是他们已经开始用那几个孩子的身世做文章了,我怎么可以躲起来?”孙先生有些担忧,这些孩子,可都是还不容易被保护下来的。
“您信我们吗?”孟关问了一个直击心灵的问题。
“当然。”孙先生坚定的答。
这世上他最信任的,便是同义社小组的最初几个成员,这些年来,无论发生什么,他们从未质疑过他,也从未怀疑过他一分半点。
即便是暗无天日的卧底生涯,也未曾有过一丝不甘愿。
“那便请您先守住自己,只有您在,我们才有希望。”
孟关一席话,让他有些犹豫了,他们把他当做希望,仅仅因为当初相识时的鸿鹄之志,这一信,便是生命的尽头。
于是他选择了“退缩”,躲在背后观察局势,准备暗中行动,将他们逐个击破。
没曾想,齐铭先出手了,他对齐芯的孩子起了心思,孙先生再坐不住了,于是将几个人请了过来,之前未能保护好他们的家人,现在若是再保不住他们,那他这个希望,也就只剩下满腔空话了。
“我并不奢求你们可以原谅我,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了你们无法掌控的地步,我只希望你们可以离开,保全自己,剩下的,交给我们就好。”孙先生诚恳的说。
“你准备怎么做?”沈遇说这话前,瞄了一眼站在孙先生背后的年轻男子。
“袁帅那边我已经解决好了,只要将齐铭和麦克斯的阵营击败,那这座城的人民,便可以彻底的解放了。”
这话乍一听没错,只要工部局和反动派的势力消失,那上海就只有自己的国民政府了,人民便不会再被剥削了。
可是……若是英国人真的被赶走,那这座城市的大多营生,便也就偃旗息鼓了,众多的底层人命,连生计也被剥夺了,那又该如何生存呢?
靠着国民政府现在的发展,根本无法保障那么多人的生活,谈何自由呢?
“用他这样的人们换来那样的结果吗?”沈遇说着,视线落在了孙先生身后的男子身上,一张年轻干净的脸,不过也才二十来岁的年纪,就像十几年前的同义社成员一般。
随着沈遇的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男子身上,他有些不适应的扭动了一下肩膀,随即有力的回答,“我愿意用生命追随孙先生!”
这话的力道,悉数敲到了孙轩心上,当初为了革命,他已经牺牲了这么多同义社队员的性命,如今若是真要实施计划,那难免又会有人为此拉下生命的帷幕……
“怎么?您现在犹豫了?”沈遇质问道。
“我。。”孙先生满目惆怅,他既想拯救更多的人,可是却也不愿拥护舍小为大的错误思想。
可是战争就是如此,只要开始,那便必有鲜血献祭。
沈遇看着眼前的孙先生,他的不忍都落在了眼底,心里总算有了一点儿安慰。
若是方才孙先生直截了当的回答了,那便才是令他失望,如今看来,他并非他们口中,为了远大抱负牺牲身边之人的虚伪之徒,他只是被夹在了两者之间,举步维艰的前行的背负着阳光的人。
“孙先生,您若是愿意,我们愿与您共进退。”沈遇正色道,他刚才的话,只是一种试探,想要为十九年前牺牲的人试探出一个“值得”而已。
话音刚落,孙先生有些惊喜的抬眸,鬓边的白发一瞬间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沧桑了,看着眼前的几个孩子,就像看到了当年的同义社小组。
“多谢!”一句道谢,包含了数种情绪在其中。
“那您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为什么要特意留旧报纸给我们了吗?”顾见适宜的问出了之前一直不明的事。
“因为觉得,你们有权利知道当年的真相,也想让你们知道,你们父亲的牺牲,并不是没有价值的,而是承载着无数人的尊敬。”孙先生说这话时,眼神真挚,旋即又变得灰暗了,“只是没想到,这会成为齐铭他们利用的工具。”
“那齐小姐当年为何离开齐家?后来又去了哪?”老六替谷子问出了心里话。
“齐芯当年来找我,她说齐铭太偏执了,以致于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她试着找我帮她拉回齐铭,可是我的出现,只是惹得齐铭更加震怒,甚至觉得,是我蛊惑齐芯,让她离家出走了。
其实齐芯只是对她哥哥失望了,加上那时候麦克斯离开了上海,双重的打击让她不堪重负,选择了离开齐家,她走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去了哪。
我只是在后来收到了一封信,只有简短的几句话,她找到了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过着平淡的生活,只是她心里,还是放心不下齐铭,希望我能再帮一次忙,将齐铭从封闭的偏执里拉回来,而我试过了,结果只是更加加重了他的执念。
后来我再没有收到过齐芯的消息,我曾派人前往信上的地址去找过她,可是那里的人告诉我,齐芯很早就去世了,留下的孩子也消失不见了。”
孙先生回忆到这里,视线聚焦在谷子身上,“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大家还是遇到了。”
一句感叹,万千思绪。
是啊,缘分真是奇妙,命中注定应该相遇的人,无论绕了多少远路,终归相交于圆圈的中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