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山上云雾缭绕,飘飘然恍若仙山幻境。
在这三清山的后山之上,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因是寒冬,此时的山路之上已然结满了冰凌,而山路两边却长满了青竹,四季常青,故而名为“万夏林”。
阿朝看着这条似乎没有尽头的山路,发了愁。他的身边的还站着一个姑娘,这姑娘年岁不过十六,却已经是出落得袅袅婷婷,两道柳叶眉细致柔美,乃是三清仙境里年纪最小的弟子。
阿朝入山门入得迟,本应该代替这姑娘成为辈分最小的弟子,但因为是容清歌带来的,所以按规矩,这小姑娘却应该称呼阿朝一声“小师叔。”
这姑娘听闻这等悲惨现实,心里很是不服气,于是忍了三个月,终于在今天约了这位小师叔来万夏林一较高下。
“小师叔,我听闻容长老素来爱护你,却不知是为何?”
阿朝看这姑娘一双柳叶眉此时一波三折,心里有些疑惑,“瞎子爱护老子?老子怎么不知道?”
“哼!”姑娘道,“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容长老那么好的人,居然被你一口一个‘瞎子’得乱叫,要是换了其他人,早就把你打得满地找牙了。”
满地找牙?阿朝听完小姑娘的话,嘴角一抖,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满脑子却都在幻想,若是真有一天把容清歌惹恼了,那人是否真的会把自己打得满地找牙?啧啧啧,那画面太美他不敢看。
“喂!问你话呢!”
小姑娘柳叶眉一扬,倒是别有一番英气。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今年多大年纪啦?”阿朝笑了笑,一双眼睛眸光凛凛,却又问道:“难道三清仙境的弟子都像你这般,喜欢约架吗?”
小姑娘右手一扬,一条白绫飞泻而出,冷哼一声,“什么约架?本姑娘我可是早几日下了战书的。在下沈阅,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少女背光而立,阿朝被白绫晃得睁不开眼,索性闭上了眼睛,笑着说道:“别人都叫老子阿朝,你又不是不知道。”
“少废话!你姓什么?姓甚名谁!”
少女白绫一扬,又厉声问道。
阿朝摸了摸下巴,睁开了眼睛,声音却变得玩味了许多,“我为何要告诉你?”
不过是区区一个看似柔弱的小小少年,此时却仿佛充满了威势。
“沈阅吗?我记住你了。”
少年道,然后,扬长而去。完全无视这场决斗的规则。
少女的白绫收回手中,看着那背影,狠狠咬了咬嘴唇。
阿朝懒洋洋得走进了容清歌的房外,见这屋子的主人正在院中坐着,晒着冬日少有的太阳,不由一笑,找了个石凳,也坐了下来,问道:“瞎子,今天那个云天给你施针之后,感觉怎么样?”
容清歌笑了笑,“还好。”
阿朝有些沮丧,“还好是多好?那个云天说的还需要些时日又是多少时日?你们每个人都这么语焉不详,搞得老子都不想和你们说话了。”
“你今日这是去哪儿了?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容清歌扭头,问道。
“哦,我刚从万夏林回来。”阿朝剥了一颗橘子,随口答道。
“你去那里做什么?”容清歌心有疑惑,阿朝来三清仙境已经有几个月了,可从没听说他对万夏林这种地方感兴趣。
“被一个小姑娘约到那儿的。”
阿朝掰开一瓣橘子,顺手塞到了容清歌的嘴里。
容清歌没有说话,嚼完着嘴里的橘子,问道:“哪个小姑娘?”
“噗……瞎子,原来你也这么八卦啊?”阿朝问道。
容清歌皱了皱眉,又伸手从阿朝那里夺了一瓣橘子过来,“难道是汝阴沈氏的那个小姑娘?”
“汝阴沈氏?”阿朝恍然。
大荣国有一座名为汝山的连绵高山,以汝山为界,将汝阳和汝阴划分为了两座城池。
其中,汝阳洛氏与汝阴沈氏皆为名门望族。而沈阅便是汝阴沈氏的独女,沈阅。
“汝阴沈氏的独女怎么成了三清仙境的弟子?”
阿朝的疑惑不是没有原因,三清仙境培养弟子方式严苛,进了山门没有个七八载是下不了山的。沈阅既为沈氏独女,本应是养在深闺之中的千金小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容清歌笑了笑,解释道:“据说是为了逃开自幼定下的娃娃亲。”
阿朝更加疑惑了,“和哪家的娃娃亲?难不成是汝阳洛氏?”
容清歌拍了拍阿朝的头,“聪明。”
阿朝啐了一口,“切,老子很聪明这件事瞎子你不该早就知道吗?不过那个姑娘倒是挺有意思的。”
容清歌微笑,起身,伸出双手,似乎是在抚着微风,“可是你对一个女孩子这么关心我却是第一次知道。”
阿朝一愣,转身看向了容清歌。
后者似乎也在看着他,那双眸子深邃黑沉,透着一丝复杂的光,“阿朝,汝阴沈氏是名门望族……”
阿朝闻言,心脏似乎猛地一缩,随即无所谓得摆了摆手,“老子知道沈氏是名门望族,你这样说,无非是要告诫我,老子配不上她对不对?”
少年的语气里泛着淡淡的苦涩与自嘲。
容清歌却摇了摇头,“阿朝,她沈氏虽是名门望族,但于你,格局为免太小了些。”
闻言,阿朝的心一沉,“你怎么知道?”
容清歌微笑,“这件事,我或许是最不应该知道的。”
可是唯独这件事情,我却偏偏知道。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阿朝有些慌乱,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容清歌,不放过一丝一毫。
“多年前的宫闱之乱,你是被救出的十三皇子柳思朝。身上负着永阳帝可以与丞相蔺朝怀对抗的最后的筹码,却不知为何在三年前失去了踪迹。”
容清歌似乎感到有些冷,紧紧束了束身上的披风,接着说道,“我本来是不应该知道的,可是当年拼了命将你救出来的人,却是独孤决。”
“独孤决?”
阿朝有些疑惑,这个名字,于他来说,其实是十分陌生的。
容清歌点了点头,“独孤决,杀破狼殿的殿主,正是当年救你逃出宫闱的人。但他虽然有余力救你出逃,却没办法将你带入杀破狼殿。不因其他,正是因为杀破狼殿乃是人们口中所说的魔教。”
此时刮起了一阵寒风,阿朝仰头看了看天色,似乎是要下雪了。
容清歌知道这件事情对于面前的少年来说,干系重大,于是又问,“你可否愿意听我把事情的因果说完?”
那少年抿了抿唇,摇了摇头,“不必了,老子这么些年背着这个秘密还以为会背到死为止,但既然还有人知道这件事情,老子也就放心了。”
容清歌笑了笑,“你虽然不想知道,但我却想问一问,这三年,你又去了哪里?”
阿朝沮丧着脸说道:“一直照顾着我的那位婆婆病逝了,临死前也没有把事情交代完,老子把她厚葬之后也没钱吃饭。这些年就背着一把琴靠当乐师赚些酬劳,后来老子的那把琴也坏掉了。砸坏老子琴的人,就是王城里那个三清分坛的学徒,再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
容清歌看着这少年,眼神中有些不忍。
阿朝倔强得骂道:“瞎子你别这么看着老子,老子不可怜!”
容清歌摸了摸阿朝的头,这少年的一生,本应该是享尽荣华富贵与无上权力的。可奈何命运将世人尽数玩弄于鼓掌之中,翻手覆手,便又是一番无奈挣扎。
容清歌看着天边的风雪,叹了口气,“阿朝,我没有可怜你。”
“切。谁信?”阿朝翻了个白眼。
这是少年如今仅剩的自尊。若是再将拿去它践踏,只怕他的此生,便只会这样耗干在无形的压抑与自卑之中。
容清歌摇了摇头,“不,阿朝,你很坚强,你甚至比我坚强。”
那么隐忍,又那么豁达。而我却一度迷失在了仇恨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阿朝的眼睛亮了一下,“瞎子你是说真的吗?”
容清歌含着笑点了点头。
阿朝拍手道:“我就知道,瞎子,还是你最好了!”
容清歌没有再说话,目光却望向了远方,尽管自己现在依然还看不见,但那里却有着令他朝思暮想的人。
阿朝随着容清歌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了层层的云雾,边缘上隐约还泛着金色的阳光。
容清歌总是喜欢遥望着那个方向,阿朝一直都很疑惑,今日方问出了口,“瞎子,那边有什么?”
容清歌笑了,“那里有一个很傻很傻的姑娘,傻到为了一个荒诞可笑的约定等了七年的姑娘。”
阿朝“哦”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过了一会儿,道了句“起风了,我去厨房看看他们的午饭做好了没”便讪讪地起身离开了这里。
容清歌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但是他的故事,却鲜少有人能轻易讲出来。
阿朝在很多年后曾在私下里问过云天。云天却眨了眨那双灿若琉璃的眼镜,道:“唔……小容啊?他是一个很傻很傻,但是又很好很好的人,只不过这辈子很惨很惨罢了。”
阿朝笑,这种没有道理却又毫不留情的话,大概也只有云天才能讲出来吧,但是那时的阿朝笑着笑着,眼角却溢出了泪。
容清歌闭上了眼睛,脸上仍旧挂着笑容。那个他深深挂念着的小姑娘,在满月山庄里是否还像当年那般淘气,惹得白染不高兴?如今又是新的一年,又长大了一岁吧。也不知道她这段日子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玩得很开心,或者,有没有曾稍微想过他?
容清歌这样想着,却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从袖笼之中拿出那封已经拆开的信,低声道:“明轩,我如今什么也不求了,我只求你能够幸福。汝阳洛家的那个小公子确实不错,想必也会待你极好。云天也好,白染也罢,他们都希望我能够安心,可是,你若不幸福,我此生又如何能够安心?”
漫漫长空,浩浩尘世,容清歌从未想过,自己会像现在这样,感到前所未有的,浓重的孤独。
或许是太过思念了吧,或许是太过深情了吧。那个女孩子的一颦一笑,似乎全都深深地刻在了容清歌的骨髓里,血液中,一日不见,寝食难安。